第3章 Chapter.3

翌日一早,关静从衣帽间拿了套干净的衣服换上。

“早饭吃完后把你的衣服打包一下带走,”陈恪吃着他做好的早餐用余光扫了一眼手表,“八点半之前理好。”

关静用手梳理着头发,皮筋咬在牙齿之间,含混不清地说:“几年前的款式早就过时了,你有空把它们全扔了吧。”

陈恪视线定格在碗里的面上,眼皮掀动了一下,“随便。”

他起身把碗放进水池冲洗了一下,放置在洗碗机里,回房收拾起他的东西。

关静从冰箱里找了瓶脱脂牛奶,慢条斯理将一根一根面条卷起吃。直到陈恪从房里出来,碗里的面才动了一点。

陈恪瞥了她一眼,发圈附近的头发松散垮塌,眼皮耷拉着,眼睛下方青着一小片。

他没说什么,转身坐到沙发上,双膝微微岔开,手肘搭在上面发信息。

等关静带着困意吃完,时间将将好八点半。

“走吧。”

她全身上下除了手机什么也没带,来的时候如此,现在也是,素面朝天的。

电梯里,关静随口问他。

“昨晚你不是说叫辆车送我?”

陈恪手机开着提示音,打字的按键音嗒嗒的,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顺路。”

关静弯唇,“可我不是要回家,我去顾宇阳那儿。”

打字声终于停了,过了三秒又响起。

“随你。”

关静喝了一口从他家里顺出来的牛奶,漫不经心道:“那还顺路吗?”

顾宇阳的家和她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嗯。”

关静笑笑,没有戳破。

空牛奶盒子被她捏扁丢在垃圾桶,取了片口香糖放到嘴里。

陈恪自顾自解释了一番,“正好要去那里帮人带个东西。”

他不问她为什么去顾宇阳那里,她也没兴致知道他这句话的真假。

路上关静接到一通陌生电话,挂断后对方又打来第二次,她这才接起。

“关静,我听说你回国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来自一个健气的声音。

“你是?”

“喔对你不知道我的号码,我是李佟。你的微信设置成不能通过搜索添加好友,我就打电话来了。”

关静揉了揉太阳穴,昨天喝酒的不适感延迟来袭。

李佟。

“我记不得。”

她说话直接,不委婉。

电话另一头干巴巴咳了两声,“也正常,高中毕业都那么多年了。我是你高中同学你记得吗?隔壁班的。”

隔壁班。

她连自己班的人都已经记不全,怎么会记得其他人?

“嗯,找我有什么事吗?”

“昨天我本来是要参加聚会的,但是公司突然有急事让我处理,我抽不开身,怪可惜的。”

“工作重要。”

她靠在窗户上,身影被后视镜收入其中。陈恪的余光扫过她的面庞,虽然不知道和她正在通话的人是谁,但大概连她也没发觉自己眉间聚起的不耐。这样的表情像极了以前的她,只不过青春期时的她恐怕连场面话都懒得说。

“下次聚会我会来的。”

关静没说话,直到李佟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下次聚会时间定了再说吧,”她道,“昨天喝酒,现在头有点疼。你还有什么事要说么?”

“没有没有,就是听说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嗯。”

关静眉头越皱越深,闭着眼睛用指骨用力顶在太阳穴上。李佟说的话她没听进去几句,思绪全然被紧箍咒般的胀痛夺去。

没有注意到通话什么时候断的,抬起手机的时候屏幕已经灭掉。

她看了一眼车窗外,给顾宇阳拨去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才被接起,开口直接省去称呼。

“我快到了,把东西拿出来。”

“……我还在睡觉,被你吵醒了。”

“那正好,赶紧起。”

“你有病吧?我是你小弟吗?而且你平时什么时候起这么早过?”

“我爱起早就起早,别啰里八嗦的。”

“靠。”

顾宇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挂断电话烦躁地一把薅乱头发。

五分钟后,门铃响了。

他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提着袋子往外走,庭院外的正门口停着辆黑色路虎。他怔了一下,清醒了。对关静这种从来不关心车和车牌号的人来说,确实只有现在这样的光线才能看清两车之间的差别。

不过,怎么是陈恪送她来的?昨晚陈恪不是应该把她送回家了?

关静从车上下来,接过袋子看了眼里面的东西,确认没有遗漏。从洛杉矶回来的时候,她的行李过多,一些装在顾宇阳的车上,便一直忘了取。

顾宇阳端详着车里,除车窗上一条四指宽的缝外,其余地方都被防窥膜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瞥见陈恪的眉眼,低着头在看些什么。

“你昨天没回家?他没送你回去?”

他问完这句话,视线才从车内移到关静身上。

“嗯。”

她没有解释原因。

顾宇阳欲言又止再言,“你住在陈恪家了。”

“嗯。”关静把掉到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梳,睨了一眼顾宇阳的睡裤,右脚裤腿边被卷进袜子里,“你继续睡吧,走了。”

顾宇阳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舌尖抵着上颚,半晌把两边裤兜撑开。

“陈恪,不打个招呼?”

声音从窗缝溜进去。

车窗应声向下挪动,直至露出陈恪的整张脸,表情说不上礼貌或是不礼貌。

“早。”

顾宇阳吊儿郎当笑了笑,“这么生分。我和静认识多久,和你就认识多久了,你的语气怎么像是和我不熟?”

“也仅仅是认识。”

顾宇阳噎了下。

“不止吧,我们两家的关系怎么会只是认识呢?我记得陈叔叔以前当过一个李姓被告人的律师,虽然结局很可惜,那场官司最终是作为原告方的‘故梦’赢了。但那段时间我们没少见,我还请你喝过咖啡呢,我以为我们也算得上是——朋友?竹马?总之认识十几年的关系说只是‘认识’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一场大约十年前的官司,那时候他们还在上初中,顾宇阳和陈恪、关静不同校,但见面次数并不少。

陈恪的父亲,强悍的陈擎律师从不输有把握的官司,但在那年却在十足的信心中输给了顾家的“故梦GuD”酒店。委托人因为这场官司倾家荡产,虽然他没有怪罪陈擎,反而很感激他的努力,但陈擎知道那场官司对被告的不公,心里始终过意不去,自掏腰包接济对方许多次,也因此消沉了一段时间。

陈擎面对的是故梦背后强大的律师团,还有那树根般张牙舞爪播散的不可言说的网。

但大人的世界始终将孩子隔绝在外,法庭剑拔弩张时,三个初中生常常玩在一起。

顾宇阳冲口而出的旧事重提意欲何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陈恪的眼神因为这件事而松动了一下。

“不进去坐坐?喝杯咖啡。”

顾宇阳侧身,手掌插在口袋里朝别墅的方向一指。

“没有时间。”

顾宇阳正要开口,陈恪眉头一动,快速打满方向掉头。

不远处,关静正提着袋子沿缓坡向下走,没有兴趣听两个男人之间无谓的对话。

顾宇阳也注意到,追上去假客气地问了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你不如先去把你嘴角的牙膏擦了。”

“……”

“关静。”陈恪的车头略微斜停在她面前。

关静驻足,好整以暇注视他,“怎么?”

“那些衣服——”

“扔了,”关静截断他的话,低头扫眼手机,“不用再问我。过时的东西,没什么好留恋的。”

路口一辆银色车停下,关静确认完车牌号走向它。

“手机尾号xxxx?”车主问。

“嗯。”

顾宇阳看着车的背影撇撇嘴,“放着两个现成的司机不要,竟然跑去打车。”

过时的东西。

陈恪若有所思,良久眼底浮起一层耐人寻味的笑意,瞬间又消失,踩下油门离开。

疾驰在路上,他想她说得对,一辈子念着旧只能活在时光的灰尘之中,旧去新来,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几日后,吴旭涵来拜访陈恪时,恰巧看见两个人从他家里往外搬运着几大箱衣物。一问才知对方是接受衣物捐赠的民间慈善组织,会把收到的衣物按需无偿发给穷苦的人。

对方说:“我们还真没见过捐那么多奢侈品的,就算挂到二手平台上卖都能得不少钱呢。一开始我还以为都是假货,不过想想能住这里的人应该不穿假货吧?”

吴旭涵挑挑眉,那可说不好,他不是没见过家里很有钱却爱穿假货的人。

他打开其中一个纸箱的盖往里瞧了瞧,全是女款衣饰,买它们的人眼光不错,挑不出一件丑物。不过陈恪哪儿来的这么多女式衣服?

这是交女朋友了?

一边琢磨着这个问题一边进门,吴旭涵总感觉其中几件有点眼熟,大概是在同事朋友身上见过同款。

“陈恪,你谈女朋友了?”

偌大的房子让吴旭涵好找,终于在一间放着几台健身器材的房间看见陈恪。他刚从跑步机上下来,黑色的T恤被汗水打湿。

高中时陈恪不易亲近,吴旭涵和他也没多少来往。后来同学出国得多,只剩下没几个留在国内念大学,加上两人偶然有过几次交集,一来二去关系才亲近起来。

吴旭涵记得那套健身器材是某个亲戚送给陈恪的。他几乎不用,光是连轴转的工作和自律就足够他保持绝佳的身材了。只有在想要释放压力的时候才会使用。

吴旭涵饶有兴致地看着陈恪仰头喝完一整瓶水,额前垂下几缕湿答答的碎发。他身上一直有股干净的气质,即使运动完也不红脸,除了粗重的喘息声外,平静如往日。

看起来他最近有些烦恼事。

“女朋友?”陈恪抬眼。

吴旭涵用手指着门的方向,“那堆捐掉的衣服怎么回事?据我所知你可没有什么姐姐妹妹。不过那么多衣服怎么说捐就捐,分手了?”

陈恪阔步走回客厅,把水瓶扔进垃圾桶。

“什么时候谈的?你瞒得够好的,完全没有人察觉到。”

“你们分手她居然不把衣服带走?光是其中一箱里的东西,加起来就得几十万,总数目肯定上百,太可惜了。”吴旭涵痛心疾首,“收走衣服的人说不定转手就卖掉了,谁会捐几万一件的衣服去山区啊?”

即使是诚外的学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买菜似的买奢侈品。当时班上能这么阔绰的人也就只有关静和顾宇阳,吴旭涵看着自然是心在滴血。

陈恪不以为意,在落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们卖掉以后会再买合适的送去山区。”

“呵,你就不怕他们收进自己的腰包?不是每个慈善组织都无私。”吴旭涵啧了声,“现在和他们说你后悔了,要把衣服拿回来,来不来得及?我拿去送给我们医院的同事都比这样好。”

陈恪俯身将手肘搭在膝上,双手交叠托着下巴。

“过时的旧物,没有必要。”

“时尚是轮回,没听说过吗?几十年前的设计,也许今年或者明年又流行了。人除了喜新厌旧外,最爱做的事就是怀念过去。”

陈恪笑了笑,靠在椅背上,阳光穿过光秃秃的庭院洒向他。

“我这个人是不是挺无聊的?”

吴旭涵顿了顿,艰难咽下过于直白的话,“你才意识到?”

“大概吧。”

“怎么,你前女友是嫌你无聊才分手的?”吴旭涵刚想笑,又觉得不太义气,转而违心地安慰,“没事,这只能代表你们不合适。我现在觉得你把衣服都捐了挺好的,不留着当念想说明你彻底放下了,赶紧从情伤中缓过来。”

陈恪听着低头笑了笑,笑里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在。

“我以前过得太小心翼翼了。”

“嗯?怎么突然这么说?”吴旭涵在陈恪家转悠了一圈没有找到几款零食,无奈坐回沙发上,“不过你没说错,我总觉得你很少展露自己的欲望,我都不知道你的梦想是什么,没见你和谁吵过架。高中的时候你不和我们一起打游戏,大学的时候你对男女恋爱的事毫不关心也就罢,大三开始你活得甚至挺不像个‘活人’的。”

“对了,你知道高中的时候我们在背后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陈恪仿佛在听其他人的故事,神色平静,“怎么形容?”

“关静的幽灵、影子。”

关静回国已有不少日,今天第一次回家见父亲关贺。算起来,她和关贺上一次见面是两年多前。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

关静站在落地窗边,眺望不远处的风景,背着手回答:“挺好的。”

关贺这处房产建立在半山腰上,山清水秀,视野极佳,大片黎市繁华的街景收入眼底。

再过几年,关贺和徐言知离婚的年头就要比结婚的更长了。两个人之间和平、安谧得像是白开水,没有任何情爱,也没有怨恨,比婚姻存续时更和谐,只剩下疏离与客气。

“嗯。”关贺得到敷衍了事的答案也不再追问,神情严肃地用指尖叩了叩桌面上的文件,“回来之后打算做什么工作?目标和计划设定好了吗?”

“还没有,我不是爱做计划的人。”关静转身似有若无的一笑,“也不是个喜欢工作的人,我想再玩玩。”

关贺紧皱着眉头扫过她满不在乎的脸孔,提起文件往桌上一拍,“你——”

门铃和纸张拍打桌面的声音同时响起。

凌厉的眼风扫过关静,关贺用食指对着她点了点,“收起你吊儿郎当的态度。”

下一秒,关贺比变脸技艺更快地展露出淡淡的笑容,“宇阳来啦。”

玄关处进来两个人,顾宇阳及他父亲顾诚誉。如果说关贺那张脸极具威严,那么顾诚誉则是相反。他从年轻时就顶着张娃娃脸,面庞上总是留存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顾叔叔。”

“小静啊,哎哟几年没见着,越来越漂亮了。”他笑起来像极了一种外表憨厚的猫头鹰,圆溜溜的眼睛缓缓弯起来,双手拘着一个精致的礼物盒递给关静。

“叔叔你也是越来越年轻了。”

“哈哈哈,我爱听!”

顾宇阳切了一声,凑到关静耳边说:“你还学会撒谎了?”

关静冷冷白了他一眼。

礼尚往来,关贺对顾宇阳也是一番夸赞后回礼。

“关伯父,这个礼物我太喜欢了!我正想要呢。”

关静喝着水笑而不语,等到顾宇阳虚情假意完淡淡开口。

“骗子,这个乐高你已经有一个了。”

“你怎么知道?”

“我故意推荐他买这个给你的。”

“靠。”

关静扫着手机上的消息,一边不咸不淡道:“你也挺会溜须拍马的。”

熟客之间的一顿饭没有太多拘泥。

厨师按几人的喜好做了午餐。

“宇阳这次回来有什么安排?”

顾诚誉道:“让他进公司从最基础的学起,这小子在美国野惯了,也该收收心。”

“你看看,你就不会学学宇阳?别整天不务正业。”关贺拍了下关静的胳膊,语调严厉中带点羡慕和称赞。

上次聚会的几人小群里,吴旭涵发现大新闻似的一直叮叮不停。陈恪不在里面,他向来不喜欢看群聊。李佟倒是在,据说是他主动加进来的。

吴旭涵:「兄弟姐妹们,劲爆新闻,据我观察恪哥偷偷谈恋爱了。」

许灵音:「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的?」

吴旭涵:「他家里全是女人的衣服首饰。」

许灵音:「我靠,劲爆。再说说你了解到什么了?」

吴旭涵:「很遗憾,没别的了。他们已经分手了,我今天去的时候看到恪哥让人把那女人的东西全部搬走了。捐给一个什么慈善组织了。」

“关静!”

关静被这声打断思绪,注意力回到饭桌上,指尖顺势将手机屏幕摁灭。

关贺搁下筷子训道:“说过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不要玩手机!你顾叔叔问你话呢。”

咬着一边的口腔内壁肉片刻,关静压下在顾家父子面前和关贺吵架的冲动。

“没事没事,小孩子也有消息要看的。老关,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种脾气?我再问一遍就好了。”顾诚誉用眼神暗示顾宇阳给关静夹了块糖醋肉,“我刚才也就是随口问问小静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刚才关贺的一嗓让用餐氛围冷了不少度。话唠如顾宇阳也不敢插话,老老实实夹菜。

关静垂首望着碗里的肉,糖醋汁在米饭上滚了一圈,染了糖色。

桌下,关贺用手背推了推关静的手臂,催促她回答。

“没有,没有男朋友。”

她把那块肉放到嘴里,挖了一口饭,抬眼的时候眼眉含了层薄薄的笑意,午时艳阳透过窗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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