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程榆礼返程疲倦, 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本地的司机,是一位长着络腮胡的大叔。他不像阿宾那样沉默,有聊不完的天。

秦见月听不懂几个单词, 程榆礼也没有好心情搭腔。

他懒散地倚在后车座, 闭眼微憩,苍白面容在车灯的光影中忽明忽灭, 黑色的呢大衣罩在身上,俊朗的半张侧脸看起来严肃而漠然。背后的灰调的苍穹。

秦见月咳咳两声, 有话要说的样子, 男人掀起薄薄眼皮,听候指示。

她薄薄的耳廓泛着粉, 眼神复杂看着他, 弱弱地说:“那个,我还在生病呢。”捏了捏喉咙, “你听我的嗓子。”

细碎,沙哑, 带着鼻音。绵软无力。

他不明所以:“怎么?”

她说:“现在不是时候吧。”

程榆礼嘴角掀起,不由地笑:“什么不是时候?”

秦见月瞅了瞅前面的司机,声音压得很低, 生怕旁人听见似的:“他说, 你要那个……”

他明知故问地学她说话时的古怪调调:“我要那个?”

秦见月挪过来一些, 凑在他的耳前, 瓮声细语, 一字一顿道:“老公想要了。”

程榆礼闻言笑着, 握住她的肩, 俯身道:“听岔了, 落了俩字儿。我说的是:老公想要睡觉了。”

秦见月紧抿着唇, 不能分辨出几句是真几句是假,毕竟这个人有一些阴险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时刻。

不过见她露出虚惊一场的神色,程榆礼的眸色倒是沉了沉。缓一缓,他说:“既然你都这么会意了,我是不是得考虑采取一些措施?”

这话听起来很严重,秦见月忐忑问:“什么呀。”

“惩罚你的三心二意。”说着惩罚,他的脸上倒是带着戏谑的笑意。

“啊?程榆礼,你不会在吃醋吧。”秦见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还是我把你晾太久,你不高兴了。”

他短促地笑一下:“哪儿能。”

这语气,哪儿能是不生气呢。

秦见月凑过去,诚意十足地握住他的手:“你说实话好不好。”

程榆礼撑着额,半晌没吭声。嘴角掀起,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是啊,你哄。”

啧,怎么又要人哄。

她都不知道要怎么理解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醋点。

怎么办呢?再强吻他一次?算了,她身上这个细菌,愿意跟她亲密相处,都显得他的心够大了。

秦见月撇了撇嘴巴,无措地捏着他的指,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程榆礼,我只喜欢你。”

浅浅几个字的回声荡在车厢里,半天没等来下一句,程榆礼瞥过去一眼,诧异道:“没了?”

秦见月不像他那么会说情话,这一招她哪里玩得过他,思索半天还是决定和程榆礼交代实情,于是转而又道:“我说实话,你别不信,那两个男人长得又没你帅,也没你有气质,我跟他们聊天纯粹是为了弘扬一下我们的国粹,你听见我们聊别的了吗?”

她打开手机送到他面前,社交软件的聊天框,义正言辞道:“你看,发过去的都是唱戏视频。”

程榆礼给面子的瞄了一眼:“梅兰芳?”

“这是杨小楼。”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秦见月放下手机,又抓住他的手:“够不够,还要哄吗?”

看他凌冽的神色,她再辩解都苍白,秦见月很是无奈,小心眼这几个字都要呼之欲出了。

而下一秒,她一张嘴,还没开口,就被他低头吻住。这个吻并不激烈,而是温吞柔软的。做着强吻的动作,却带着他骨子里的温和。

秦见月怕疾病被传染给他,竭力地用手往外推他的肩,而程榆礼的力气大,被她用尽全力抵着也纹丝不动。

男人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脑勺。哄人的人克制谨慎,被哄的人倒是热切得很。

一番热吻结束,他轻嘲她一句,用气音说:“说这么多废话,这不就行了吗?”

秦见月面颊发烫,她趁着这时忙开口道:“我感冒呢。”

程榆礼不以为然:“那就一起生病。”

“……”

前面的胡子大叔开到某处就会介绍一下他们浮西岛的特色景观,哪怕没有人应答,他也能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直到后车座的声音殆尽,氛围诡异,他实在好奇偏头去看,一瞬嘴巴长成o型,又被自己捂住。

-

寂静的卧室里,安全套被塞进秦见月的手心,她诧异看他。

程榆礼一副受害者的委屈模样,斜斜侧躺在床上,撑着脑袋,面不红心不跳地吐出三个字:“给我戴。”

秦见月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你都不害羞的吗?”

他笑着:“既然你害羞,我就不能害羞,不然谁来主导我们必要的夫妻生活。”

秦见月:“……”她无话可说,只忐忑地拆卸着小包装。

耳边是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程榆礼就这么静静地瞧着她。半晌,他悠悠说:“抖什么?”

“……”她背过身去,不给他看。

笑声轻盈,浮在身后。

她警告:“不许笑。”

他正色:“不笑。”

这慢慢悠悠的拆卸过程中,忽而想起什么,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秦见月脸色严峻地看着程榆礼:“对了,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程榆礼轻哂:“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秦见月道:“就是要现在说才好。”

他很大度:“说吧。”

不急不缓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绕在指骨间轻巧把玩。

天人交战了一分钟有余,秦见月还是闭着眼,一口气连贯地吐出了她的想法:“我可能没有生孩子的打算。”

他们的婚姻完成得太过草率,从没有机会和他商讨过这件事,因此秦见月意图将心声说得严重一些。其实她只是近两年没有这个打算,往后的想法很难说。

程榆礼比她想象中淡然许多,他甚至连愣都没愣一下,旋即点头道:“好啊,那就不生。”

他的淡然让她不免震惊,秦见月眼瞪大了些:“你没有意见吗?”

程榆礼说:“我的意见重要吗。”

“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说。我其实……”还是会有些心虚,秦见月垂着头,慢吞吞开口说,“我是因为还是想这几年在工作上再努力努力,况且我现在也没有上年纪到生育困难的地步,所以之后,如果想法变了,我还可以……”

后半截话被程榆礼打断,他说:“不管是为了事业或者别的,哪怕你只是不想怀胎,怕疼,甚至于不需要任何理由,你都可以不生。选择权百分之一百在你这里,所以不必向我解释。”

说完,他又打趣说道:“或者你哪天又想生了,你可以告诉我,我能简单帮上一个忙。”

程榆礼在这件事上的轻易顺从让她觉得不切实际。秦见月看着他煞是真诚的眼睛,不免多问:“那,你爸爸妈妈那边你要怎么交代啊。”

程榆礼闻言,把手中的东西搁置一边,他倾身压下来,看着她正色道:“对我来说,我的家庭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们满意就好,他们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利。”

秦见月躺在他的身下,眼神孱弱,水波粼粼。楚楚可怜的一张脸,实在惹人怜惜。

程榆礼就这么往下望着她虚焦的眼,似乎看穿见月心底的迟疑和忌惮,他轻轻拨她的头发:“见月,我说真的,不必这么替别人考虑。脑袋会累,心也会累。也许你是习惯了看别人的眼色,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但从现在开始打住,不许顾虑。”

秦见月说:“因为我妈妈想让我赶紧生孩子,她的思想就是比较老派,希望我好好带孩子养孩子。最好、最好不要上班。”

说到这儿,她还很难为情地降低了声调。

程榆礼笑了,慢条斯理开口说:“你一个90后跟60后计较什么,再往上翻个两辈还在缠足,往上四辈还在宫斗呢。改.革开放才多少年,这帮人哪儿有机会接受新思潮的洗礼。

“我教你个管用的招儿,以后长辈跟你说什么,你就瞎应付,对对对,是是是。也别掰扯,你扯不过。多说两句人能给你扣个不孝的帽子。但你心里得清楚,日子说到底还是得自己过,要有自己的主见。

“我说句不吉利的,以后妈妈不在了,你的人生终于轻松了,但是你发现你身边留下来的东西都有她带给你的影子,你不愿意生的孩子,你依她的话去迁就的男人和婚姻,你终于可以不被控制可以享受你的人生了,但你能吗?这些东西会代替你妈妈控制着你。你怎么去释放,再强加到你的孩子身上吗?所以说,该抗争的年纪就抗争,以免老大徒伤悲,是不是这个理?”

长篇大论说完,程榆礼都觉得自己快成哲学大师了。他从不跟人叽叽歪歪一堆大道理,也懒得开口,只是实在不忍心见她常常受困的样子。

用指腹轻轻拧她眉心的褶,将它一圈圈揉开。

秦见月慢慢消化,而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见她的愁绪缓和下来一些,程榆礼问道:“所以你要跟我商量的就这事儿?”

“嗯嗯,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秦见月弱声说:“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孩子的,以后可能还得要你帮个忙。”

她一说完,羞耻地用被子蒙住脑袋。

又被掀开,她大叫着要躲,程榆礼扯着她的腕:“躲什么,还没给我戴上。”

……

……

第二天清早,收到一则消息,彼时程榆礼在捣鼓一个咖啡机。秦见月闲来无事玩起了手机。她吸吸鼻子,今天的状态好了很多。

荒唐地想,原来那种事还能治病啊。

齐羽恬:还在蜜月?

齐羽恬:你那边几点啊?

齐羽恬:同学聚会你去吗?

秦见月:什么时候?

齐羽恬:下周。

秦见月:我可能没法那么早回。

齐羽恬:魏老师点名想见你欸,她明年都退休了。不来见见?

半天,秦见月回了一句:好吧,我想想。

-

魏老师是当年秦见月的班主任,她对见月很好。既然“被点名”,秦见月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因为同学会的通知来的突然,他们的旅程被砍掉一截时间。

实则秦见月的体质在这个岛上也待不了多久的时间,正好也有个提前逃离的理由。

车子开在雪山脚下,另一侧是呼啸而过的列车,玻璃箱一样的透明形状,里面装着奔赴而来的游人。

秦见月拍拍他的肩膀:“你开快一点。看看能不能超过那辆车。”

程榆礼微微勾唇,自信道:“没问题。”

油门踩到底,就这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飙起了车。一贯胆小的秦见月倒是觉得意外的刺激,她冲着窗外挥手,对面列车里的游客的摄像头照到她。

总是躲避摄像头的她,却冲着对方的相机大方笑着,比了个耶。

程榆礼也是为了依着她的话,难得把车拉到这个速度。

他们的车在宽阔的大道上疾驰着,跟列车赛跑。

在晶莹的天空底下,灰色的群山背后,最高的那一座山巅被璀璨的光照着,像是末日来临前,太阳眷顾人间留下最后的辉煌。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火山。

程榆礼和秦见月来时已经晚了些,围观的人潮滚滚地攒动着。

秦见月遥遥看见不停在往外涌出热浆的山顶。她兴奋地往山那头跑去,滚滚的熔岩不断地往地下流,她在密集的人影中快意地穿梭。奔向那个她前所未见的热烈汹涌的地界。

乌黑的发披在身上,肆意地散落,像一幅世界尽头的画。

程榆礼打开手机镜头,不由看呆,视线追着她的背影跑。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美?

坠落在地狱里的少女,仰头去抓住最后的生息。

衰竭的末日,她遍体鳞伤渡上自由的方舟。

程榆礼看着她的身影,没有由来的心境变得平和。一呼一吸散开空中,凝成湿润的雾气。

“见月,回头!”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在她转身的刹那,身侧的人流变成虚影,只有她的面庞永恒清澈。眼中是一片浓黑的夜,也有一团滚烫的火星。

-

为期十天的蜜月结束了,有一半时间在病弱中度过。

坐上飞机,秦见月坐在靠窗位置,往外看去。稀落的云像烟尘一样流淌着。

舷窗外面是广袤的黑白色土地,这里堆砌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雪地里、冰河上、一望无垠的天际,都藏着他们无人干预的共同回忆,未必会有再次来到的机会,但无声之中,爱意在这里落脚。

程榆礼闭眼小憩,确信他睡着了,她才小心翼翼取出包里的叶芝诗集。

这是临走前,程榆礼塞在她包里面的。

疑心他是不是在哪里落笔。关于那一天他承诺过,为她写下来的愿望。

相处久了,也能渐渐摸清一些他赠与惊喜的规律。

不过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此诗集让她翻得漫无目的,除了一些字词的注解,并无其他。

就在秦见月将要合上书本时,她忽而扫到在扉页的一大串文字。封面落下,又被她飞快掀开。

目光与露面的夕阳一同停留在纸面上,昏黄的光晕衬着他遒劲的字迹。

秦见月一字一字地看过去,连呼吸都格外谨慎,唯恐亵渎。

【希望你的家庭,你的婚姻,别人的目光,包括我,都不要变成你的枷锁。

你应该成为一阵风,随着意识而流动。

侧舟山的群星,浮西岛的火山,列车途径的雪国,浮出海面的鲸鱼。

你在看向他们,他们同样也接纳你。

你和万物一样,享有具象的美,无尽的生命力,以及值得被铭记的人生。

我的女孩,愿你灵魂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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