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榆礼是在外面见到了夏桥的车, 才匆匆前来迎一下客。
夏桥闻声,忙起身走过来,伸手向程榆礼, 他个头低一些。程榆礼微微折身, 松开秦见月,转而握住他的手。
夏桥面含笑意说:“成家了, 看着稳重多了。”
夏霁仍没记起来这个秦见月是哪号人物,她放弃思索, 手随意地搭在她老爸的肩膀上, 佯装不满的语气:“哎呀老夏,你以前就天天夸他稳重, 我怀疑你到底是在夸他, 还是在讽刺我啊?”
她说完,家里人都笑起来。沈净繁说:“要不是你小时候成天惹是生非的, 你爸估计也不会看谁都稳重。”
夏霁又走回去:“我现在也成熟啦,你也夸夸我呗。”
程干插话说:“成熟没看出来, 鬼点子倒是一套一套的。”
夏霁道:“我不就是把你那竹子不小心给弄折了嘛,你到现在还记仇呢!小心眼!”
程干闻言,竟也不恼。还笑眯眯嗔怪她:“麻烦得很, 惹事精。”
夏霁鼓了鼓嘴巴, 做起鬼脸。
程干面上的笑意未敛, 秦见月未曾在他身上汲取过这样慈眉善目的温度。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众人在笑, 程榆礼脸上只带一点应付性的笑容, 游离在他们的欢乐边缘。
秦见月也不知道此时她的神色看起来如何。
手被牵起, 程榆礼打算拉她过去坐, 而她慢慢松开, 温吞说了句:“你们先聊, 我上去取一下东西。”
程榆礼敛眸看她,有话要说的神色,又欲言又止,最后轻轻:“嗯。”
秦见月便转身往楼上去。程榆礼的卧室在三楼,她走得意外艰涩。腿脚酸胀,脊背汗湿。步入三层廊上,瞥一眼客厅。程榆礼和那位夏叔叔围坐在茶几一角,攀谈姿态。
夏霁在爷爷奶奶二人之间绕来绕去。还是那么活泼灵巧。
遥遥看去,秦见月握着门把,掌心攒汗。这样心思复杂的暗中注视,和他们其乐融融的氛围,眼下黯然酸楚的心境,让她仿若回到少女时期。绷不直的腰脊,抬不起的视线,在晦暗处演着独角戏,眼皮上积蓄着一层又一层的汗。
构成她此刻进退两难的局势。
秦见月往下呆呆地望着,四五秒后,程榆礼倏地抬头看她一眼。
拧开门把,秦见月进了房间。
屋里充斥恬淡果香,她找出他遗漏在衣帽间的围巾。
秦见月没急着出去,她双腿没出息地犯软。找地方坐下。
她原以为时隔多年的一场账终于要开始一一清算,甚至做好上阵的准备,没有料到夏霁却不记得她了。这让她全副武装的身体一瞬佝偻下来,盔甲没有派上用场,被赋予的勇敢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发挥。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大家都往前看,独独秦见月作茧自缚。
既然如此,还有没有必要往事重提?或是假意友好,恩怨翻篇。加入他们两家在客套和亲密之间的微妙热络。
手边是程榆礼的围巾,是羊绒质地,纯净的浅灰色。秦见月捏着布料,放在鼻息下面闻。
一股他颊上的香气,闭上眼,感受埋首在他颈间的暖。
手机震动一下,秦见月取过来看。想是她消失太久,他的关怀来得及时。
程榆礼:怕见外人?
程榆礼:我找个借口溜,你下来吧。
临走前,夏叔叔跟程榆礼说改天有空一起吃饭,程榆礼点头应声,秦见月也得体地笑着,微微点头说好。
坐上他们的车,秦见月如释重负。她问:“是外人吗?看起来关系很好,还以为是亲戚呢。”
程榆礼在冰块渐融的路面缓慢开车,应道:“是外人,家里人都领你见过了。”
秦见月“嗯”了一声,“那个女孩,和爷爷奶奶很熟的样子。”
程榆礼道:“有的人天生就善于哄老人家开心。”
秦见月没什么笑意地牵了牵嘴角,“那你跟她熟吗?”
“我怎么隐约记得你问过这个事儿。”程榆礼支着太阳穴,若有所思。微微偏头看她,“你跟她是不是认识?”
秦见月说:“不认识。”
程榆礼想了想,接上上面的问题:“不熟,早就没联系了。”
“那以后还会见吗?”
沉吟片刻,程榆礼略一思忖,笑了下:“想起来了,那天是不是你看见她照片,说漂亮。”
他腾出手来揉她的脸:“记性倒是好,醋到现在。”
秦见月笑说:“对啊,看人家太美了,莫名其妙就有点危机感。”
他说:“叫你删你不删,我自己删了。”
她一愣:“啊?为什么啊?”
程榆礼浅浅地勾唇:“这不是预感到我太太有危机感,以绝后患。”
没有见识过他还有这样“残忍”的一面。这其中必然不是只有要给秦见月安全感的缘故。她知道程榆礼跟夏霁本身就不对付。许是被出言不逊或是死缠烂打了,种种理由,都会让他不愿留下这个“朋友”。
“要检查吗?秦女士。”
秦见月摇头:“你自己删的,和我又没关系。”
耳边是他轻笑的鼻息声。程榆礼说:“是,应该的。不用等着督促。”
她垂着头淡笑。
被他往嘴里塞了一颗糖,心情算是好了些。
想起她说自己是网红,秦见月不太了解这个圈子,她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夏霁”的名字,但搜索引擎上显示的内容不多,并非网红的阵仗,只有某个网友论坛里出现的关键词里,她捕捉到一个信息。
原来夏霁在网络上的id不叫夏霁,叫程如九。
点进这个帖子,主题是:有人知道夏霁吗?就是程如九。我三中的学姐。没想到现在居然做网红了。
帖子的内容是在讨论她的生活作风。既然提到本名,必然就会牵扯到网络上不予显示的另一面。
秦见月刚往下翻了一小部分,看到一张截图。是有人在她的微博问id的由来。
-为什么姓程啊?
-因为喜欢的人姓程啊。
身体里一股无形的酸水上涌,手机滑落。秦见月身往前折,捂住口鼻,似欲呕吐。
胃里空无一物,她吐不出来。
程榆礼靠边刹住车,递过来杯子:“来例假不舒服?”
秦见月摆手,也没有接过水杯。
他又问:“吃坏了?”
“没有,没有。”她飞快地摇着头,催促道,“你快点开吧,我想回家躺着。”
程榆礼欲言又止,见她回避姿态,想是实在不适,便加快了车速。
-
假期过完,很快复工。秦见月自那日身体的强烈反应过后,有几天一直恹恹。
程榆礼没说假话,外人确实是外人,夏家父女俩过后便没再现身。只当拜了个年,就像所有一年一会的亲朋。
回到戏馆,秦见月交上去磨了一个寒假的作业。在沈净繁的开导之下,她意识到自己的急于求成会给京剧本身带来一些磨损,就如花榕所说,这其中的艺术价值会被冲击,被取代。
她放弃了以舞剧结合话剧形式的舞台创作,那则以话剧《风雪夜归人》为蓝本的改编文稿便不作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古旧的作品里的思想内容以及文本形式都具有一定的滞后性。
因此在线上和三春堂的各位同门商讨之下,最后大家定下来一个新的原创剧本,剧名为《兰亭问月》。
那天齐羽恬也在,秦见月想了一个曲线救国的方针,利用好流量明星的资源,请她帮忙造势。齐羽恬也爽快地答应帮她做宣传。
感激不尽。
冬天厚重而冗长,叫人睡不饱。花榕到时,头都没梳好,眼也睁不开。遥遥便看到一个纤瘦的女孩坐在观众席的太师椅上,低头玩着手机。
他走过去:“小姐,我们今天排戏,不演出。”
齐羽恬戴了顶鸭舌帽,戏馆无人,她便没遮脸,抬起头说道:“搞清楚,我是特邀嘉宾。”
花榕嘴巴张成o型:“你是、你是、你是——!!!”
“啊,我是我是。”齐羽恬频频点头。
“女神!!可以合个影吗?!!我好喜欢你!为你打call!!”
“呃……”齐羽恬为难说,“我今天没化妆欸。”
同时,台上在读剧本的南钰喊道:“花花你在那干嘛呢,咱们都准备排练了。就差你一个,赶紧上来!”
花榕想跟齐羽恬合影,又架不住师姐在催。他对齐羽恬说:“女神,看你难得来,我得给你表演一招——看好了,这叫飞腿上桌。”
于是这个表现欲旺盛的小师弟蹭一下转了个身子,两秒就“飞”上了高台。
齐羽恬一下都没看清怎么表演的,非常给面子地鼓起掌来:“哇,精彩精彩。”
花榕得意地颔首,被陆遥笛拧着耳朵拉走。
他嚷嚷道:“嗷!疼死了!你轻点!”
秦见月在后台台口规矩地读本,南钰在一旁说事:“这两天咱们将就一下在戏馆排,等后天孟老师那边批准下来了就能去剧院了,咱们这技术有限,舞美什么的差点儿意思。所以今天就先练一下曲子和走位。”
众人点头说好。
《兰亭问月》是一个融入了穿越元素的剧本,故事讲了一位民国时期的小花旦今月误入21世纪,她穿着戏袍仓惶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去寻找他们当年鼎盛一时的“兰亭戏园”,这个穿越过来的女孩对周围新鲜的一切都很新奇。
在这一路寻找、探索跟迷失的过程中,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的流行产业发生碰撞。年纪尚小的今月感到深深的迷茫,在这个疾速发展的时代,该如何安置我们在夹缝中生存的乡音?
找了一路的今月最终发觉,在正阳门外那座日日人满为患、一票难求的“兰亭戏园”已成一座废墟。
她捻着水袖恸哭道:我才刚成角儿,咱们的戏楼子就没了。
抬头望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它也曾见证过一方繁华,又目送那繁华走向衰落。
一束追光落在舞台中央。
穿着便服排练的见月掩面而泣,最终在飘摇的舞步中倒地不起。乌黑的长发像是整个盖住她瘦弱的身躯。
她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只有着满心哀痛、无奈又不甘放弃的赤诚。
沉静许久,舞台下传来响亮的掌声。
“好看!”齐羽恬喊了一声,“太棒了宝贝!超级精彩!”
秦见月站起来,整了整她的毛衣和头发。齐羽恬举了下手机,示意她有录视频。秦见月比了个ok手势。
回程途中,秦见月坐在齐羽恬车上看他们的彩排视频,逐帧分析。
齐羽恬问她:“你们那个节目制片人是谁啊?”
秦见月说:“我不知道是谁,不太懂这些,孟老师说是她的同门。”
齐羽恬道:“奇怪了,我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个节目备案。你们老师说是五月份?”
秦见月也有点茫然,她点点头:“是的。”
“那我回去再了解了解吧,可能看漏了也不一定。”
秦见月没吭声。
齐羽恬又问:“欸,你们这个剧里的兰亭戏园是真实存在的吗?”
秦见月回答:“不算真实存在的,就是从前那些戏院的缩影。以前京城的戏班子还是很多的,后来慢慢拆掉了不少。其实……”
见她欲言又止,齐羽恬追问:“其实什么?”
“我们沉云会馆当时也是要拆掉的,是程榆礼花钱买了下来,原来这都不是他的地盘。”
“哇哦,”齐羽恬笑着,戏谑说,“男神的身姿又伟岸了不少。”
秦见月也羞涩地笑起来。
将她送回家里,合院的灯一应亮着。秦见月在冷风里吹久,向往着家里的暖融,不自觉加快步伐,推门进厅,暖气将身体包裹,她放松地吁了口气。
程榆礼在家里做简易的糕点。他最近的爱好从焚香变成了研究食物。
人在厨房,穿件浅色毛衣。背影宽阔,双腿修长。裤脚微微吊着,露出纤细骨感的脚踝。他手中在清洗东西,耳与肩夹着手机在通话。听见见月的脚步声过来,程榆礼回头看她一眼,放下手机。
下一秒,她扑过去将他抱住。
“今天好冷。”她声线轻柔,撒娇地在他胸口蹭,“你猜我怎么度过的?”
程榆礼放下手里的厨具,含笑问:“怎么?”
“我想着等排练完就可以回来抱着你不放了。”秦见月笑眯眯地抬头看他,“就干劲十足了。”
“辛苦了,”程榆礼低头,轻吻在她眉间:“练得怎么样。”
她自吹自擂竖起大拇指:“非常好。”
眼尖瞄到旁边案板上的水果,秦见月接过去清洗,又取来水果刀,细致地切。
程榆礼在她耳边说:“那我得抽时间去看一下。”
秦见月拒绝道:“你到时候直接看我们的舞台吧。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呀。都没成形。”
他不接茬,眼含宠溺的淡笑,倚在桌前平静看她。少顷想起什么,说了句:“对了,我爸妈下个月回来,一块儿吃个饭?”
秦见月切水果的手顿住一下:“我们吗?”
“叫上你妈妈一起,还没好好聚过一次。”
切好的梨被搁在碗中,秦见月抓了一小片往他嘴里塞。她欣然同意:“好啊。”
程榆礼捉住她的手腕,推开那片湿津津的梨。
“梨不能分。”
“什么?”秦见月很意外。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不能分离。”
秦见月忍不住翻白眼,那片梨被她很坚持地塞进他的口中:“无语,还讲究这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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