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见月发现, 程榆礼最近是越发阴险流氓了。
她是被他摸醒的。在诡异的感知中睁开眼,男人垂眸看她,狭长精致的双目微侧, 长睫之下笑意温淡:“睡得还好?”
“手……”秦见月从梦中浑浑醒来, 下意识去抠着他的手指,含糊说, “程榆礼,你的手在……干什么呢。”
他说:“提醒一下懒虫, 上早班不要睡过了。”
秦见月忸怩地侧身, “你故意的。”
程榆礼从容不迫,说:“对, 我故意的。”
揉了半天, 终于放过她,他问:“还困吗?”
她蹭一下坐起来给他看:“不能更清醒了!”
秦见月瞅着他, 愠气未消,脸颊淡粉, 怒嗔:“我还在做梦呢,就被你弄醒了。下回也要用这招对付你,叫你尝尝被人捉弄的滋味。”
程榆礼眉眼弯弯:“求之不得。”
“……你真是, 没有羞耻心的。”
他起身。慢条斯理更衣, 问她说:“做了什么梦?”
秦见月回忆一番, “我梦到你有一个初恋, 她对你余情未了, 来恐吓我, 叫我把你让给她。”
“然后?”程榆礼对她的梦境颇感兴趣, 问她道, “你怎么做决定?”
“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做决定就醒了嘛。”
他但笑不语。
秦见月猜测着, 嘀咕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可能是白天担忧过度了。”
他淡声说:“担忧什么,我的初恋就是你。”
在他身后,程榆礼看不到她的脸上漾起一个暖洋洋的笑。
镜前,程榆礼正在系衬衣的扣子。一颗一颗扣上去,到最上面还多出来一个,才发现系错,他一点也不急躁,解开重新系。秦见月凑到他的身前,看着他脖子上那颗被她恶意吮出来的印子,后悔不迭说:“呀,好像亲狠了。”
程榆礼微微侧过头,看着夸张的草莓印,只微笑说:“爱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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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的一件事,节目录制跟酒会撞在了同一天。白天录,晚上还要加班去给他的夏叔叔送祝福。
他们戏班彩排了一周有余,在现场休息室碰到了各路艺人,唯独三春堂几个小孩待的是vip房间,隔壁是姗姗来迟的齐羽恬,她带来了一群在场外呐喊的粉丝。
秦见月不是抛头露面的个性,她就安静跟在孟贞后面,没有节目录制的经验,老师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然而没料到,制片人欧阳老师竟还特地来后台关照了她一下,给秦见月带了一杯咖啡。
秦见月见状,尴尬不已。旁人都没有,她怎能吃独食,忙推脱掉:“我一会要唱曲,不能乱喝的。”
欧阳把咖啡搁下,拍下她的肩说:“等会儿有几个艺统的小美女过来,她们懂规矩,吩咐就行,有什么不适应就说。”
方便是给她了,但秦见月只会觉得烫手,脸色便更局促。她点一点头,“嗯。”没有多说。
很快来了两个艺统组的女孩,跟着秦见月的这个活络十分,进来就大方地喊她:“哈喽,见月老师好,我叫小云。”
见月老师……好奇怪,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秦见月抿唇浅笑,“你好你好。”
秦见月悄悄给齐羽恬发消息:你来了吗?
齐羽恬没有及时回复。
小云给见月塞了一个橘子,自己也拿了一个在剥。跟见月闲聊,指着旁边的长长的紫金冠花翎,“这个头冠好漂亮。”
见月给她解释:“这是王昭君戴的。”
“咦,你要唱的是王昭君吗?”
秦见月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之一,我们在新创作的故事里把很多经典故事里的人物都串联了在一起,比如我唱的是王昭君,我们组还有青衣和唱武生的小弟弟。”
小云似懂非懂点头:“这么多人物啊,会不会很乱啊?”
“我们一开始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是后来大家在排的过程中也不断地做改动。不过也很难说最后呈现出来的舞台效果会不会让人满意。”
小云敷衍说了句“哦哦”,而后便没再问,低头回手机上的消息。
秦见月的表达欲也减弱下去,她沉默地剥起了橘子。吃到嘴里先是酸后是甜。
下午才轮到他们京剧组录制,她在此刻显得无所事事。
又过了会儿,忽闻外面一阵动静。
室内几个人都抬头看向门口,有人跑进来,阴恻恻说了句什么。几个艺统窃窃私语起来——
“卧槽真的假的?他来了吗?我超喜欢他的颜!!”
“真的是真的,有粉丝看到了。”
“他车就停大门口,不信自己去看。”
哗啦,有人掀帘子去取证。
“哪里啊哪里啊??”好几颗脑袋一起凑过去。
“他跟齐羽恬是真的吗?我嗑死了!!”
“……”
秦见月游离于八卦之外,她悄悄问小云:“你知道洗手间在哪里吗?”
小云说:“出去右拐走到头,我领你过去吧?”
秦见月摆手:“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哦,好的,好的。你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她点头:“好。”
从厕所隔间出来,秦见月在镜前洗手。
水流声混杂着门外的攀谈,人多难免口杂,由远及近,八卦的交流落入她的耳中。秦见月抽回手,自动感应的出口便停止出水。只有滴答滴答的脆响。
她瞄一眼进来的两个女孩,她们戴了精美的爱豆周边头饰,是齐羽恬的粉丝。
粉丝甲:“我怎么感觉这节目好无聊啊,一脸扑相。”
粉丝乙:“就是啊,本来现在就没什么人听戏。不扑才怪。”
粉丝甲:“垃圾公司怎么竟给恬恬接这种180资源啊。”
粉丝乙:“虽然但是,无聊归无聊,这个节目团队很强的好吧。灯光什么的都是国内top级别,你自己去搜一下,一般选秀都请不到的。”
粉丝甲:“真的假的。”
粉丝乙:“我听说啊,是京圈一个公子哥给他老婆订制的节目。他老婆是戏曲演员。就是恬恬上回发的那个你记得吗?”
粉丝甲:“我靠,怪不得。那这样子就说得通了。我想起古代有个皇帝,哪个朝代来着,烽火戏诸侯那个——欸不对,也不能这么说。”
粉丝乙:“那还是不一样的,人家有钱随便造咯,自己的老婆自己宠。我要是有钱我给恬恬一年一部大女主剧。嘿嘿。”
秦见月用干纸巾慢吞吞地擦着掌心残余的水分,擦了很久,纸巾被搓成粘稠的长条。粘在她的手背。
两人离开后,她还久久站在洗手池边。手背湿冷,骨节泛红。只能互相揉捏着,找到一点温度。
节目单被她们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嵌在盖口,节目名《遇伶》二字是请来书法大师手写的毛笔字体,缀着两张脸谱,做得很到位精致。
第一次看到时,她惊喜地觉得好用心。如今字体隐没在这暗处,倒叫她感到几分砭骨的冷意。
门外是一条室内长廊,没什么人,秦见月迈步往回走。
路过一个昏暗的安全出口,一道人影引她望过去一眼,在转角处,仔细看是两个人,因男人太过高大,几乎整个挡住了他身前的女孩。她被堵在逼仄的墙角。
还真什么新鲜事都让她撞上了。
钟杨很难得穿了件正装,冷色丝绒西服,站得松弛纨绔,长腿被规矩的西裤裹着,削弱他骨子里的玩世不恭与桀骜。
齐羽恬看起来是被他强行堵在角落的。
不细看还真的会以为他们是不是在做什么不为人知勾当。
一个想走,一个堵着不让。晦暗的角落,不明的牵扯。
他们的僵持离秦见月很远,她自然听不见交谈的声音。
最终,是齐羽恬伸手推了他一把,眼尖看过来:“见月!”
她一会儿要表演的是古典舞节目,提着纤薄的白裙,晃着肩朝见月跑过来,如蒙大赦的眼神。而不等秦见月开口,齐羽恬扯着她的胳膊领她飞快往前走。
拐到无人之处,她才泄气地吁一声。
“他特地来找你吗?”秦见月也不免八卦一回。
齐羽恬回头看一眼,确认人没跟上来,她皱眉说:“他来跟我解释他前女友的事,谁要听啊,莫名其妙。”
“前女友怎么了?是那个法国人?”
“对啊,他说那个女孩年纪太小了,他下不去手,没碰过她。”
秦见月:“啊?看起来确实挺小的,那他干嘛追人家呢。”
齐羽恬小声的:“他说是那个女孩子追的他。因为他去外面比赛,那女孩缠他缠到国内,他就答应了。所以呢,他来者不拒关我什么事啊?好端端跟我说这些。”
良久,秦见月一语道破:“他是怕你吃醋。”
齐羽恬愣一下,撇撇嘴:“谁知道啊,真奇怪。”
嘴上这样奚落着,她耳根子倒是微妙地红了起来。
齐羽恬这几年在演艺圈摸爬滚打已经有了前辈姿态,她能驾轻就熟应付媒体和镜头。已经鲜少再显露出稚嫩的一面,或者大可以说,她不再有稚嫩的一面。
她长了一张萌妹的脸,但想法却是成熟的。
比如那一天秦见月说,她希望可以理智爱人。齐羽恬却说,不理智的爱更轻松。
她在感情里常有一些圆滑观点。
唯有此刻,秦见月从她身上见到最初那张羞赧的脸,满是纯粹又简单直白的喜欢。跟他讲话都不好意思,还要叫人递送纸条。
那时她们涉世未深,虔诚地信奉着一见钟情。爱人在雾里,草蛇灰线。她们抽丝剥茧,计算着进退,等待着春天。
哪有爱是理智的呢?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
齐羽恬的舞蹈在开场,是第一个上场去录的。在顶级大牛的灯光之下,舞台中央的女孩像一朵翩跹变幻的云。
她穿华丽锦绣的汉服,在舞台上飘逸地旋转。钟杨长身鹤立在舞台之下,他站的位置最靠前,手插兜里,静静地看。台上灯光浮于他的肩膀。没有导演敢叫他往后退,只好把镜头往前推。
秦见月混在一群热闹的粉丝中间,仿佛看到某一年在学校艺术节的舞台上。
没有借到漂亮的服装,她穿着校服轻装上阵。
他因为太调皮被班主任拎到眼皮子底下来看演出,坐在角落里懒倦玩着手游。听到一茬一茬男孩子的呼声,才好奇地抬头看了下舞台。
跟着,视线便再没从台上下去。
秦见月余光里是出神的钟杨,耳边是热烈掌声,眼前是旋转不停的少女。
秦见月在那时莫名欣慰地笑了起来,她想,不枉这支舞是想跳给他看的初心。
这么久过去,一切都能重叠上。时光会让很多东西变质,但它放过最洁净的青春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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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才结束。录完第一期节目,疲惫不堪。秦见月腰酸背痛,舒展一下筋骨,唱了太多遍,嗓子都冒烟了。她没精打采地跟着孟贞和南钰往外面走。在录制场地的门口,遥遥就看见钟杨在那站着。
夜已经黑了,他形单影只,难免显得几分寂寥。
“她已经走了。”秦见月过去,好心提醒一句。
钟杨闻声,回眸看她,语调轻扬说:“等你呢,嫂子。”
“……”秦见月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
见她错愕,他问:“不是去夏家?”
“嗯嗯,去的。”秦见月想了想,纳闷道,“你今天来就是接我过去吗?”
钟杨说:“顺道。”他掂一下车钥匙,往前走。
秦见月冲着老师挥了挥手,示意让她们先走。用眼神送走孟贞和南钰,而后快速跟上钟杨的步伐。
“程榆礼说有人顺路带我过去,原来就是你呀。”
他笑了声:“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秦见月嘀咕一句:“我还想说要不要换件衣服呢。”
钟杨偏头打量她一番,秦见月穿了件淡紫色长裙,发尾在夜风中微扬,典雅里有柔美。他说了句:“挺美的这不是?”
尽管听起来几分敷衍,秦见月还是信了他的话,心头有种被夸奖的欣喜。不过她今天为了出行方便,穿的是双运动鞋,看起来多有不雅。秦见月给程榆礼发条消息:能不能帮我带双鞋啊?
转念,又怕他劳碌。她将字删掉。
“坐前面吧。”钟杨叫停了手已经搭在门把的秦见月。
她同意,上车后系上安全带。
“你跟夏霁不是有矛盾吗?我以为你不会去。”
咔哒一声,扣紧。秦见月手却顿住,因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脊背微不可察地绷紧。钟杨说完,并无察觉地调整着被人碰歪的镜子。见她久未吭声,他看过来一眼:“我记错了,不是你?”
秦见月抿了抿唇,淡道:“是的。”
一直以来,她用回忆做布景,上演一出出独角戏,与自己斗智斗勇,五味杂陈,喜怒哀乐自己吞。
直到某天,这出戏里误闯进来一个观众。
这不再是她可以个人操控调度的一场戏。尽管他的参与属于百分百的意外,但这一刻起,秦见月变得被动。
“是高中的事情,你还记得呢?”她问。
钟杨微一沉吟,吐出四个字:“有点印象。”
秦见月勉力微笑:“嗯,我上一次说想感谢你,其实就是这件事。”
“谢我就不必了,过去这么久了。”他看着前面开车,不咸不淡地开口说,“你倒是比我想象的大方一点。”
秦见月搁在膝头的指紧紧蜷起,语气却轻柔:“因为她不记得我了。”
钟杨说:“正常,她得罪人多,挨一巴掌都不算什么了。”
她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程榆礼呢?”
她一愣:“……什么。”
“没告诉他?”
“……”
他轻哂:“你也真是能憋。”
秦见月想了想,说:“就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吧。你也说了都过去了。我们几乎不谈论过去。”
她话音刚落,车开到前面红绿灯路口,霍然一辆跑车嗡一声飞驰而过,钟杨为了避让,下意识踩了急刹。
这下好,跟在后面的轿车砰一下追上来,顷刻要把车子撞得四分五裂的震感。钟杨骂了句脏话,旋即推门下车。
秦见月惊魂未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迈巴赫,微微一怔。
下车交涉的人是阿宾,谁也没开错,但阿宾忙讪笑起来:“哎呀是钟先生。”
钟杨的怒火一下被浇灭,原来是老熟人。他径直走到后面,敲敲后车窗,戏谑道:“什么态度?下车赔钱。”
车窗被慢悠悠降下,程榆礼看着他笑得轻淡,他还没开口揶揄,另一边的女人已经气势汹汹下来,夏霁凑到钟杨的车前,指指点点说:“不就一破奔驰吗?能值多少钱呐?”
钟杨看着她,哼笑一声:“还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