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檐间,烛火照得雪地上溅落的殷红,尤为刺目。
“珣郎!”
沈晏如几近失声惊唤着他。
急促的步子翻起雪泥,须臾间,她已奔至谢珣身侧。
沈晏如抱着谢珣,让他依偎在了自己怀里,此时相贴触碰之下,她感受到他浑身颤抖得厉害,温热的鲜血顺着他如玉的面庞滑落,染红她的指尖。
“珣郎,你怎么了珣郎……”
她慌乱擦拭着谢珣唇边的血迹,耳畔听到的呼吸紊乱,亦是趋近微弱。
谢珣翕合的唇欲言又止,始终无声。好几次,他抬起手拂向她的面颊,最后都只得无力垂下。
眼见谢珣越来越虚弱,沈晏如陷入了恐慌,这样无助又害怕的感觉,让她回到了那夜目睹双亲死于刀下时,她眼睁睁看着至爱与她永别,那些锋刃,更像是刺进了她的心口,疼得窒息。
而谢珣,她才嫁给了他,她好不容易才从那段沉重回忆踏出半步,今日是他们的大婚,一切期愿甫始……
如若谢珣有失……
沈晏如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无声的呐喊塞于口,结于舌,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如何还能再接受失去谢珣?
雪越来越冷,她陷在深寒里,唯有眼眶发烫得厉害。
沈晏如看着面无血色的谢珣,颤声道:“大夫……找大夫!珣郎,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她紧紧抓住谢珣的胳膊,压在自己的肩处,却是尝试着把他搀扶起来时,反是一个趔趄摔在了雪地里。
凤冠珠翠散落,青丝迤地,她顾不上疼痛与狼狈,胡乱拂开脸上的雪水,听得谢珣近在耳畔的气息细若游丝,沈晏如眸中的泪止不住潸然。
她哆嗦着身,安慰着自己,一定有办法救谢珣的,一定有的。
只要找到大夫,他就有救!
沈晏如抿紧了唇,她重复着僵硬的动作,一遍遍试图把谢珣搀起,又始终因力气不够,显得徒劳。
此刻她心乱如麻,灵台余留空白,就连身后的谢让说了什么都没能听清。甚至不曾留意,偌大的庭院里竟无一仆从。
“冷静些!”
直至一声厉喝乍起,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与谢珣强行分开,沈晏如才恢复了一分理智。得见谢让把谢珣背在了背上,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忙拽着谢让的衣角站起身。
“跟我走。”
谢让话落时已是往后门而去。
沈晏如拼力跟上了谢让的步伐。
起初,她对伏在谢让肩头的谢珣徐徐缓缓说着话,到后面,她已是语无伦次,亦是被灌入的寒风烧得喉间发痛,声线愈发断续。
纵使如此,她不曾停下。
她怕她不出声,谢珣就永远睡了过去。
好在谢珣听着她的声音,坚持到了大夫家中。
但得来的消息犹如骤至的暴雪,将沈晏如抱有的希望深埋极寒。
“已是无力回天了。”
叹息声里,沈晏如只听见了大夫如此言说。
沈晏如当即拽着大夫的袖口,摇头哀求道:“不……不可能,您再看看,您再看看珣郎!他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怎么会……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能救他的对不对!”
见大夫面露为难之色,沈晏如径直跪了下去,晃着身子声嘶力竭道:“您救救他!求求您,您救救他!”
回应她的,唯有沉沉叹息。
谢让攥着弟弟的衣袖,骨节用力得发白,他俯身欲背起谢珣,对一旁丢了魂似的沈晏如道:“走,去找别的大夫。”
大夫跛着脚向前一步,苦着脸说:“大公子,您又何必如此呢?”
“二公子的病症,全京城属我最清楚,他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幼时心脉不齐,险些夭折。当年我给二公子诊看,也是我为他开方调养,如今旧疾发作,救不回了……”
谢让偏过头,声线极沉:“二弟已有十年未发症,当年家母求来宫里御医为他诊看,亦说他痊愈。平白无故,如何会旧疾发作!”
话落时,谢让已搭起弟弟的胳膊,“我这就背他入宫,求圣上赐医。”
适逢短促的咳声传来,谢珣又再呕出血来,始才让谢让的动作一顿。
大夫睨了眼卧在榻上的谢珣,续道:“大公子,老夫心直口快,就明说了,若非二公子心有顾念,吊着一口气,单是他发作那会儿,从谢府到我这陋舍,他已是支撑不住。”
言外之意,谢珣根本撑不到谢让入宫求医。
谢珣撇开兄长的手,阻止了谢让,他转而伸手朝榻边的沈晏如抚去,“晏晏……别哭。”
沈晏如哽咽着声:“珣郎,我在,我不哭。”
她反握住他的手,察觉那宽大的手掌已是趋近冰冷,她急忙把他的手护在自己合拢的掌心,低头呵着热气。
但只有谢珣唇畔不断涌出的血,是热的。
她咬着唇哭得无声,胸口钻心地疼。
为什么,为什么对她好的人都会离她而去?
明明他们已结为夫妻,明明他们可以圆满,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沈晏如喉咙发痛得厉害,她已然说不出话来。好似老天偏要待她残忍,要生生剜去她心头的肉,一次又一次。
谢珣虚睁着眼,看着为他悲恸的沈晏如,眸中掠过苦涩。
“抱歉……”
他虚浮的嗓音比雪声还轻,沈晏如再也抑制不住眼中汹涌。
却未见,谢珣说着抱歉之时,他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将目光移向了沈晏如身旁的谢让,眸色深深。
屋外风雪大了几分,一并掩熄了暗处的灯盏。
沈晏如眼前的手臂终是落下。
她想要抓住,想要嘶喊着留住,谢珣已经阖上了眼。
他的面容安宁,若非唇边血痕尚在,谢珣瞧着好似只是睡着了。
但沈晏如知道,他的眼不会再睁开看向她了,他的手不会再牵着她走过暗巷了,他的背影……也不会挡在她身前,为她挡住刀光了。
雪声越来越沉。
沈晏如艰难坐直了身,捏紧绢帕朝前,想要为谢珣拭净血色。
“珣郎最爱干净了……”
言罢却是两眼发黑,沈晏如瘫软在地,失去了意识。
迷糊之中,沈晏如又做了那个噩梦。
那个残缺不清的梦,沉重至极。
是漆黑无光的夜,燃成了无边火色。黏稠的血、腥甜的气味,充斥着所有。她眼见娘亲的胸前被刀尖刺穿,鲜血泵出,溅满了她的脸。也见着父亲倒在血泊里,再无声息。
沈晏如顿时想要尖叫出声,却惊觉自己嗓子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烧不尽的血海里,她拼命跑,拼命逃,不知想要去往何处。
直至一背影立于天光,挡在她跟前。
他转过身,沈晏如正欲窥见他的脸,一冷然嗓音响起。
“沈晏如!”
沈晏如睁开眼时,眼眶尤热,面上尽是未干的泪痕。
她像是溺于水中、被打捞上岸的人,此刻大口呼吸着气,浑身发软。
不知过了多久,沈晏如才后知后觉,她是被人从噩梦中唤醒的。她循着一旁的动静,见到了立身此处的谢让。
夫兄怎会在自己身旁?他竟守了自己……一夜吗?
沈晏如起身环顾着所在的屋舍,察觉这居处简陋至极,灰尘遍布,同她与谢珣的婚房迥异。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问道:“这是……何处?”
谢让答道:“晓风院,府里荒废许久的一处院子。”
听闻谢让所言的后半句,沈晏如一瞬明了,他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身为谢珣的发妻,回了府上,却要被安排到这样的院子居住,可见谢府对她的偏见不小。怕是因谢珣身死,谢府把这样的噩耗归结在了她身上。
从前她听闻,邻街有一寡妇,便是其为夫君冲喜时,新郎不幸病故,寡妇不仅被赶出了夫家,还被视为不祥。
一想到谢珣,沈晏如默声良久,半晌后才问向谢让:“珣……”
谢让知她欲问什么,“二弟已经在灵堂了。”
沈晏如掀开被子下榻,趿着鞋就要往屋外而去,“我要去见珣郎。”
谢让甫一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沉声问道:“你还不明白你当下的处境么?”
沈晏如闷声说道:“珣郎他救过我,哪怕今日我与他不是夫妻,我也要尽我应尽的仁义!”
她要为谢珣守丧,为他送行。
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事。生不能报恩,他死后,她能做的仅是如此。
闻及此,谢让嘲弄地笑了一声,低低重复着她的话:“救过你……”
那笑声轻不可闻,沈晏如转过头看去时,他的面上唯余冰冷。
沈晏如以为他不信自己所言,据理力争:“我这条命本就是珣郎的,没有他,我早就死了。如今他故去,若我因胆怯拒不现身,他日九泉之下,我去见珣郎时,珣郎问我为何不愿送他最后一程,我又如何回答?”
谢让盯着她坚毅的面容,没再多言。
沈晏如这一次没再像往常一样避开他的目光,纵使她觉得那眼神含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叫她看不分明,但她无心去探究。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谢让阻止不了她,谢家的人亦是。
沈晏如漠视了谢让,绕过他的身侧,大步往屋外走去。
***
东方既白,谢府满檐的红绸已换下,挂上了丧幡,哭啼之声不时传来,随风呜咽。
漫天冥纸散落,沈晏如身着斩衰服,头梳丧髻,走进了灵堂。
她方跨过门槛,便被张罗着杂事的谢父指着鼻子怒斥。
“你竟还有脸出现在此处?”
谢父也不顾这里是灵堂,纵声骂道:“那时我就不该心软,任由珣儿肆意妄为,娶了你这扫把星进门!”
沈晏如将脊背挺直,细嗓哭腔犹在,依旧稳声道:“我是珣郎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理应为他守孝。”
谢父更是怒不可遏,“你倒真会给自己贴金,我身为珣儿的父亲,不认你这媳妇就是不认,来人,把她给我轰出门去——”
老嬷嬷赶忙上前解围,“老爷,沈娘子是夫人首肯的……”
谢父冷不丁打断了话,“若不是她,珣儿怎会旧疾发作,夫人又怎会因为听闻消息卧病在床?”
沈晏如不卑不亢地道:“谢伯伯,您若执意赶我走,我一个弱女子自是无力反抗。可京中人人皆知我已入谢家,值此时候,我若被驱逐于外,事后传出什么对国公府不利的话来,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她是铁了心要为谢珣守丧。
今日她敢从那院子走出,孤身来到灵堂,就做好了面对这些的准备。
哪怕被辱骂,被驱逐。
可是她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只剩下躺在棺木里的人,是她曾拜过天地、行过大礼的夫君,也是救过她命的恩人。
谢父张口欲要斥声时,怒极反笑,“你说得对。”
他招了招手,“来人,把她身上的斩衰服脱了,关进晓风院。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沈氏踏出半步!”
谢父心道,待丧事一过,想要处理她还不是易如反掌?而谢珣的丧事,决不允许此晦气女子插手。更遑论,因此亲事成得急,沈晏如的户籍尚未迁到谢家,她算不得谢家的媳妇。
沈晏如看着拥上来的仆从们,他们张牙舞爪,不由分说地便要扒去她的丧服。
她脸色一变,双臂抱着身,指间死死攥着斩衰服,又拼力挣扎着撞开仆从,“不……你们不可以动这丧服……”
却是被仆从蛮力拽开了她的胳膊,撕拉声响里,麻布绽开裂缝,越来越深。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