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柰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神色满是戒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们问的是相柳?那么你是谁?”
他不待陈洗砚回答,便从腰间掏出一把弯刀来,从陈洗砚身边闪过,弯刀往他的脖子上勾,大声道:“你们的服饰不像是龙泉镇的人,你们究竟是谁?”
陈洗砚恼恨他一言不合便使杀招,于是拔|出折蝉剑,下巴微抬,用剑尖绞住弯刀,将刀身粉碎了半截,那些碎片像爆出的火星一般朝紫柰溅去。
紫柰赶紧转身退避,终究还是有一块碎片将他头巾上的蝴蝶银饰打落了下来。
陈洗砚接口道:“我们是从沅梦的下游来的,听说此处祭拜男君潮音非常灵验。听到你说这些都是不可信的东西,那么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了?”
紫柰狐疑地看了他们两眼,道:“算了,多个人知道拜神是没用的也好。你们跟我来吧。”
老妇人口中的屋子在一座丘陵之上,走上盘旋而上的石梯,丝帛一样的雾气蒙住了一行人的脸。
小道两旁摆满了竹扁,扁上放满了晒得黑紫的中药,紫柰弯腰将两个竹扁叠起,抱着它们进屋去了,竟是直接将陈洗砚和幼青晾在原地。
与这片如梦如幻的场景极度不符的是近旁一座被腐蚀得只剩下骨架的屋子,幼青于是绕过去仔细一看。
只见被腐蚀的房子里有一汪腥臭无比的水,周围生长的绿草早已枯萎,她拾起一根木棍,往水中一浸,木棍的前端立刻变得焦黑。
幼青皱皱眉,退到屋外的陈洗砚身边,道:“相柳所到之处,尽成泽国,而且它的血腥臭无比,这里是它流出的血吗?照理说应该不会这么少。”
她冰雪聪明,这会倒没在跟他争高下了,要是再取笑她就是自己的不对了。
陈洗砚拍拍她的肩道:“你来看这里,文言志怪上记载相柳一口气能吃下九座小山丘,这里的山丘就像是被下坠的陨石砸出了大坑一样。”
幼青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山间旋绕的雾散去之后,远处有八座形状奇特的本来应该是高耸的山顶凹陷了下去,显得怪异非常。
幼青沉吟道:“这难道不像巨象与蝼蚁的区别么?”
陈洗砚于是说道:“我也猜不出来个中玄机,要看那位紫柰小哥如何说了。”
他走到小木屋前刚想叩门,没想到柴门一下子被拉开了,紫柰没好气地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屋中有一个佝偻的女孩子,背着他们一下一下机械般地捣药,一股药香混着泥土气息飘了出来。
老婆婆神色木然,显然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怆心情,盯着外孙女手里的捣药棒一起一落,并不说话。
木桌上有刀斧砍斫的痕迹,幼青看到屋角的神龛上系着一条雪白的穗子,大概能看出轮廓是一座佛的形状。
幼青于是问道:“这位小哥,神龛上系着‘堆雪作佛’的穗子,莫非你是男君曾经的部下。”
紫柰一时间脸上神色有些慌张,最后还是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道:“男君潮音故去多年,我要是他的部下,这会不是已经变成老妖精了么?”
原来男君的名字叫做潮音,与水问释冰这对姐妹的名字倒是有相同之处。
气氛这时才缓和起来,紫柰憋了很久,终于也将这几日少女失踪的事情详细地说与他们听了。
相柳的传说在此地流传已久:一个猎户在采摘灵芝等灵树异物时见到过它,它身躯长大又灵活无比,在九座山峰之间穿梭不止,简直要将所有的河流湖泊都占为己有。
猎户逃脱后上报庇佑此地的沫水一族,族长派潮音来此斩杀大蛇,人们都相信相柳已经消失于天地了,没想到它又再一次卷土重来。
而最近它更是猖獗无比,吞食了龙泉镇中的许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简直不加节制。最终它又把目光放到了及笄少女身上,这一带的少女只剩下他的妹妹了。
“因此,我和同伴们一起组成队伍,用的是潮音旧部的名字‘堆雪’,也是寄予了能获得对抗相柳的勇气和力量的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将手搁在桌子上,看了一眼正在捣药的妹妹,又道:“她听不见,我真希望能代替她去死!我不能让她还没听到这山野间的声音就离开人世!”
陈洗砚于是微笑着,对幼青说道:“相柳有九个头,这九个头就像是九个临时组成的队伍的人,队伍因为短暂的利益而暂时联合在一起,但只要他们内心的想法出现分歧,这支队伍就会分崩离析。”
幼青道:“没错。相柳现在吞食了八位少女和八座土丘,我们需要打造八个美女人形的酒槽,在里面装上美酒,把酒槽放在第九座土丘上。”
紫柰不解,问道:“为何?”
陈洗砚见幼青果然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内心不免对她又多一份好奇。
他于是解释道:“按照相柳九个蛇中间如此分裂的性格,八个酒槽根本不够九个蛇头分。就算他们分完了酒槽中的酒也会因为喝多了酒而醉倒,然后我们就可以付出相对较小的代价斩杀它了。”
紫柰这时渐渐明白了,于是握拳敲了敲自己的另一个手掌:“ 原来如此,两位可真是出了一个好计策!”
但他的神色转眼间又黯淡下去:“可是制作酒槽的日子很长,相柳不日就要来到此处,要怎么办才好呢?”
幼青走到窗边,支起窗子,朝外面的橡木林努努嘴,道:“林子中的树木,木质应该十分松软,你可以带着‘堆雪作佛’的人一起,砍伐巨木,雕刻完它们之后借着沅梦之水的浮力,把它们运到一旁的山丘去。”
紫柰脸上凝重的神色消失了,道:“姑娘说的是,这下可有办法惩治这相柳了!我这便去与‘堆雪作佛’的同伴们商量一下。”
这时蹲在一旁的桌子上捣药的妹妹突然过来了,她身形单薄,就算在这密闭的屋子里也有种她要随风而去的感觉。
紫柰于是和她打了一会儿手语,少女径直走到了幼青面前,从自己的药罐子中取出一些青绿色的捣烂了的药,涂抹在幼青脸上。
紫柰在一旁满怀歉意地解释道:“非常抱歉,妹妹她一直住在家中不与外人交往,也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这么多年改也改不了。”
幼青道:“没事,不过她把这药泥敷在我的脸上是做什么?”
药泥是妹妹英珠亲手所制,待泥中水分发散完毕便可整张从人脸上拿下。
“堆雪作佛”中虽然有技艺高超的雕刻师,但是凭空捏出女子的脸型倒也有些难为人了,幼青生得极好,正好作为雕刻师的蓝本。
紫柰看到她点头,默认她是接受了这套说辞。
其实幼青心里想的是陈洗砚明明才是生得好看的那一个,为什么倒不用他的脸当蓝本?
他们斗了这么多日子,幼青否认他的全部,但却认为他是那种一等一好看的人。
老妇人含着泪出来,在桌上摆了几道小菜,预备请陈洗砚幼青一起用饭。
陈洗砚微笑拱手:“还有朋友在等我们,不便用饭了。遇到相柳时,请和我们用传音玉牌联系。”
说完他便把自己的玉牌拿出,交给了紫柰。
两人出了屋,一路从垒得有些粗糙的石梯上走下去,幼青叹气道:“你似乎从来都对没有深交过的人抱有戒备之心,这样会不会有一些累呢?”
陈洗砚顿住脚,弯腰贴近她的后背:“其实我和阿青也没有深交过,你说我对你有没有戒备之心?”
他的身形很清瘦,但影子却像从高空上投下的鹰隼的影子一样锋利,瞬间罩住了她。
她感到束手无措,茫然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陈洗砚于是垂下眼帘,侧着身子走下了石级,走在了她前面:“你不懂人心,在敛春台上用指善罗盘来知晓他人善恶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你原来是真的离不了‘指善罗盘’,可惜你还没来得及用它对着我的时候,就已经把它弄丢了。我感到有些庆幸。”
他锋利的影子,紧紧黏着他衣摆的影子,已经割伤了她。
“那个妹妹,明显不是耳聋的人。耳聋者因为听不见外界的声音而显出一种沉静之美,同时失去五感之一的他们在其他感觉方面明显要较常人敏锐得多,她却在听到你说的话时捣药的节奏完全乱了。哼,这倒还瞒不过我的眼睛。”
他还是这样,永远在观察别人,永远在嘲讽,永远不可能向别人敞开心扉。
其实他们如此不让对方好过,除了两人职责对冲,或许也有性格方面的冲突。
她一直捧着一颗热乎乎的真心,是个让人一眼看透、没什么心计的角色。
幼青抓住了他的一片袖子,道:“我的确不如你老于世故,不过还是希望你活得轻松一些。人常常是给自己套了个金犁头,日日劳作不休,不知要犁的田有几何,才会如此痛苦吧。”
陈洗砚不说话,两人陷入了长长的沉默。龙泉镇的人气一阵阵被纳入他们的肺叶之中。
最终还是陈洗砚开了口:“洗砚受教了,多谢幼青姑娘。”
他的确活得很累,飞升之前也许更累。
他顿了一顿:“其实,青帝座下有春神,春神居于敛春台,敛春台又以青阳花为尊。青阳花呈青色,人们以青色为尊。‘春为青阳‘青阳花是春天的代名词,你的名字叫幼青,我觉得……抛开你送春使者的身份,幼青似乎象征春天。”
幼青轻笑一声,将手背在身后,缓缓地跟在他身后从山路上走了下去。
他们本有两块玉牌,陈洗砚将玉牌给了紫柰,因此还有一块在幼青手上,那块玉牌上显露出一行字来:制作“寻茶”的茶叶已经寻到,速来。宗三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相柳的介绍来自《山海经》
处理相柳的方法来源于素盏鸣尊,详情见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