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园到了。”
司机的声音将意识模糊的秦见月唤回。
“好的, 谢谢。”
她拉开车门,一股凄冷的风雪嗡一下钻进车中。秦见月用力关上车门,立刻便裹紧厚重的大衣, 还是有雪粒子狡猾地侵入了衣衫。风吹得她眼睛眯起, 眼下站在一条四下无人的街,她左右看看, 竟觉得陌生。
约饭的地点是魏老师订的,为了方便同学们找, 就在三中附近的一家酒店。妈妈菜馆是学生私底下珍藏的宝藏小吃, 小观园是宴师会客的要地。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然而瞅瞅眼前的街道……她来过这儿吗?
再去问司机为时已晚,车开了出去很远。
秦见月又纳闷搜寻了一圈, 赫然看到在前面的巷子里有个牌匾暗掉的“小观园”。
欲哭无泪, 她被送错路了。
秦见月无奈拿出手机,有打车的计划。但仔细看一看地图, 从这里走到三中门口那个小观园,距离两公里。打车不足起步价, 亏了。
她打开了导航,预备步行过去。被人戏称“阔太”,秦见月倒是自知没有阔太的命。
许是因有那么一段时日, 家里经济状况极差, 养成了她俭朴的品质。她的俭朴和程榆礼的低奢又有本质的不同。秦见月是真的图个省钱, 而后者只是习惯性保持着节能减排的思维。
怎么说呢。殊途同归,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居然也能搭上调。
胡思乱想着, 左一下程榆礼, 右一下程榆礼的, 就无所察觉地走出去几百米了。
狂乱的风雪里, 秦见月闷着头往前。一声嚣张的骑车鸣笛声骤然响起, 惊得她周身一震。
一辆深色的越野车几乎贴着她的身子在开,秦见月以为挡路,急忙侧身让行。而那辆车却没急着往前,她不解看去。
车窗徐徐降落,钟杨是怕雪滚进去,只将窗户降一半,她看见他一对含笑双眸,袒露在亮色里的眼与眉,精致漂亮得像个姑娘,还是一笑百媚生的那类姿色。
“程榆礼是怎么个意思,一点怜香惜玉的眼力见儿都没了?”他讲话还是惯常的吊儿郎当的调子,“让你在这儿受冻?”
秦见月如蒙大赦的眼神:“不关他的事,是我车送错地方了,你去小观园吗?能不能捎我一程。”
钟杨刹住车,不假思索道:“上车。”
秦见月不犹豫,拉开后座门就坐进去了。宽敞、温暖,车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烟草香,泛着清淡的甜。她放下围巾,抖落雪粒。见到钟杨穿一件铅色毛衣,微微侧过头,做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秦见月意识到什么,立刻解释说:“哦那个,我不坐前面是怕你粉丝误会。”
他愣了愣,笑了下说:“还是这么善解人意。”
秦见月莞尔:“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车子开去餐厅的路上。钟杨伸手从储物格掏出个什么东西,往后面一甩,哐一下落在秦见月的腿上。
是一袋棉花糖。
她没有客气便拆开,取走两个,又往前够着身子替他塞回去:“谢谢。”
和钟杨也好久没见了,重温到一些往日相处的小习惯,秦见月觉得颇为暖心。他仍然是大方爱分享的。有名气有钱的人,过得总归不会多差。性情还是那样天然无雕饰。
“对了,”秦见月嚼着糖,“上次那个事,我得跟你女朋友道个歉。一直忘了提了。”
钟杨漫不经心问:“我哪个女朋友?”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掩饰和开玩笑,看起来是真的忘了。
秦见月愣了下,微笑说:“没事,不记得最好。”
钟杨抬手调整了一下镜子的角度,那双眼就直直地落在见月身上了。
雪里过来的,眸子是清冽敞亮的纯澈。她寒暄说:“我还以为你很忙,今天来不了。”
“本来是没打算来。”钟杨勾着唇,眼里倒是没什么笑意,懒洋洋的调子,“可是架不住有人发消息说想见我。”
本能地应该问句是谁。
见月的话都到嘴边了,又有所警觉地吞了回去。
两公里不远,几分钟的车程。没再多扯上几句,钟杨下车前衔了一根烟,然后将车熄了,下车点火。他用手圈住外面的一层冷风。
秦见月看到小观园的门口已经有一帮熟悉面孔在谈笑风生了,在二人融入进去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说道:“钟杨,我能不能劝你一句话,你可以不听,但是我想了想还是有必要跟你说。”
“嗯?”蔓开的烟尘将二人笼住,他夹着烟垂下手臂,青烟被雪气冲散。钟杨好奇看着见月。
她想了想,组织措辞:“我们也不是十几岁的人了,在这个年纪,你如果不是下定决心要跟一个女孩一直走下去,最好不要给别人希望。因为对方可能会当真。哪怕你只是付出一点点的好意。”
钟杨是听出来秦见月的意有所指,但也不太明朗她指的是那一面,只往前迈一步,距她近些,淡声说道:“有些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别那么轻信道听途说。”
秦见月也知道,他毕竟是公众人物,这个身份给他增加了神秘感,而人们又会习惯拿这层神秘感做文章,用各种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来试图将他塑造完整。
比如说,“钟杨是个玩的开的”这种新闻,多传几人之口就成真的了。
而秦见月对他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某一些片面的特点上,他有不为她知的死角。
自然,和他有关的是是非非,她判断下来也会将信将疑。
秦见月也不再和他兜圈子了,她坦言道:“所以不论如何,你可以不要伤害齐羽恬吗?”
钟杨闻言,稍稍一怔,而后笑着问:“你是担心这个?”
“对。”
他轻微折身,凑她耳边:“那你放一万个心,伤害谁我也舍不得伤害她。”
秦见月细品这一句话,深谙此人已经渣到了一种境界,也有一种叫人迷惑的本领。
钟杨轻轻拍她的肩:“进去吧。”
两人并行往里面走。秦见月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当时没有和你说过,但是后来我一直很遗憾没有跟你道谢。”
他迈步往楼上走,偏头看她:“哪件事?”
她声线微弱:“高一期末那件事。”
钟杨见状,不由笑起来:“秦见月,你应该了解我,我从不猜女人的心思。所以甭跟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哑谜。”
到了指定的包间,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廊间地毯上,秦见月说了句:“就是夏——”
下一秒,门被他推开,闹哄哄的声音涌入清净的走道。秦见月的后半截话被自然而然地吞没。
包间里坐着各种各样的成年人,秦见月一一扫过去,都是认识的脸却不能依次叫出名字,这遥远的熟悉让人觉得怪异。有人喊了声:“唷,这不是钟杨么,还带女朋友来了?”
钟杨扯了下唇角:“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这我女朋友?”
“哇靠,秦见月啊,怎么长这么漂亮了?”
坐在上座的是魏老师,她戴副眼镜,十年如一日的文气,只是鬓角添了些青丝,见到见月,笑眯眯招她过去:“过来坐啊,见月。”
钟杨也挑了个位置坐下,目光在桌上巡视一圈,漾起的笑意慢慢敛去。
面见久违的人,秦见月是拘束的,她找了圈齐羽恬没找到,也没再熟悉的朋友。只好谨慎地坐到魏老师跟前。
魏老师开始了对她的称赞:“这一届最喜欢的学生还得是你,又乖又文静,除了学习也没什么歪心思。从前上学的时候还是短头发是吧,现在头发都这么长了。”
餐桌上闹哄哄的,那头有几个男人已经开始起着哄劝起酒来了。角落里唯余魏老师和见月安静的攀谈。
魏老师又关切问道:“现在还在唱戏吗?”
秦见月点头:“对,一直在唱。”
魏老师若有所思点头:“我就猜到,你还是会走这条路。也是好事,坚持可贵。”
秦见月没有即刻应声,沉默之间,两人共同想起当年的一些事。
秦见月的爸爸江淮过世之后的那个夏天,对秦见月来说是非常煎熬的。妈妈折了腿在医院里躺了半年有余。秦见月面临高考,艺考分数全国第一的喜悦在一刹那变为泡影,一个抉择被推过来,她很有可能无法再有支撑她走艺术之路的良好家境。
而曾经在台上辉煌过的妈妈也面临着永久失业的问题。
这沉痛的现实摆在她的眼前,她急需在一个非常稚嫩的年纪去考虑她的将来,以及她是否还有必要去追逐那一堆阳春白雪。
魏老师当时了解到了见月的家庭情况,找她谈心,给了她一些在专业上的建议,也和她掏心掏肺地分析了目前各个行业的就业问题。
秦见月听进去了这些建议,那些天在她的小房间里,对着她过了一本线的分数考虑了很久,不停地翻看了院校资料,每一个都好,可每一个也都不好。
最后,她的志愿里只填了一所院校。是她心心念念的那所象牙塔,听说那里有一座货真价实的“梨园”。
每个人都不知道她承受过多少才到今天,也只能鼓励一句“坚持可贵”了。
面对鼓励,秦见月也只是淡淡笑了下说:“嗯,谢谢老师。”
魏老师又问:“跟你天天黏在一起那个小丫头,叫什么来着,眼睛大大的……哎哟脑子里有长相,就是一下想不起来人名了。”
“齐羽恬?”
“啊对对,齐羽恬,她是不是当明星来着,前段时间还在电视上看到,我儿子可喜欢她,叫我给她投什么票。”
秦见月失笑:“对,她现在在做演员。”
“演员好啊,演员挣得多。”
“嗯,”说起这个,秦见月还补充了一句,“两千万粉丝呢,简直不敢想象。”
“欸对了,她今天怎么没来,我记得前两天她还主动联系我来着。”
“我也有点奇怪。”秦见月说着,拿出手机看了看,果不其然,落了一条齐羽恬发来的消息。
她说:555剧组不放人,帮我跟老师说一声。我今天去不了了。
秦见月问:你现在在哪里啊?
齐羽恬:还在申城呢。/哭泣
一千公里的路程,那确实是来不了了。
“演员好,演员好。”秦见月回复完收起手机,耳边是魏老师还在不停念叨,“生计不愁了。”
秦见月笑说:“何止,一辈子都不愁了。”
说这话时,免不了会有几分羡慕。
演员、戏子,听起来是互通的行业。可是在她眼下生存的这个年代,却又千差万别。
亲口讲出那句“夕阳产业”的时候,怎么会不落寞呢?一脉相承的行业,做演员、做歌手,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成本要比京剧行当的从业者小得多。
他们不需要为了必要的基本功,苦苦挣扎一整个童年。
即便如此,秦见月也不认为她选择的路是错的。她有着自己都觉得古怪的顽固,与一腔无人知晓的热忱。
男人们的酒杯劝到了女人这边,有人喝有人不喝,秦见月今天有那么点兴致,就沾了一些,喝上瘾了,渐渐不节制地开始添杯。
钟杨这边收到一条消息,是程榆礼发来:月月酒量不好,不能喝多。
感觉一把狗粮被塞到嘴里,钟杨本有些孤寂的心情复燃起来,他倚在座位上不合群地兀自抽着烟,打趣道:你又知道她喝酒了?
程榆礼:不回消息,多半是。
程榆礼:劳您照看一下。
钟杨:我一会儿有正事得办呢,找个男同学替你照看一下?
程榆礼:……去死。
程榆礼:定位。
钟杨笑起来,依言给他发了个位置信息。
-
程榆礼来的时候,酒席将散。
秦见月跟魏老师互搀着,老师又提起她当年在学校里办什么京剧社团的事,秦见月早将这些犄角嘎达的回忆给丢了,让老师这么一提醒,尽数涌来。
“那个社团啊,都没办几天就解散了,搞什么活动也没什么人参与。全都是好朋友来捧场的。”秦见月笑得腼腆,面颊绯红,醉意让她变开朗一些,抓抓头发说,“好尴尬,因为大家都不感兴趣呀。”
魏老师见她醺意上脸,颇为担心想要不要找个人送她一程。
而秦见月眼尖看到某个在场外等候多时的男人。
程榆礼倚着车门而立,一身清冷高贵的漆黑,面容是带有距离感的俊美,他不做表情时是个高冷男神的架子,遥遥看去,雪雾朦朦之间,从淡漠的眼底,到微抿的唇线,无不携着遗世独立的悠然冷寂。
只消一眼,她心潮澎湃。
秦见月跟老师说:“我叫的车到了。”
叫的车?
程榆礼微微蹙眉。
魏老师看见了程榆礼,心下恍惚一下,觉得这人不像个司机,但见秦见月脚步轻快模样,指定是认识的人,才放心招手说:“好,到家了在群里报个平安。”
“嗯,老师拜拜。”秦见月也挥挥手。
背着手走到程榆礼的车前,喝大了的秦见月戏瘾上身,绕车一周,瞅着牌照:“咦这车……这车怎么像我老公的?”
腰一下被人掳过去,秦见月重心不稳歪倒在他怀里。程榆礼掐着她的脸问:“那你看我像不像你老公?”
她用指推开他一点,故作惊喜道:“是程总欸,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啊。”
他轻笑一声:“叫别人来我能放心吗?”
咕噜咕噜,秦见月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刚才在餐桌上什么都没有吃,光顾着喝了。她羞耻地揉了揉肚子,借势将脸颊在他的身上蹭:“程总,饿饿,饭饭。”
喝醉的秦见月过分娇柔,程榆礼借机将她脸上的软肉揉了个够:“想吃什么?”
秦见月煞有其事四下张望了一番,指着一家便利店:“那里吧。”
三中门口新开的便利店。在她读书的时候,这里还是个普通的小卖部,给学生们源源不断供应着午餐泡面,还有一些课余的平价小零食。
秦见月抓了几个刚刚煮沸的关东煮,摇摇摆摆去付钱。然后到旁边的位子上,规矩坐下。咬一口丸子,汁液溅出来,烫到嘴角,秦见月疼得皱眉。
纸巾贴在唇边,他帮她擦拭,又温声说:“先别吃,晾一晾。”
好吧。把吃的放下,秦见月乖巧坐了会儿。没有话说,她撩起眼皮,怔怔看着雪夜里的月亮。又是一个十六,想起李白的诗。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玻璃外面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美不胜收的夜。
肚子又饿,她咬下去一口被程榆礼举着晾了半分钟的豆干。
怕她烫到,将要制止,秦见月已经满足地嚼碎吞了下去。
程榆礼放下签子,又用筷子从汤里夹出一个湿漉漉的海带结,轻微抖落两下汤汁,就这么悬在空气里,看着热气滚滚消散。
他也是不嫌无聊。
秦见月好奇地在研究程榆礼的坐姿,他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脚蹬在支撑杆,另一只脚搁在地上。看起来十分轻松优雅。
学一下。
脚尖点地,是她最后的努力。努力地点了两下,吧唧,屁股从座位上滑下,程榆礼垂着眸,耳闻她这小幅度的闹腾,不由勾起唇角。
秦见月终于认清自己腿短的事实,遂放弃。
总算结束了各种好奇的研究,秦见月最终眼巴巴看向程榆礼。
他忙碌了一整天,倦意上了脸。一只手替她晾着吃的,另一只手撑着脑袋,竟在闭眼小憩。
“你好累啊。”秦见月有点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拨过筷子的方向,大度说,“那这个还是给你吃吧。”
程榆礼失笑,“我不吃。”伸手喂到她的唇边。
大方的秦见月还是遭不住美食的诱惑,接纳他的投喂。
她慢吞吞开口,语气迟钝,吐字都因醉意而有点含糊:“我跟你说个事,我今天又跟人吵架了,不知道有没有赢。但是好像不管有没有赢,我都有点难过。”
程榆礼轻抬眼皮,说:“为什么难过?”
她没再吭声,恹恹地低下头,半晌问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秦见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程榆礼的确应该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了。他静静端详她醉态下娇憨的这张脸,杏眼微垂,唇角翻红,神色无辜得像个小朋友,眼里却澄澈无比。
一个词汇在脑海里闪过,程榆礼脱口而出:“赤诚。”
秦见月用满怀感激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眼眶都有点湿漉漉的:“尽管你一直在安慰我,但我知道我就是个笨蛋,而且一直都很懦弱。
“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我、我也是……嗯,我不想说实话,其实我是很需要的,我喜欢听你鼓励鼓励我,你夸我我就会很开心。”
“就是真的会特别特别开心。”
秦见月喝醉了也不发酒疯,她会很乖地抓着他的手说开心。
笑一笑,憨态可掬。
已经没有足够强的理智跟逻辑,讲话都语无伦次。程榆礼轻轻蹭一下她的脸,微微笑道:“我知道。”
秦见月点点头,又道:“程榆礼,给你说个我的秘密好不好?”
他微微折身,自行把耳朵送到她的唇边:“洗耳恭听。”
“嗯……不行不行,现在不行,我要卖个关子,”她忽然脑袋一偏,狡黠地说,“你带我去三中,我给你看个东西。”
程榆礼实在是困得眼都睁不开,于是他就那么闭着眼说:“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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