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合籍

易雪逢低眸抚了抚自己的掌心, 宁虞见状冷声道:“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滚。”

切云瞪了他一眼,没理他,只是朝着易雪逢伸出手, 道:“爹, 人家赶咱们滚呢, 再待在这里, 平白惹人嫌弃吗?”

宁虞:“……”

易雪逢迟疑地看了看宁虞, 还没说话就被切云一把拉了起来。

切云气咻咻地拉着易雪逢就要走, 宁虞自然是不肯眼睁睁看着易雪逢被带走, 他直接反手抓住易雪逢另外一只手,扯住他不让他走。

切云脚步一顿, 立刻回头恶狠狠道:“松手!”

宁虞冷冷道:“该松手的是你。”

“你松不松?”

“不松。”

易雪逢:“……”

易雪逢面无表情地被两人拉来拉去, 像是个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这两人力气要是再大一点, 指不定把他的手臂都被扯掉。

切云大概是烦了, 伸出空着的手一震,瞬间化为半截剑尖, 眼睛眨也不眨地朝着被宁虞扯着的手上斩去。

宁虞瞳孔险些缩成针尖,立刻将抓着易雪逢的手被松开,锋利的剑尖直接落了个空。

切云就是看准了宁虞不敢让易雪逢受伤, 有恃无恐地挥了一剑后,抓着易雪逢就往外跑。

易雪逢被这两人抢来抢去,脸上全是无奈之色, 他被切云抓着快跑出了院子,神使鬼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宁虞依然站在原地,神色冷淡地看着他们,抓空的那只手还在微微往前探着,似乎想要留住他但是又像是在沉思什么似的,硬生生地控制着自己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易雪逢愣住了。

切云没等他看太久,飞一般将易雪逢拽了出去,连跑了片刻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一处凉亭旁。

易雪逢按住紧跳的心,微弱喘了几口气坐下来道:“你做什么躲他?”

切云喘了几口气,道:“哪里有躲?说的好像我多怕他似的,他不就是个剑尊吗,若我是人类,肯定剑耍得比他还要好,哼!”

易雪逢笑了起来:“你现在耍贱耍的也挺好的。”

看的我都想打你。

切云没听出来易雪逢的打趣,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忙抬起头冲他笑:“那爹,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啊?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我们走了正好还能赶上知秋岛的赏莲节,里面有许多吃的!”

易雪逢沉吟片刻,回想起方才宁虞的那个眼神,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不该现在离开。

切云见他又犹豫了,忙扯着他的袖子撒娇:“爹,爹爹,你再待在蛮荒也没什么事做啊。”

易雪逢没说话。

切云见他一直不同意,微微咬牙,狠下心来道:“若是你真想待在蛮荒,也不是不可以,那我们能不待在宁虞的地盘吗?”

易雪逢奇怪地看着他:“整个蛮荒不都是他的吗?”

切云撇嘴:“胡说八道,若不是六朝君那个成天不问世事,蛮荒哪里由宁虞那种人说了算?我们就去六朝君的地界,那里肯定十分平和,没这么多破事。”

易雪逢道:“六朝君……”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石窟那里便是六朝君的地盘,而牧雪深……

易雪逢甩了甩手,不想再想那个已死之人,他正要说话,余光却扫到清川君正慢悠悠从一旁的幽静小道上走来。

易雪逢的声音戛然而止,切云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色微微有些古怪。

清川君似乎就是来寻易雪逢的,见到他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步伐加快走至他面前,颔首行礼:“见过君上。”

易雪逢看了切云一眼,切云摸了摸鼻子,道:“那我先回避。”

易雪逢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点头,看着切云飞快跑开,才将视线移到了面前的清川君身上。

知晓他便是当年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后,易雪逢仔细辨认他的面容,发现果真有几分相似。

魔修无论是先天生为魔修还是后期入魔,脸上乃至身上都会有稀奇古怪的魔纹,爬到脸上仿佛枯死的藤蔓,看着丑陋无比。

易雪逢入魔后,身上魔纹甚少,就连脸上也只有脸侧有几根细微的黑色魔纹,瞧着不甚明显,反而平添几分魅惑,这才让他能在入魔后靠着这张脸让重心君留了他一条命。

当年宁虞为了那颗冥灵心将蛮荒三君之一杀了,易雪逢入魔后因身体中激荡的魔气,昏睡了整整三日,再次醒来时已经被带到了重心君处。

宁虞无缘无故杀了蛮荒的君上,而作为那罪魁祸首的师弟,易雪逢本该被推入炎海中焚烧而死,但是其他魔修却是瞧上了他那具好看的皮囊,为了一己私欲便提议留他一命,至于要如何处置,便看重心君。

蛮荒从未有过这般容貌的人,重心君完全无视了那些全是龌龊欲望的魔修的暗示,同六朝君商议半天,直接让他取代了死去的三君之一,而那君上的封号,却宛如一个魅魔似的几乎带着点羞辱意味的“玉映”。

易雪逢当时浑浑噩噩,哪怕是将他推到炎海里他也怕是不知晓疼得,更何况只是一个称号。

自那之后,易雪逢几乎成为了蛮荒所有魔修觊觎的对象,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重心君却不知安了什么心,竟然还派了人来保护他。

易雪逢原先并没有拒绝,后来切云回到他身边后,他才让切云将玉映殿的魔修全都打发了,许是为了不拂了重心君好心,易雪逢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少时的清川君只是个不到易雪逢大腿的孩子,他相貌倒是清秀,只是脸上常年脏兮兮的,身上还全是被殴打的伤痕,一看就总是被人肆意欺辱。

易雪逢就算入了魔,但是心依然软得不能行,也是怕他被自己打发回去再被人欺辱所以才留下了他。

后来易雪逢才知道,清川的身上之所以没有那么多魔纹,是因为他是个魔修同道修所生,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被蛮荒的其他魔修整日打骂欺辱。

这样一来,易雪逢就更不忍心赶他了,久而久之,清川也便留在了玉映殿,成为了唯一一个照料他的人。

那时的清川并没有名字,易雪逢成天窝在榻上睡觉,也甚少同他交流,所以从未问过他名字。

百年过去,清川已然长大,再见易雪逢时,眸中的孺慕却依然同小时候没有半分差别。

易雪逢坐在石凳上怔怔看着他。

清川君居高临下看着他,许是觉得这样俯视太过不尊重,他轻轻单膝点地跪在易雪逢身边,微微仰着头,唇角含笑,柔声道:“君上。”

易雪逢垂眸看了他半晌,道:“你叫清川?”

清川君摇摇头:“我已忘记我的名字,清川是君上当年说过的一句话得来的。”

易雪逢记性并不太好,闻言皱眉:“我说过什么?”

清川君笑了:“君上说我的眼睛像是如春清泉,融入寒川。”

易雪逢沉默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句话,但是明知晓面前的人便是害自己惨死的罪魁祸首,他还是不忍心将那句“我不记得了”说出口——他从来都不是个能随意将别人真心肆意践踏的人。

易雪逢抿了抿唇,道:“起来吧,跪着成什么样子?”

清川君却摇头,直接道:“君上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你朔日无法妄动灵力之事是谁传出去的吗,清川不敢对君上有所隐瞒。”

易雪逢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动,道:“是你?”

清川道:“是。”

不知为何,易雪逢心中却没有升起他之前所料想到的愤怒,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漠然。

他低头看着清川君,心中一片诡异的平静,他轻声道:“你告诉我,是想让我亲手杀了你吗?”

清川道:“任由君上处置。”

他这样不为自己辩驳半句,倒是十分难得,易雪逢盯着他的头顶看了半天,突然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直直看向他那如清泉的眸子,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这样做?”

清川君没有丝毫死到临头的恐惧,反而弯着眸子笑了笑,道:“君上真想知道?”

易雪逢没有说话。

清川君一笑,他闭上眼睛,伸手握着易雪逢的手轻轻抵在自己的眉心,牵引着易雪逢的灵力缓慢地注入他的神识。

易雪逢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下一刻,他瞬间换了个地方。

面前鸟语花香,花团锦簇,仿佛置身人间天堂。

而在花团中间,百年前满是魔息的玉映君正躺在榻上,懒散地抬了抬眸子,朝着他的方向淡淡道:“我不喜欢这种幻象,撤了吧。”

很快,那花团缓慢地化为斑斑点点的光芒消散在了四周,重新变回了玉映殿那奢侈的装扮。

易雪逢只看了一眼,眸子一颤,眼前的场景瞬间消散。

他坐在凉亭中的石凳上,清川君依然跪在他面前,只是抵着他眉心的指尖已经被他移开。

清川笑道:“我本就是重心君安置在你身边的一枚棋子,只要他想,便能随时随地通过我来瞧见你在做什么。”

易雪逢怔然看着他。

清川君仿佛在说着同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若非我有这等诡谲能力,他也不会允许一个杂种在蛮荒活那么多年了。”

他就算说那句被人从小骂到大的“杂种”时,脸上依然全是温柔之色,仿佛旁人对他的所有诋毁都像是春风而过,不留丝毫痕迹。

易雪逢看了他半晌,突然道:“生死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清川道:“生死由天,当年我未死在宁剑尊手上,便说明我命不该绝,今日死在君上手上,自然也是天道安排。”

“那你信天道吗?”

“若是我信的话,便不会在蛮荒留这么久。”

清川有魔修和道修的血脉,不在蛮荒也可在三界任意一个地方过活,只不过会活得不太容易罢了。

易雪逢道:“你不信天道,却相信生死由天?”

清川君轻轻一眨眼:“生死由天,但事却在人为。”

易雪逢看了他许久,才轻轻闭眸叹了一口气,将手收了回来,道:“我现在不想杀你。”

清川君一怔,诧异地看着他。

易雪逢却没有再多说。

当年他已知晓自己没多少时间可活,便将切云送走,孤身留在那奢华又清冷的空荡大殿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便是每日清晨清川小心翼翼端来热水和茶叶的细微动静。

还是个孩子的清川每日重复着相同的事,将泉水放在小火炉上温着,等到易雪逢准时清醒后,将茶放在滚水中,直到茶香满溢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样枯燥乏味的事情他重复了好多年,直到道修攻入玉映殿时,他还在拼命拉着易雪逢妄图一同逃命。

易雪逢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明知他有错却又不想下手,但是细想之下,清川似乎并没有罪能至死的过错。

清川君轻轻叹息:“但是君上,在这蛮荒乃至三界中……良善太过是活不了太久的。”

易雪逢看着他,觉得他方才是想说“懦弱至极”这个词的。

易雪逢道:“我只说现在,并未保证一定不杀你。等过段时日,我会有要事寻你,只要你能帮我做到,以往恩怨便一笔勾销。”

清川君有些迟疑:“君上需要清川……”

他还没说完,易雪逢就冷淡打断他:“现在你不必知晓。”

清川君愣了一下,才轻轻颔首:“是,但凭君上吩咐。”

易雪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易雪逢话中有话,清川君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道:“清川日后只听君上吩咐。”

易雪逢这才一点头:“嗯,走吧。”

清川君垂着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轻轻直起身子,凑到易雪逢身边,声音细弱无闻:“君上,请当心切云……”

最后两个字仿佛被风轻轻吹散,易雪逢却是听到了,他手指一颤,抿着唇看着清川。

清川说完这句话便直接起身,易雪逢心中有万千疑虑,却不知为何也没有留他,任由他恭敬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易雪逢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凉亭中坐了半晌,正要起身去寻切云,宁虞竟然又追了上来。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慌乱,视线胡乱看了看四周,当落在易雪逢身边时,眸子一亮突然快步跑了过来。

易雪逢站起来,道:“你怎么……”

宁虞飞快过来,一把抓住了易雪逢的双肩,紧紧盯着他,艰难道:“我仔细想了想……”

易雪逢的话被打断,好脾气地看着他,问:“你想什么?”

宁虞喃喃道:“师尊说你在生我的气,让我徐徐图之才可,但是我方才想了半天,才发现我徐不了。”

易雪逢:“……”

易雪逢眨了眨眼睛,有些没听懂他的话。

宁虞抓着他的肩一把将他按在了自己怀里。

伴随着宁虞的心跳如鼓,易雪逢听到宁虞在自己耳畔沉声道:“我不想你跟着别人离开,我也不想控制自己,明明喜欢的发狂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易雪逢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宁虞紧抱了他一下,才压抑着滔天情感将他松开,捧着易雪逢的脸,道:“我不想再等了。”

易雪逢似乎吓住了,茫然道:“等……等什么?”

宁虞道:“易雪逢,我们合籍吧。”

易雪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