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为了不想跟他碰面, 但秦见月说不在燕城,这话也不是信口开河,她正打算辞掉沉云会馆的工作, 去南边待一阵。
恰好是那天看到群里发来一则平城戏校的招生公告, 恰好也有意想换个环境改善一下心态。只不过秦见月还没来得及报名,只是先借这个由头将程榆礼糊弄过去了。
那天她在返程路上, 犹豫着要不要和他道谢,关于《遇伶》这个节目的反馈还不错。就在迟疑几分钟, 敲字几分钟, 接着又迟疑这样来回打转的想法里,时间被空耗掉, 最终她还是把这番徘徊不定的心声憋回了肚子里。
回到家里, 秦漪在清洗蔬菜。
“妈。”秦见月过去,看着她的背影, 说,“我回来了。”
秦漪擦一擦湿手:“导演说什么了?”
秦见月如实说:“他说要拍个电视剧, 叫我去给他当女一号。”
“女一号?”秦漪也听愣了,“这不很好吗?这导演还是个星探呢。”
秦见月摇头:“不是,我没答应他。”
“怎么不答应?”
“我是觉得, 对我来说, 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我追求的也不多, 能把握住自己有的就好。”秦见月浅浅地笑了笑, “现在我还挺轻松的。”
秦漪有所困惑, 但不多问, 没有勉强她:“行, 你觉得轻松就行。”
秦见月略一沉吟, 说:“谢谢理解。”
而后又提到:“对了,我准备今天报名戏校。如果顺利的话,九月就过去上课了。”
“我知道,你上回说过了。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又想去学校了?”
秦见月说:“想多学一点理论上的东西,多看点书,学术造诣太差了。”
秦漪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学期结束,过年之前吧。”
秦漪说:“过去打点好自己,租房什么的要注意点。现在坏人很多,要不妈陪你过去?”
秦见月说:“不用,多大人了。还让你操这心。”
秦漪应了声,就没多问。
她回到房间里,整理书刊。接到付铭的消息。秦见月看完付铭的发来的长篇大论,手头顿时没了干活的心情。
他发来一串数字,这是他开出的片酬。
秦见月坐在椅子上,点了三遍这串数字的位数。
一点点荒诞,让她觉得一点点可笑。
只要她轻轻点头,这诱人的名与利就唾手可得。早一些时候,为了登上高阁,满足心底的虚荣,她兴许会心动。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现在的秦见月不会再接受任何人质疑的审视,这些于她而言都成了浮云。
秦见月在这些不断涌来的抉择之中,她下定决心的每一个瞬间,都察觉到自己变了一些。变化不大,但隐隐有一些。淡薄、宁静,又或是,变得更爱自己了。
几天后,秦见月把这件事告诉了齐羽恬。
齐羽恬说:“接有接的好,不接也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不演了,那我就告诉你你的选择是对的,现在娱乐圈真的是钱难挣屎难吃!”
秦见月笑着问:“怎么回事?”
“因为会碰到一群对你指指点点的爹味男同事,满脸写着‘男人大可不必这么完美’,拍戏的时候还会进行一些揩油操作,我真的是yue!”
她们步行在侧舟山的山路上,夏日傍晚来散步和竞走的人很多,还有不少骑车的少年人。穿着白衫,在飞快的车速里衣服鼓风,让人觉得青春。
“没想到你也会遇到这种事。”
“怎么不会呢?”
秦见月说:“你家境还挺好的嘛,粉丝也多。”
齐羽恬十分真诚地告诉她:“这太寻常啦,家境好也没用,女孩子如果没有强大的靠山,真的很难走。”
秦见月叹一声说:“隔行如隔山,我不是那块料。不止你说的这些,很多事情我都应付不来,想来想去,我还是老老实实唱戏好了。”
两人牵着手往山顶上走。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啊?你还回戏馆吗?”齐羽恬握着秦见月的无名指,她从前常常会习惯性地摸一摸她的钻戒,此刻的指头却空空如也。
秦见月告诉她:“不回了,我也是顾虑这个,所以先打算去戏校进修一段时间,再后面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齐羽恬问她:“你就为了躲程榆礼啊?”
秦见月说:“不算是,只是想重新做人,希望每一步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活到老学到老嘛。”
齐羽恬叹一声,说:“真的很佩服你能坚持这么久,我记得当时京剧社解散对你的打击还挺大的。”
秦见月自嘲说:“没办法啦,也不会做别的。而且都是以前的事了,”谈起以前,她不免嗟叹,“打击大的又何止这一次呢?”
齐羽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秦见月站在一座山头,看着底下漫天的红霞。触景生情,在想那些年在三中的点滴。
好在她已经有了“重新做人”的决心。无论是记忆里永远只有一个背影的少年,还是在雪地里帮狗狗清理毛发的那个温润的男人。身影相叠,一同留存在了人生路口的转角。不会被她带进下一个阶段。
齐羽恬已经快马加鞭走到了山顶的凉亭,那里围着好多人在拍照。她激动指着纷飞的萤火虫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亭子吗?”
秦见月循声望去,原来程榆礼没有骗他,看着透亮的流萤,在檐下,在灌木丛中,她不免心中泛酸,也是最后一次为他湿了眼眶。
……
秦见月在网上找了个平城当地的兼职工作,一位家长在为孩子招戏曲老师。招的是京剧的花旦行当,秦见月恰好符合这个要求。为这份工作,她启程去平城的计划提前了。
八月末,秦见月是在出发的路上看到程家的消息。彼时,一个夏天快过完,“程”这个字离她的生活已经相当遥远,连同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悄悄将其念出时都变得几分拗口。
释怀或许就发生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疏离之中。
这样的远才是他们之间应该保持的,稳定的距离。
她从新闻中了解他的家事,而她于他下落不明。
那通让秦见月恍神的新闻是,程干生病了。
航班提醒关机,即将起飞,秦见月尚没能看完一条新闻,只得被迫把手机关掉。而关机前一秒钟,她看到最后一条刚刚传进来的微信消息。
备注是“严苏遇”这三个字。他说:秦老师,出发说一声。有需要我去接应,旅途平安。
这个严先生就是那位为女儿招戏曲老师的男人。
下一秒,手机变黑屏,秦见月看到自己的脸。没有了回复的时间。她无可奈何挑一下眉,把手机放进背包。
很快,飞机冲上云霄,秦见月在云端飘摇之时,又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算了,想他程家的事情做什么?她该想着落地时有人接应,这才是让人欣喜的积极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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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榆礼那次给见月发了消息,后来却没有回过侧舟山,确实是有几本书落家里了,但他不急着去取。
联系见月实则是想要跟她见一面。给她备了一份生日礼物,因为去年承诺过。可惜三言两语就让她给拒了,合理怀疑那句“不在燕城”也是诓他的。
可即便如此,程榆礼能有什么办法?最终,他在郁郁寡欢中等来了爷爷病重的消息。
人被送去医院时,程榆礼不在家里,是听沈净繁描述,那天在桌上吃饭,程干突然腹部疼痛难耐,侧身倒在地上便不起来。
坏消息,程干肺癌确诊。不幸中的万幸,是早期。
人在医院度日,家里的矛盾都指向了程榆礼,父母回来便犀利地指责他,要不是为他那点破婚事,爷爷根本就不会被气倒云云。
饶是他和老爷子吵过几回,这肺癌也不是让人给气出来。程榆礼冤枉。
不过他现在不狡辩了。
程榆礼看似又回到从前那般任人摆布的沉默姿态。
极静的病房里,程干刚做完手术,在吊着点滴,程榆礼闲适坐在一旁休憩,轻轻拨着手里一串刚到手的佛珠,他不信佛,就觉得一颗一颗这么顺过去很容易静心,便于修身养性。
长夏结束,恩怨收场。又回到最初的好整以暇的姿态,就像指针被拨回到正确的时区,慢慢转动。
不过也有些微改变,程榆礼从前喜欢保持室内低温暗弱,现在却将窗帘全都敞开。是因为老人需要阳光滋润,也是因为想要晒一晒陈旧洇湿了多时的心情。
程榆礼合着眼,手搁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拨着那串珠子。
程干在病床上躺着,忽的伸一下手。
看护的程榆礼抬眼瞥过去,沉声问道:“您要什么?”他起身,递过去一杯温白开:“喝水?”
程干手臂僵直,这么一挥,杯子险些被他摔落,还好程榆礼握得紧,没让他这愤怒的推搡得逞。
他看着病床上枯槁的老人,不多时之前,他还在家中对着自己颐指气使。
那天的餐桌闹得人仰马翻之后,二人几乎没再进行过沟通。后来程榆礼气倒是消得快,但程干不是他这般淡薄的性子,有些事哽得咽不下去。
老顽固得很。
虽说心知肚明程干的病情跟他没太大关系,程榆礼还是决心趁此机会给他爷爷道个歉。
“他们都说,您是让我给气病的。”程榆礼站在床前,将杯子放到程干够不着的地方,眼神淡淡地看他,“您觉得是么?”
趁着程干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的契机,程榆礼跟他讲了几句诚心实意的话:“爷爷,我不是有意要跟您反冲。我从小没什么脾气,您叫我做什么我都应了,唯独离婚,不瞒您说,我心里有疙瘩。”
“我当初跟月月结婚,就没有要跟她分开的打算,我也明明白白给了人家承诺,但又架不住我家里头这堆破事儿让人不快活,我夹在其中束手无策是我的错。”
“我原以为分开过一阵子,这疙瘩就能消了。我高估了我的自愈能力,我也做了一些必要的反省。在月月的角度来看,她要面对我们程家这样的家庭,没有安全感是必然。”
“我想跟您说的是,如今也不谈什么懊悔不懊悔了,就说如果还有机会,如果她还愿意。我还是很想要跟她共度一生。”
程榆礼坐在床沿,手轻轻交握着,又略显黯然说道:“不过我现在说这些都是徒劳,她既然下定决心要走一定是伤透了心。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回头。”
“这是见月,其次说一下夏家。夏桥的妻子陈柳然出了什么事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更早知道。夏家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干净,您既然看不上见月,又何必惹上这么更大一麻烦。仅仅是因为夏霁嘴甜伶俐,讨人欢心吗?可是婚姻靠得不是欢心,不是伶牙俐齿。我无法忍受和一个不心动的女人过一辈子。我是劝您打消这个念头。不正确的撮合只会伤人伤己。”
程榆礼知道程干清醒着,他亲眼看着爷爷的眉毛在动。微微一笑说:“听进去了吗?没听进去的话,我改天再来念叨几句,跟您小时候唠叨我似的。”
程干喘了两口气,八字胡被鼻息吹得打卷。
“生气了?喝口水吧?”程榆礼故意挑衅似的,用调羹舀了一口白开水要给他爷爷灌,程干牙齿咬得那叫一个紧。程榆礼乐得,用纸巾给他耐心擦一擦。
他俯身贴在爷爷耳边道:“你要是听得糊涂,没弄明白,我精简点儿给您说——程榆礼的爱人,只能是秦见月。”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天际传来一声飞机的轰鸣。莫名被吸引着,程榆礼抬头望去。一道被越拖越长的飞机云,像是飞机对天空表达不舍的告别。
……
程干动完一次手术后,身体恢复了一些。没那么时时刻刻需要一堆家人陪护着,程榆礼便也轻松了许多。
没过多久,他去找了一次钟杨。
程榆礼和钟杨的生活方式两个极端,一个清心寡欲琴棋书画,一个花里胡哨活色生香。
钟杨前几年退役,办一个俱乐部给人当教练,空闲时间多得很,他活出了他们这圈子里纨绔公子哥的标准。
“我这儿‘嫂子’还没叫顺口呢,你怎么就这么快让人给甩了?”
台球室里,钟杨用壳粉擦着杆,不留情面奚落他一句,十足的幸灾乐祸。
程榆礼没参与他跟他兄弟的游戏,静坐在一旁吸烟。他这阵子恢复了正常的作息,这才平复掉眼底那点愁思。听钟杨这么说,程榆礼淡眸睨过去:“你这风凉话说得也太晚了。”
钟杨乐了:“知道了,你让人甩了俩月了。”
程榆礼不置可否掀一下唇角,笑意很淡,没跟他计较。转而看了看四下里左拥右抱的一群兄弟,他问钟杨:“今天怎么没见你带个女伴过来?”
钟杨打了两颗球,闻言顿了下动作。忽的摆出一副心烦意乱姿态,冲着程榆礼说:“爷的名声就是让你们这帮人给败坏的。能不能积点儿口德,别在外面造我的谣。搞得现在妞都泡不到了。”
程榆礼低头轻笑一声:“你还有泡不到的妞?”他戏谑说完,起身过去,“别玩儿了,请你吃个饭,有事要问。”
钟杨不反对,他收了杆,叫个人过来清理桌子。出去时,程榆礼正站门口等着,穿件薄薄T恤,从后面能看到硬朗的肩胛骨痕迹。钟杨走过去攀了下他的肩:“走,上哪儿吃。”
暮夏的风扫过衣衫,暖暖的气味像是回到校园时代。程榆礼带钟杨去下馆子。两人坐在嘈杂的中年男人之间,没喝酒,一人一杯果汁,程榆礼夹着根烟,好久不动筷,这顿饭吃得寡淡。
终于,钟杨开口问:“你想知道她哪些事?”
程榆礼轻掸烟灰,淡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
钟杨说:“平城。”
程榆礼眉心微动,喃喃一句:“这么远。”
吸了半截的烟没有再抽下去的欲望,他略显粗暴地将其揿灭。
钟杨嘲笑他:“这就远了?你能不能有点追人的信念。”
程榆礼语气微凉:“没说要追,问问。”
他掌心无序地揉着一只烟盒,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盒口,不难看出心底复杂情绪。
“嗯,你没追。”钟杨看他这讳莫如深样子,实在觉得好笑:“还有吗?没有我吃饱撤了啊。”
程榆礼眉梢轻扬,警告口吻:“谁同意你撤了。”
“那你倒是别这么一收一放的,你不说我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又在桌上转了两下空空的烟盒,程榆礼低声说:“说说以前高中的事情。”
“高中啊,”钟杨托腮,细想一番,“挺文静的,很内向,学习很努力很刻苦,成天就在闷着头学习,学习,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大事迹。我待学校时间不长,真没什么印象。”
程榆礼“嗯”了声,过半天想起什么,又问:“她有个暗恋的人,你知道是谁?”
钟杨愣了下,笑说:“看不出来啊,你这人还挺八卦。”
程榆礼:“说不说?”
“你这么说我哪儿会知道?就没别的信息了?”
他想了想:“是个学长。”
“秦见月暗恋的学长?”
钟杨看着程榆礼,顷刻陷入沉思。
程榆礼又补充道:“姓张。”
钟杨想的不是这件事,他在想那次在巷子里,看到夏霁拍的视频,她在视频里说“拍给程榆礼看看”,那时他还纳闷为什么要提到程榆礼,有所怀疑但没细想。
此刻,钟杨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这对面的男人一番,好似许多事情都渐渐明晰,至于他一直很好奇的,秦见月为什么会招惹到夏霁,他心头那一点困惑也迎刃而解了。
事情环环相扣连成了一个圈。
程榆礼对他这漫长的审视感到不明所以,正要开口问句怎么了,便听见钟杨轻哂了一声,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不姓张,她骗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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