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自冯婉如那通电话之后,过了两月有余。

季节转冬,气温又降了十几度,到了说话都吐白气的时节,医院门前的树杈上只零星剩着几片枯黄的叶子顽强的挂着。

孟枝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一潭死水般无风无波。

上班,工作,下班。看诊,手术,查房。

每天不间断的重复着前一天的节奏,复制粘贴般的日子,非要是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间隔上十天半个月,来自好友的组饭邀约。

孟枝朋友不算多,李铃铛算是一个。

她俩是大学同班同学,之后在同一家医院规培,又都留了下来。李铃铛分在了急诊科,孟枝分到了心血管外科。

在忙的昏天暗地的日子里,李铃铛总是会抽出时间约孟枝去市里新开的美食餐厅打卡吃饭。孟枝通常也是欣然答应,毕竟这算是她死水一般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趣味。

这日约了去城北新开的一家火锅店尝甜品。

李铃铛短信发过来的时候,孟枝沉思了好久,反问:“为什么要去火锅店吃甜品?”

那端几乎是秒回:“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

“打败你的不是同行,而是跨界。”

“……”

随教授坐诊结束,孟枝忙完之后去急诊室找李铃铛。今天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往日忙到起飞的急诊室竟然难得的空闲了下来。李铃铛老早就收拾好了东西蓄势待发,孟枝一来,她就忙不迭的冲过来搀着人往外冲,孟枝一个不查,差点摔倒,站稳之后脚步却还是没有慢半点。

用李铃铛的话说,急诊室瞬息万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每逢下班必有情况,只要稍稍溜的慢一点点,往往就走不了了。

李铃铛的剁椒鱼头车今天早上被她爸开去买菜了,至今未归还,俩人只得搭地铁过去。下班晚高峰,地铁上人挤人,俩人一路在人堆里头艰难穿行,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总算到火锅店门口。这个点儿前头已经排了好几个号了,又等了二十来分钟,才终于坐在了位置上。

李铃铛毫不客气的拿着手机一通点:“我跟你说,我点的都是他们家店的特色网红菜品,来来来看这个……这么大一个冰激凌!抹茶草莓巧克力芒果你要什么味道?”

“除了芒果,其他都行。”

食物对于孟枝来说就是填饱肚子补充能量的东西,干脆笑着任由她点。

等上锅底的功夫,李铃铛已经迫不及待的去调料碗了,孟枝在座位上等她。

五分钟后,李铃铛满载而归。

她手里端着满满一碗油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整个人激动的满脸通红,一面避开人群一面往这边冲。到了桌子跟前,猛然一个急刹,碗中的香油好险才没漾出来。

孟枝忙扶住她:“急什么?”

“帅帅……帅比!”李铃铛上气不接下气:“调料台前头,好几个大帅比,快去看!”

孟枝囧了一下。

这人上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工作了还是这样。

不管几岁,永远热爱……帅哥。

孟枝想笑,不等她笑出声,李铃铛就连推带搡的拽着人起身往调料台那边赶。动作之大,周围的几桌都侧目过来看,孟枝没办法,起身依言往过走。

这家店的调料台挺宽,跟某捞的差不多,跟前一圈围了好几个男人,从背影看年纪都不算大,各个都是大同小异的寸头,青黑色的发茬贴着头皮,身高腿长,确实是李铃铛眼馋的那种类型。

孟枝从消毒柜拿了碗,便站在旁边等着。

距离不算远,这几个人的交谈声自然而然落入耳中。

“这店里人多得要死,怎么就非要来这边?”

“赵阳他对象全力推荐的,说是特别好吃。”

“女孩子家家就爱这种,其实都是火锅,味道能差到哪里去,说来说去吃的还不是油碟。”

“这倒也是……唉沈队,你这油碟就光调醋和小米椒啊?”

孟枝眼皮一跳。

她掀开眼,朝着斜前方看过去。

被叫做“沈队”的男人笑了声,声音低沉,传入孟枝的耳朵里。

“你懂个屁,这样才好吃。”

“忒怪你这人,跟女人似的,爱吃醋哈哈哈哈哈。”

“滚蛋!”

男人笑骂了句,伸出长腿在边上那人小腿上踹了一记,然后转过身,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进孟枝眼里。

四目相对,他脚步定格了半秒钟,然后微微侧过身子,淡漠的从她旁边走过。

孟枝不语垂眸。待人离开后,才拿着碗上前调蘸料,打醋的时候,不知怎地手上抖了抖,褐色的醋汁漾在了瓷碗外缘,格外明显。

等再度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锅底已经上了。热气从红油底下冒出来,氤氲出雾一般的形状。

李铃铛催促:“怎么这么慢啊?看到没看到没?”

孟枝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什么?”

“帅哥啊!没看到吗?”李铃铛嘀咕到一半,又瞥见她面前那碗料碟:“唉呀你真是奇怪,这世界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跟你似的,吃火锅的油碗里全是醋和小米辣,酸不酸辣不辣啊到底?”

孟枝抿唇,没接话:“还好,吃饭吧。”

菜量点的有点多,一顿火锅半天吃不完。李铃铛嘴上说个没停,来来回回都是医院那些事,哪个医生被病人投诉啦,妇产科陪媳妇生产的那个男的不是她老公是情夫,肿瘤科的某位老人儿子不愿意花钱给治病明明看起来挺有钱的……

孟枝心不在焉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知道她从哪听来这么多八卦,明明急诊室忙的脚不沾地,她还能有功夫去记着这事。

李铃铛正说着,话锋突然一转:“今天中午那会儿,赵医生又来找我了。”

孟枝的思绪在听到“赵医生”这三个字的时候,稍微往回收了收。

“他找你做什么?”

“还不是打听你的事,问我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问我能不能帮他约你出来……态度还挺好,搞得我拒绝都不好意思。”李铃铛抱怨:“唉我说孟枝,我看着赵医生挺好一人,从进医院就追你,这么久时间是个石头都能捂热了,你为啥就不喜欢呢?”

孟枝从锅里夹了块涮好的肉放进自己的料碗里:“就是不喜欢,哪里有那么多理由。”

李铃铛唔了声:“行呗。他刚才还问我干什么,我说跟你吃火锅,他还问我在哪家店。”

孟枝问:“你说了?”

“说了。”李铃铛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他该不会自己跑过来吧?”

“不会吧。”孟枝略一迟疑,又觉得不至于:“毕竟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懂得点到为止,懂得进退有度。

应该不至于干出这么冲动又没分寸的事情。

“那就好。”李铃铛也舒了口气,末了,又恨铁不成钢的补上一句:“你这么一直寡下去,可怎么办呦!”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孟枝一脸淡然。

吃到八分饱的时候,她起身去了洗手间。

路过料台附近的时候没忍住,往周围扫视了一圈。

却已经空无一人了。

一顿火锅吃到最后都有点撑,付完账两人一起往出走。

孟枝问:“今天晚饭多少钱,我A给你。”

李铃铛也不跟她假客气:“一共三百三十六块,你给我一百七,明天早饭我包了。”

孟枝拿起手机,边转钱边往外走。

推开店门的时候,她被冻的打了个哆嗦。

夜风有些凛冽,刮过时,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孟枝下意识顺着来源看去。

店门口台阶下的角落里,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有个人站在那边抽烟。尽管他整个隐匿在夜色里,看不太清脸,却能看出劲瘦挺拔的身形。半边身子倚在树干上,嘴里叼着根烟,烟头燎起的火光明明灭灭的。

对方正看向她。

视线有如实质,在她身上刮了个来回。

气氛静默了片刻,孟枝抿着唇没说话,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死死地攥住了裤边。

李铃铛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喘,跟她一道看着角落的人。

只是,还不等看出个什么,突然被本不该出现的另外一个人猝不及防地打断。

“孟枝,李医生,你们刚吃完吗?”赵博文显然是刚停好车过来,手上还捏着车钥匙。

“啊,是的。”李铃铛尴尬的挠头:“你怎么来啦?”

“你不是说你们在这边吃饭,我刚好也在附近,就想着过来看看,顺便把你们送回去。”赵博文解释道。他本意是见见孟枝,只是没想到还没进店门口,就刚好碰到她俩出来,就这么撞了个正着。

“不用,不用送,我俩自己能回去。”李铃铛连忙推拒。

赵博文推了推眼镜:“反正也顺路,大晚上的,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

李铃铛顿时无语不知道说什么。

赵博文家住城西,孟枝和她家住城东,八杆子都打不着。倒是真应了那句话——想送你回家的人,东西南北都他妈的顺路。

“孟枝,你觉得呢?”

李铃铛看向孟枝,想要征求她的意见。

孟枝却没回答。她全然没注意到身旁发生了什么,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那个漆黑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沉默的看着那边。

她只顾看着角落,赵博文却还站在旁边眼巴巴的等着她开口。

李铃铛动了动唇,最后,在这诡异的氛围中绝望的闭上了嘴。

过了很久,角落里的人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站直了身体,抬起手掐灭了唯一的火星。烟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掉进了边上的垃圾桶。做完这一切后,那人迈着步子,不紧不慢的朝着两人走过来。

准确的说,是朝着孟枝走来。

随着他逐渐走出阴影,身形相貌也跃然眼前。

男人留着利落的寸头,面部线条流畅极了。五官坚毅俊朗,桃花眼,鼻梁英挺。身上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衣,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其下凸出的锁骨。

是沈星川。

也是刚才火锅店料台前,与她四目相对,又擦肩而过的人。

孟枝早在那一个瞬间就认出了他。

只是,他当时没多看她一眼。

她理所当然的,没有上前打扰。

孟枝回神,垂下眼,咬住了唇内侧的软肉。

短暂的两秒钟后,她再度抬起头,直视着对方。

这些年,沈星川长相似乎没怎么变,和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唯独少了当初的少年稚气。

离得近,孟枝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是淡淡的烟草,混杂着冬日冷冽的冷风,有些奇怪。

“孟枝。”

半晌后,沈星川叫她的名字。

孟枝喉头哽了下,才道:“嗯。好久不见。”

沈星川定定的看着她,片刻后,笑了起来。

他唇薄,笑的时候会习惯性挑起右侧唇角。

“好久不见。叙叙旧?”

孟枝声音很轻:“……好。”

没想到她会答应的如此干脆,沈星川抬了下眉。

随即,微垂着眼眸扫视了周围一圈,视线在赵博文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回到孟枝身上。

他极其自然的换了个话题,问:“怎么来的?”

孟枝看边上的李铃铛,刚想说她们是一起来的。

话还没说出口,李铃铛那厮却抢先答道:“她是走来的,老远了,只能得你送她回去了。”

孟枝:“……”

沈星川闻言轻笑了一声,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音,也答应的干脆:“好。”

李铃铛特满意这人的上道。她偷偷攥紧了孟枝的手腕,用了大力气,孟枝被她箍得胳膊疼。虽然李铃铛一句话都没说,但孟枝就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孟枝,我就先走了。”李铃铛很有眼色的决定不当电灯泡,步子刚迈出去,又看见杵在一旁全然在状况之外的赵博文,心里暗叹一声,决定好人做到底:“那啥,赵医生,既然你顺路的话,送送我呗。”

赵博文愣在原地,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李铃铛毫不留情的一把拉走。

火锅店门口只剩下了孟枝和沈星川。

夜风簌簌,店里的玻璃大门上氤氲了一层雾气,连带着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一门之隔,店外头冷的人几乎僵掉。孟枝双手冻的冰凉,她紧攥掌心,仰头,看着眼前骤然出现的男人,半晌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枝垂眸,心想着要是早知道……早知道会遇见,她该收拾一下自己再出门的,可能没多漂亮,但至少看起来光鲜一些。不至于如此狼狈,甚至连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四个字,已经是她当下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寒暄。

最后,是沈星川打破这场沉默的对峙。

“走吧,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