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之十二

提要:化无限为有限。天使。关于诗歌的随想。

我总觉得,我正在好转,并且能够康复。觉睡得极好。不再做那些个梦,也没有别的症状。明天可爱的О-90要来我这里,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规则、有限,就如同一个圆。我并不害怕“局限性”这个词,因为高级理性活动,也就是人的理性活动,概括起来,无非就是不断地化无限为有限,把无限分解成便于运用、易于理解的若干等分——微分。我所酷爱的数学,它那神圣的美正在于此。而那位О-90恰恰对这种美缺乏理解。不过,这些都只是偶然的联想而已。

这一切都是在地铁有板有眼的车轮声中发生的。我随着车轮的节拍默诵着诗行(他昨天送来的那本诗集)。忽然,我觉得背后有个人小心翼翼地俯着身子,从我的肩膀上看着我打开的书页。我没有回头,只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两只粉红色招风耳和双折弯的身影……是他!我不想打扰他,便佯装没有察觉。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不知道。我走进车厢时,好像他并不在里边。

这本来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却对我产生了极好的影响,甚至可以说,使我受到了鼓舞。让你总觉得有一双机警的眼睛精心地呵护着你,不让你出半点岔子,不做半点错事——这真是一件开心的事。这话听起来未免有些感情用事,可是我头脑里又浮现出那个比喻:这就好像古人对守护神的憧憬。有许许多多东西,古人只能对它们抱有幻想,在我们的生活中却变成了现实。

当我感觉到那位守护神站在我背后的那一刻,我正在欣赏一首题为《幸福》的十四行诗。如果我说,就审美角度和思想深度而言,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我想这话是不会错的。这里是开头的四行:

二乘二相爱,恒久专一,

融入四更是如胶似漆。

这世上最狂热的一对情侣——

二乘二形影不分离。

下面写的全是这个内容:颂扬乘法口诀表上明智而永恒的幸福。

任何一个真正的诗人都必定是哥伦布。美洲大陆早在哥伦布之前就存在了许多个世纪,但只有哥伦布发现了它。同样,乘法口诀早在R-13之前就存在了许多个世纪,但只有R-13能够在数字的原始密林中发现新的黄金国。的确,哪里的幸福也不会比这个奇妙世界的幸福更明智、更清朗。钢铁会生锈,古代的上帝创造了古代人,也就是说创造了会犯错误的人,可见上帝自己也犯了错误。乘法表比古代的上帝更明智、更绝对,因为它从不(我强调“从不”二字)犯错误。按照乘法表严整、恒定的法则生活着的数字,是无比幸福的,既没有彷徨,也没有困惑。真理只有一个,通往真理的道路只有——条。真理就是四,通往真理的道路就是二乘二。如果这两个幸福而完美相乘的二,突然打起了什么自由的主意(而这显然是错误的主意),这岂不是荒唐之至吗?R-13抓住了要害,抓住了根本……对于我来说,这就像数学中的公理,不必再加证明。

这时我又感觉到守护神那温暖而柔和的气息——先是在脑勺后边,后来在左耳边上。显然他注意到了,我膝头上的那本诗集已经合上,而我的思绪早已在九天之外了。好啊,我宁愿立刻把我的大脑这本书翻开给他看。这样做反倒使人心情坦然、愉快。记得我甚至仔细端详了一下四周,用逼视和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而他没有明白或者并不想弄明白我的意思——他没有向我发问……我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把这一切讲述给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对于我来说,你们就像当时的他一样珍贵,近在眼前却又不可触及。

我的思路是从部分到整体。部分是R-13,宏大的整体是国家诗人作家协会。我曾想过,古人怎么会对他们文学和诗歌的荒唐现象全都视而不见呢?艺术语言的巨大力量被白白地浪费了。任何人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真是滑稽可笑。同样滑稽而荒唐的是,海洋日日夜夜漫无目的地拍击着海岸,而海浪中蕴藏着的数以百万千克米计的能量,却只是用来给恋人们煽情。我们从海浪倾诉爱情的细语中,提取了电力,而把海洋这头口里喷吐着白沫的野兽变成了驯顺的家畜。对于曾经野性十足的诗歌,我们也照此办理,驯化制服了它。如今,诗歌不再是夜莺放荡的啼啭了。诗歌是一项国家事业,诗歌在创造效益。

我们有著名的《数学九行诗》,如果没有它,我们在学校里怎么会如此真挚地、如此深情地爱上算术四则呢?《玫瑰花刺》——这是一个经典性的比喻。诗中把护卫比作玫瑰花身上的刺,保护着我们娇嫩的国花,防止被人粗暴地触摸……人非草木,谁看到天真的孩子们鼓动着小嘴巴像做祷告一样诵读着“顽童伸手把玫瑰掐,花刺如针刺中了他,疼痛难忍直哎哟,哭哭啼啼跑回家”这样的诗句时,会无动于衷呢?还有那《造福主每日颂歌》。谁读了它能不对这位众号民之首的克己奉公肃然起敬呢?还有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红皮书《庭审判决书之花》呢?还有那部不朽的悲剧《上班迟到者》呢?还有那本案头书《房事卫生歌诀》呢?

生活的全部复杂性和美都永久镌刻在金子般的语言中了。

我们的诗人不再沉湎于虚无缥缈的幻想。他们回到了坚实的大地上。他们和我们步调一致地踏着音乐工厂进行曲严整、机械的节拍向前迈进。他们写诗的灵感来自清晨电动牙刷的沙沙声,来自造福主的机器威震八方的电火花噼啪声,来自《大一统国赞歌》的庄严回声,来自晶莹的夜壶里耳熟的清脆声、墙幔垂落时使人心摇神荡的啪嗒声、最新出版的烹调书里欢快的煎炒烹炸声,以及街头录音膜片几乎听不见的簌簌声。

我们的神明就在这里,在我们中间:在护卫局,在厨房,在车间,在厕所。神变得和我们一样了,ergo,我们也变得和神一样了。我不相识的外星读者们,我们要飞往你们那里,把你们的生活改造得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无比合理和精确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