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喝止传来,沈晏如只觉衣上数双蛮横拉扯的手一松,她顾不及被勒得生疼的胳膊,连忙抚平着斩衰服上的褶皱与裂痕,强忍住心头的酸涩。
这丧服,是谢珣在这世上与她最后的关联。
重重白幡间,她抬眼便见着了谢让。谢让的身量本就挺拔,于错杂人影里尤为扎眼,回想起方才那道喝止,应是他沉声阻止了欲动的仆从。
沈晏如极为意外。
明明半烛香前,他还在晓风院劝阻自己赴灵堂,今时怎的又现身于此帮她?
沈晏如怔怔看着谢让冷厉的面庞,想起谢珣生前与兄长最是要好,今此得兄长庇护,她也算是承了谢珣的几分情。
随着谢让的到来,灵堂气氛逼沉了好许,一众仆从退散立于两旁,向谢让垂首佝着脊背,不敢动弹。
谢让不疾不徐地步至谢父跟前,俯首行礼,“父亲,这里是二弟灵堂。”
话中强调的意味,尤为明显。
谢父自觉面子挂不住,如此说来,倒显得他这做父亲的不对,非要在灵堂里同沈晏如吵闹,扰谢珣清净。不过对这自小就不亲近、养在老爷子膝下的大儿子,谢父发作不出来,反是怒瞪着近处的仆从。
“没听见吗?还不快把这扫把星拖下去!”
谢让扫了眼仆从,慑住了其动作。
谢父方压下去的火又起,他径直问谢让:“你这是何意?”
沈晏如自是留意到了谢让与其父亲之间的古怪。
比起谢父的命令,谢府的仆从更听从于谢让,这般看来,谢让在府上的话语权比她所想象中还高。而眼下谢让有意维护于她……
沈晏如上前一步,对谢父恭谨地行了一礼,放软了声,“谢伯伯,晏如要为珣郎守丧,您恼我也好,气我也罢,可待头七至时,珣郎若知我没为他守灵,想来走得也不会安稳。”
此番里外皆不占理,谢父脸色越发难看。
谢让负手而立,对谢父视若无睹。
旋即管家匆匆来报,“老爷,国公爷让您去他书房一趟。”
谢父瞪圆了眼,心知这样的安排是谢让所为:“让儿,你——”
谢让面不改色,玄青衣袖微微抬起,“请。”
待谢父走后,灵堂复了寂静,唯有屋外风声作响。
谢让目光落在沈晏如身上,后者似是在发呆,杵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瞄了眼不远处白幔覆着的棺木,“不是想守灵么?”
沈晏如始才回过神,她埋头正想道谢时,低垂的视野里,只见谢让的步子已朝外迈去,头也不顾地离开了灵堂。
她望着渐渐消失于视野的背影,心底掠过一丝迟疑。
堂内很快只剩下沈晏如跪在棺前,还有老嬷嬷在旁躬身点着烛。
沈晏如攥着丧服,粗粝的生麻在手心摩挲得用力。
前不久,她才为父母守孝,也是在这样的灵堂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到最后,连眼睛都模糊了好些日。如今她再身处这般场景,却觉异常平静,她依旧红着眼,只是哭不出来了。
谢珣已死,她再无依靠。
从前疼爱她的父母不再,新嫁的郎君故去,她这样一个孤女,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就像谢父的一句话,她就可以被关在荒废的院子里,也可以被驱逐出府。
而眼泪是最为无用之物,改变不了她的处境半分。
大伯家自是回不去了,如今她只能想办法留在谢府。
哪怕是终其一生谢珣守寡,遭尽冷眼。
可这又如何呢?
她的命,她的后半辈子,本来就是谢珣救来的,她为他守寡,本应如此。
沈晏如开口问向老嬷嬷:“您可以同我说说,珣郎的旧疾吗?”
老嬷嬷慢悠悠回过头,奇道:“少夫人不知情吗?”
沈晏如茫然地摇摇头,难道她应当知晓此事吗?
谢珣曾有旧疾一事,还是她在他弱冠礼前知晓的。当时沈晏如瞧见了他随身携带的长命锁,谢珣便同她解释,他小时险些夭折,一直佩有长命锁,至成年无疾,长命锁也将随之卸下。
至于这旧疾何来,又怎会多年后复发,她一概不知。
老嬷嬷缓步走近,回忆道:“二十年前,主母怀着二公子的时候,与沈家夫人同居京郊的避暑山庄。当时沈家夫人,也身怀六甲。”
沈晏如惊道:“沈家……夫人?”
老嬷嬷点头,“是的,也就是少夫人您的母亲。”
沈晏如为之一怔,她不知自己的母亲竟与谢家有往来。
只听老嬷嬷徐徐说着:“当时已近临盆,夜里突发大火,两位夫人都动了胎气。沈家夫人生下的孩子当夜夭折,而主母所生的二公子亦是险些留不住命,头几年,一直靠各种名贵药材养着。”
也就是说,当年因为这场意外,自己曾失去了一个哥哥或是姐姐,然后才有了她沈晏如。沈晏如想起这些年,父母看着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孩子,偶尔露出的伤感,并非为假。
只是陈年旧事伤神,她年纪尚轻,父母从未提及过。
难怪……难怪谢父对她如此排斥。
或许不只是因为谢珣身死,二十年前的意外之灾,指不定谢父自那时起就对沈家有偏见,这才将气撒在了她身上。
可她与谢珣的婚事,起初又是有谢家主母点头的。看来对于这陈年旧事,谢家主母与谢父都持有不同的态度,这其中,应是有更深的隐情。
老嬷嬷续道:“那时主母请了好些名医都不管用,好在京城有个跛脚大夫,懂得治这种弱症,就搬到了府上照看二公子。后来二公子渐渐长大成人,不再发病,他就搬了出去,那大夫就住在离府上不远的巷子里。”
沈晏如喃喃着话:“昨夜……”
昨夜谢让背着谢珣去大夫家里,她记得真切,那大夫确实跛了一只脚。
此番冷静下来,她循着昨夜之事回溯,蓦地发现不对劲之处。
那时谢珣出事、口吐鲜血,她惊慌大叫,竟未引得一下人前来。反观庭院里,只有她与谢珣、谢让三人。
——这不正常。
沈晏如望着眼前的老人,试探性问着:“嬷嬷,昨夜,昨夜珣郎回来时,为何祛疾院里……没有人?”
老嬷嬷登时局促起来,“这个…因为…是……”
沈晏如默然半刻,低声道:“昨夜叫我去接珣郎的是您,事后消失无踪的……也是您。”
老嬷嬷明了沈晏如话中意味,当即扑通一声跪下,“那会儿是二公子让奴婢带着下人们退出院外的。奴婢可以用命向少夫人保证,我所言非虚!但没能料到之后二公子会……”
沈晏如抬起头,望着眼前沉寂的黑色棺木,双目恍恍。
谢珣……有意让其余人退出院外?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心中乱絮更甚,她抿着唇,指腹抚着麻衣上的线头,陷入了沉思。
那时谢珣回来时,步伐似乎有些仓促,像是特意赶回来的。当时的她在做什么?
当时的她……遇到了夫兄,谢让。
***
入夜时,雪渐沉。
灵堂通敞,不易避寒,老嬷嬷掌灯离去前还特意叮嘱了沈晏如一番,劝她守到夜半便回院歇息。沈晏如含糊应着话,仍旧留到了三更夜。
她倒是觉得,回到那荒败的院落,和独身在灵堂里也无甚差别。
都是一般冷罢了。
幽微烛火里,沈晏如搓了搓冰凉的手,缩身跪在灵前。这样无人相扰,也不必费心思应付谢府上的人,反而让她紧吊着的心松缓了几许。
身后忽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于寂寂暗夜分外清晰。
有人来了?
沈晏如循声看去,随风晃动的模糊影间,掠过谢让的脸。
“兄长?”
谢让止步棺前,望着跪在眼前的沈晏如。
她的面庞苍白,眼尾堪堪染着红色,身上丧服被撕扯的裂缝尚在,随着她转过身的动作,从袖中露出的细腕还余有勒痕,如何见着都是一副易碎脆弱的模样。
像是昨夜恸哭着的她,今日灵堂里毫无招架之力的她,明明那么柔弱,那身躯不堪一折,他轻轻碰着就能揉碎。
偏是这样的她,倔着双眼,孤身立于黑暗里,不曾生惧。
他稍一点头:“嗯。”
沈晏如不明值此深夜,谢让出现在此的缘由。但借着昏昏灯火,见他深邃的眼眸始终盯着棺木,她由此猜着,许是谢让顾及谢珣的死,夜里难眠,特来看两眼。
毕竟白日里谢让忙于府内的事,也无暇守灵。
沈晏如端看着面如止水的谢让,只觉这谢家大公子平日把心绪全藏在表面之下,从不让人觉察他的心思与情绪。但明明,谢让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会因为弟弟的死而难过,昨夜谢珣出事时,他的情绪亦是悲绝。
她无声叹了口气,“兄长去歇息吧……这里有我陪着珣郎就够了。”
谢让不置可否,“我也是他哥哥。”
言下之意,她能留在这里为谢珣守灵,他为何不可?
沈晏如自知他会错了意,“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让没再说话,灵堂内一片沉默,静得唯有白幔被风掀弄的声响。
沈晏如踌躇良久,抬头看着几步之遥的谢让,沉吟道:“兄长,我能……”
谢让打量的目光落至,又是那样带着窥探的,欲把她抽丝剥茧,或是以利刃将她开膛破肚,把她尽寸展露无遗。
不得不承认,她怕他这样的眼神。
沈晏如避开了他的眼,弱声问着:“我能冒昧问个问题吗?”
谢让答允:“问。”
沈晏如掐着指节,把此前的猜想和盘托出,“珣郎生前,可有和兄长发生矛盾?”
若是那时谢珣一反常态的举动是源于谢让,那么他们二人是有着什么不可宣扬的纠葛?所以谢珣才会匆匆赶回,并在此之前撤掉庭院所有仆从。
谢让的声线听着无甚起伏:“怎么?”
沈晏如忐忑道:“昨夜……”
谢让微眯着眼,以为她提及他会出现在祛疾院的缘由,“昨夜是我饮多酒,走错院子。”
沈晏如还欲言说的话一顿,她懵然地眨了眨眼。
她有在问这个问题吗?
谢让接言道:“二弟与我……”
沈晏如屏息静听着他所言,却是戛然而止。
只见谢让眼睑稍抬,冷冽的目光飘忽至她身后,似是留意到了什么动静。
沈晏如悄然回过头,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但风声渐促,飘动的帘幔掠着一道脚步极轻的影子,依稀见得刀光藏在其手边,若隐若现。
沈晏如呼吸一滞,这是何人?
她转而看向谢让,正欲出声时,便见烛火倏忽明灭,谢让已逼近于前。
宽厚的掌心捂住了她的唇,沈晏如只觉腰身一紧,晃眼已是被谢让抱到逼仄的角落里。
她下意识想要挣扎,耳畔徐徐扫过的气息忽热。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