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雪逢还在晃铃铛。
心魔似乎就看准了他脾气软好欺负, 双臂环着,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晃着爪子, 一有停下的趋势他就立刻横眉冷对,作势要打人。
易雪逢的手都晃得有点酸, 最后终于忍无可忍, 抬手将一个金铃撸下来,直接甩在心魔身上, 怒道:“自己晃去!”
心魔被甩得一懵,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又软又温顺的人敢胆大包天到拿东西扔自己,他阴森地看着他,道:“你再扔一次试试看?”
易雪逢憋了一肚子火,也不怕心魔对他霸王硬上弓了——主要是他敏锐地察觉到面前的心魔同宁虞还是有些相似的, 全都是把自己气死也不会伤自己一下的别扭性子。
他冷笑一声,将另外一只手的金铃解下来,再次甩了心魔一脸, 明晃晃地表示:“我就还扔了,怎么样?”
心魔:“……”
心魔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接着脸色阴沉地又道:“你再扔最后一次试试看?”
易雪逢两手互相撸了一下手腕, 发现没有金铃能扔他了, 只能气咻咻地瞪他。
心魔见他不扔了,立刻觉得他是迫于自己的威严而不敢造次,阴沉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坐在床边,将金铃捏着, 朝易雪逢伸出手,像个大爷一样命令道:“过来。”
易雪逢见他还没有打消给他戴铃铛的念头,被气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理都不理心魔,开始东张西望找能出去的办法。
易雪逢不知道误入别人的心魔要怎么出去,看了半天都没有想到出去的办法,他将视线收回,发现心魔竟然还在朝着他伸出手,眼睛瞪着他,等着他伸手。
易雪逢无语了片刻,道:“如果我戴上铃铛,你会放我出去吗?”
心魔拧着眉头想了想,决定遵循自己的内心,直接说:“不会。”
易雪逢:“……”
心魔道:“你永远别想出去。”
易雪逢险些一句脏话骂出口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看着面前心魔霸道的架势,心道我不能总是在这里待着吧,宁虞呢?不是只说瞧一瞧心魔吗,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把他放出去?
易雪逢想到这里,眉头皱起来,突然想起来他在进来宁虞识海之前,切云是打算去杀宁虞的,而他现在在这里待了许久,外面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心魔还在朝他伸出手,见他不过来,一直在不耐烦地晃着爪子,等着他主动把手递过来。
易雪逢犹豫了片刻,决定以身犯险一次。
他抬手拨了拨自己手腕上的链子,直起腰朝着心魔一下扑了过去。
心魔本来只是想拉一拉易雪逢的手,没想到易雪逢不光将手递过来了,还一赠一地将整个身体砸了过来,他吓了一跳,忙抬起双手去接朝他飞扑而来的少年。
易雪逢一下被他接到怀里,还没等心魔开口,他便道:“那我亲你一下,你能放我出去吗?”
心魔直接呆住了。
易雪逢自然也没有等他回答,直接抬手抚在心魔的脸侧,轻轻将唇覆了上去。
心魔:“……”
下一瞬,易雪逢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是被风卷着在空中翻了好几百圈一样,差点让他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
感官落在实处后,易雪逢眼睛都没有睁开,便挣扎着附在一旁难受地吐了出来。
有人在自己耳畔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清,只凭着本能将腹中的东西吐了个精光,半天才虚脱地躺了下去。
易雪逢闭眸休息半天,才疲倦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纯白的床幔,易雪逢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身体中,而且切云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垂着眸慢条斯理地把玩缠在手腕上的小剑穗。
察觉到易雪逢醒来,切云脸上本能浮现一抹少年人稚气未脱的笑容,就像是这些年他伪装的毫无破绽的那样,只是他刚一笑,才反应过来易雪逢已经知晓了他的本性,那毫无阴霾的笑容瞬间落了下去。
切云走上前,抬手抚了抚易雪逢的肩膀,淡淡道:“还难受吗?”
易雪逢捂着嘴干咳了几声,嗓子有些难受,刚要说话切云就递过来一碗水:“先喝一口吧。”
易雪逢面无表情地将水喝了一半,才道:“宁虞呢?”
切云笑了笑,慢条斯理道:“管他作甚?我在这里,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易雪逢问:“我说,宁虞呢?”
切云眸中痛意一闪而过,随后被他的满不在乎所掩藏,他淡淡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易雪逢听到这个问题,心中突然打了个突,不会又是一百年了吧?
切云自问自答:“三日过去了,你觉得宁虞若是真的还活着,难道不会待在你身边照料你吗?”
才三天,易雪逢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才刚松一半就被他倒吸了回去。
三天!
当时切云对宁虞的杀意是实打实的,现在他还好好的活着,难道说……宁虞真的被他杀了?
易雪逢突然起了一身的冷汗,不过很快他又自己强迫自己安定了下来,宁虞修为滔天,自然不会被切云这么轻而易举的弄死的。
易雪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头瞥了切云一眼,道:“你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不让我同他在一起?”
切云又笑了,他抬起手摸了摸易雪逢的侧脸,淡淡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而且宁虞太碍眼了,哪里都有他。”
易雪逢回想起他在宁虞心魔中瞧到的往事,皱眉:“他不会让我受伤,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再受伤也是我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
切云一歪头,道:“罪有应得?那你百年前惨死在诛魔阵,也是罪有应得吗?”
易雪逢一怔。
切云欺身靠近他,逼近他的眸瞳,虽然脸上依然温和,却吐字如冰:“易雪逢,你可知道你的魂魄在诛魔阵中碎了多少片?”
易雪逢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三百五十一片。”切云声音仿佛雪山巅的狂风一般冷漠,“我花了整整三十年时间,一片一片地将你的魂魄集全,临樊一直在说我疯了,说就算我将你的魂魄全都寻到,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恢复如初,更加不可能令你复活。”
易雪逢眸中浮现些许痛色,嘴唇轻轻动了动:“切云……”
切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冷厉道:“可是我没听,所有人都在劝我,我一个字都没听,就是因为我有自信能将你救活,最后,我成功了。”
他花了六十年时间将易雪逢的三魂六魄温养成型,而后唤醒秋浮玉的那具用灵力铸成的壳子,将魂魄一点点地引入其中。
秋浮玉的壳子原本只是如同婴儿般大小,切云将他一日日养大,直到那具壳子三岁时他灵力因保护易雪逢的魂魄而枯竭,不得已之下才将易雪逢送去了寒淮川。
临樊将其养了几年后,便得道飞升,只留下偌大的寒淮川留给他。
切云一边修养一边将那些温养好的魂魄一点点融入易雪逢的身体中。
第一年时,那壳子有了身为人的神智。
第二年时,已经知晓了人情冷暖,喜怒哀乐。
第三年,第四年……
那具躯体一点点被填满了魂魄,直到最后一魄入了躯体中,魂魄才终于算是完全。
因魂魄和情感缺失而暴戾冷漠的小仙君终于在在禁地的恶兽口下,因为剧痛刺激,骤然清醒过来。
那时的易雪逢,还以为他是夺舍重生。
切云一直在暗中看着他,直到那句“废剑”从他口中叫出,他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切云就算掐着易雪逢的脖子,冰凉的手也软软的没有使出一丝一毫的力气,他眼圈微红,这些年来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情,再苦再痛他也从未有过半分悔恨,但是此时他说着说着,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几乎将他淹没的委屈来。
切云的手轻轻地发抖,他故作的凶恶和冷厉也一点点消失,盯着易雪逢的眼神变得温柔又绝望:“因为我要不顾劝阻将你复活之事,我同临樊闹掰了……他明明……”
切云的眼泪突然滑了下来:“他明明能看破鬼魂知晓轮回,比任何人都知道阴阳两隔是多痛苦,但是为何就不能成全我?他说这是逆天而行,爹,你能告诉我,何为逆天吗?”
易雪逢怔然看着他,嘴唇轻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花了这么多精力,几乎将我能失去的全都丢弃了,好不容易换回了你,现在你却要告诉我……”切云的声音几乎轻到仿佛是气音,“……说你……罪有应得?”
易雪逢喃喃道:“切云,我不……”
他想要辩解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刚一出口却觉得再多的辩解在切云看来全都是在寻借口罢了。
当年他身死后一了百了,根本不懂还存活于世的人到底有多痛苦,他不知道切云为他付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这百年是如何活过来,他从死后到重生这段时日,自来想的都是自己。
他一心想着复仇,想着弄清楚当年自己惨死的真相,想着如何让牧雪深死在自己手中,他想了这么多,却独独没有去问一问切云这些年是如何过的,问他有没有伤心害怕,有没有做出什么傻事。
易雪逢自小就知晓那些只顾着自己利益的人被称之为“自私”,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样令人做吐的自私之人。
再多的辩解他都说不出口了,只能怔然看着切云,不知要如何回答。
切云的脸上依然有着泪痕,只是眼中的脆弱不堪却已经被他悉数收了回去,他将抚在易雪逢脖子上的手收回,偏过头将羽睫上的眼泪眨下来,轻声道:“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讲了。”
易雪逢本能去抓他的手:“切云……”
切云顺势将手收回去,反手扔给他一串佛珠,头也不回地站起来,道:“他在这里面,若是他有幸活着出来,我不会再阻止他,但是如果他惨死在这里面,也是他罪有应得。”
易雪逢还想在说什么,切云却已不想再听,转身飞快离开了。
易雪逢茫然地在原地呆了半天,才抬手轻轻捂住了眼睛。
在他手中佛珠的小世界中,宁虞浑身是血,握着罂粟剑站在苍茫天地间,浑身魔气已经到达了顶峰,在他身边凝成阴郁的黑气,张牙舞爪地朝着外面蔓延。
而在他面前,再次出现了一个幻象。
宁虞自从眼睁睁看着易雪逢从他面前消散两次后,整个人就彻底疯了,而自那之后的幻象一个接着一个,结果全都是他想要去碰易雪逢,却只能看着“易雪逢”消散在他面前的场景,像是在无声嘲讽他当年眼睁睁看着易雪逢死却无能为力似的。
一次,两次……直到无数次之后,宁虞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智,只知道将幻象中易雪逢身边的人全都杀光,其他的已经不知道思考了。
罂粟一直在尝试唤醒他的神智,但是心魔发作后的宁虞又哪里是他能唤醒的,最后只能徒劳无功地看着宁虞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局外人杀死。
不过很快,罂粟就发现了幻象中似乎有些东西出现了变化。
刚开始的幻境中,“易雪逢”身边总是或多或少围着一些人的,有时是六朝,有时是切云,还有一些根本看不见面容的人,往往都是三五成群在他身边。
但是随着宁虞将那些人杀了一遍又一遍后,再之后的幻象中,易雪逢身边的人似乎少了许多。
罂粟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从心底传来。
若是到最后的幻境中,没有其他的旁人,只有易雪逢一人在那,宁虞会不会神志不清地连易雪逢也杀?
之后,果然如同罂粟猜想的那样,幻象中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已经没有了人,只有易雪逢那几只灵兽在他身旁围着,而后被宁虞眼睛眨也不眨地杀了。
宁虞的眸子已经完全涣散,看着那杀戮成性的模样,罂粟不禁浑身发寒地想,如果易雪逢真的在这里,他怕也是会眼睛眨也不眨地砍下去的。
不知又过了几个幻象,“易雪逢”身边的螣蛇终于也完全消散,只剩下他一个人衣袂翻飞长身玉立,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边,长发垂到地上,被风吹得微微拂起。
宁虞森寒至极地看着他,像是之前斩杀了无数次幻象之后,握着罂粟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直接冲了上去。
罂粟厉声道:“宁虞!”
宁虞连思考都不会,就算听到了这声也不会想到是叫他的。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宁虞持剑宛如厉鬼似的冲到了“易雪逢”身边,反手握住罂粟剑的剑柄,猛地朝“易雪逢”劈下。
罂粟几乎要尖叫了,本能地屏蔽视线,不忍再看。
只是下一瞬,他突然感觉自己的本相从宁虞掌心脱离,锵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罂粟有些怔然,张开眼睛一瞥,就看到那完全失了神志的宁虞正死死地拥着怀中的易雪逢,下颌崩得死紧,枕着易雪逢的肩膀,像是历尽艰难终于在万水千山的尽头看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
罂粟愣住了。
宁虞依然没有清醒,一切动作全都随着本能,那涣散空洞的眸子中溢出两行泪水,缓慢地从他脸颊滑落,没入在易雪逢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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