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雪逢气呼呼地绕了个道, 头晕得更厉害了。
切云在一旁安慰他:“宁魔头本性就这样, 都一百多年了你还指望他改啊,冷静点,深呼吸。”
易雪逢深呼吸几口气, 按着胸口艰难道:“可是他之前从没对我这样过。”
切云一时语塞。
易雪逢十三岁那年切云跟了他, 自那之后两人便形影不离, 切云虽然厌恶宁虞到恨不得他马上去死的地步,但是却也不能否认他对易雪逢是真心实意的好。
在宁虞少时,他那个酒鬼爹曾经有过把他卖给人贩子换点酒钱的打算,许是因为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对遭受过太多苦难的易雪逢极其包容关心, 在加上易雪逢的性子也太过招人喜欢,宁虞对他的重视甚至比救了他的秋满溪还要多。
易雪逢不喜欢宁虞仗势欺人,总是拿着修为来欺负其他人,每回见了定要板着脸上前, 小大人似的在宁虞旁边喋喋不休, 让他以和为贵, 不能戾气太重。
易雪逢第一回 壮着胆子教训宁虞时,宁虞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声音冷漠如冰:“你哪来的胆子敢训我?”
才八岁的易雪逢见状连忙要溜, 被宁虞一把揪住了领子。
他刚和归鸿山主山的师兄弟打了一场,额角上全是汗水,易雪逢讨好地回头,撩着雪白的袖子踮着脚尖要给他擦汗。
宁虞面无表情:“少给我来这一套, 你自己想一想,方才的话是你能说的吗?”
易雪逢还想着拿袖子给他擦汗,踮脚尖半天都够不到宁虞的脸,他正要从地上一蹦而起挂在宁虞脖子上,宁虞飞快往后一退,避开他的动作。
宁虞不想让他雪白的袖子弄脏,眉头紧皱:“给我站好。”
易雪逢见讨好不成,只好站在原地,哼哼唧唧地道:“师兄总是打人,这样不好,戾气太重,往后是没有人喜欢的。”
宁虞冷笑道:“我要旁人喜欢做什么?不稀罕。”
易雪逢眨眨眼睛看着他:“雪逢的喜欢也不稀罕吗?”
宁虞愣了一下,半晌才别扭道:“你不是旁人。”
易雪逢又眨了眨眼睛,似乎找到了能治宁虞的办法。
“那师兄以后要是再无端打人,雪逢就不喜欢你了。”
宁虞险些被气笑了,他抬起手,阴测测道:“我不打别人,能打你吗?”
易雪逢立刻抱着头跑了。
只是自那之后,宁虞果然没有再无缘无故打人了——不过只是易雪逢所看到的罢了。
宁虞固执的性子根本改不了,他依然三天两头找人单挑干架,只是从来不让易雪逢知道。
有一次几个弟子在围攻宁虞,正在被打得吐血之际,宁魔头的动作突然戛然而止,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飞快收回罂粟剑,装作路过的模样慢吞吞往旁边的路上走。
很快,易雪逢和秋满溪说着话走过来,他们正在商议中午到底要吃什么,易雪逢想吃土豆烧鸡,秋满溪却说辣椒烧鸡更好吃,两人为这个问题争论个不休。
易雪逢道:“我一点都不能吃辣呀,沾了一点辣椒我嘴都要肿的——呀!师兄!”
他欢天喜地地朝着宁虞跑了过来,刚走到宁虞身边便瞧见了不远处痛苦哀嚎的师兄们。
易雪逢立刻道:“师兄你又打人了!”
宁虞满脸不耐烦:“我没有,我只是路过。”
易雪逢:“那他们……”
宁虞冷声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是信他们还是信我?”
易雪逢愣了一下,才乖巧着道:“信师兄。”
宁虞冷哼了一声,牵起易雪逢抬起的小手往前走去,看都不看后面满脸怒气的人。
易雪逢疑惑地往后看了看,还是觉得那些人像是师兄揍的,但是宁虞一向不屑说谎,应该不会为这种小事骗他。
想通了后,易雪逢抬起头,眨着纯澈的眸子,道:“那他们应该是两方打架才成这样的吧,好可怕啊,师兄往后要离远一点呀。”
宁虞唇角往上勾了勾,绷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秋满溪在一旁叹为观止,满眼都是“徒儿,你还真是个混账啊”,宁虞对这种眼神早已经习惯了,平静地移开目光,对易雪逢道:“中午吃土豆烧鸡。”
易雪逢顿时欢呼:“好哎好!”
秋满溪忙将眼神收敛,快步跟上去,可怜兮兮道:“徒儿,那辣?”
宁虞冷酷无情道:“喜欢吃辣就自己摘辣椒干嚼去。”
秋满溪:“……”
许是宁虞在易雪逢面前装得太像个人了,这么些年过去,饶是易雪逢死过一次,侥幸重生后依然固执地以为他的师兄是个对所有人都面冷心热的好人,直到现实宛如冰雨狠狠地拍在他脸上。
在易雪逢刚重生时,见到宁虞对他夺舍的这具躯体这么冷酷无情,还以为只是这一百年来宁虞变得更加冷酷无情了,却从未想过这个才是他的本性。
切云道:“先别想太多,等我们把那个魔修弄死之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要去蛮荒。”
易雪逢点点头,他穿过一片竹林,心事重重地走到了夜芳草的住处。
夜芳草正要去看望江即望,瞧见易雪逢过来忙朝他招手:“小仙君,云哥!”
每回听到夜芳草叫切云“云哥”,易雪逢都很想笑,他唇角轻轻勾起,还没说话,夜芳草就满脸兴奋地奔了过来,抬手一巴掌拍在易雪逢的肩膀上,险些把他打一个趔趄。
切云立刻怒目而视,朝着夜芳草龇牙。
夜芳草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易雪逢的肩膀,笑嘻嘻道:“习惯了习惯了,忘记了咱们小仙君是个易碎品——话说你真的没事啊,上早课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已经命不久矣了呢。”
易雪逢歪歪头:“何出此言?”
夜芳草看到他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诧异道:“不是吧,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整个寒淮川都传遍了,说你中毒已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宁剑尊才不顾所有人反对将你带去蛮荒。”
易雪逢:“……”
易雪逢身体有余毒,宁虞担心他在寒淮川的安全这才强行逼迫所有人同意带他前去蛮荒,这事其实很简单,几句话的事罢了,只要不是个耳朵有问题的就都能听懂。
坏就坏在,传言传的多了,总会出那么一点差池。
昨天晚上,南纵深更半夜和另外一位长老走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气愤,就像是一个吵架没吵过别人,回到家却想到了无数种反驳的话来骂人的孩子一样,他恼怒非常,道:“哪有他这样的?真当这里是他的蛮荒了?就算在归鸿山也不成啊,秋满溪为人温厚,怎么就教出来那种混账徒弟?!”
另外一位长老唉声叹气道:“也不知秋满溪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明明这般温润如玉的人,教出来的徒弟却一个个入了魔,唉,天命难违啊。”
南纵皱眉:“都入了魔?他还有其他徒儿入魔?”
长老道:“百年前他最小的徒儿啊,叫什么来着……忘记了,反正那相貌长得是真的好,可惜死得太惨了。”
南纵一听到他夸别人相貌好,立刻不满了:“相貌好?有谁的相貌能比得上我们寒淮川小仙君?你见过那个魔修吗?”
长老摇头,南纵才冷哼一声:“那不就结了。”
长老无奈地看着在某种时候攀比心极重的南纵,叹了一口气,道:“这回宁虞要将小仙君带去蛮荒,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南纵一想起这个,气顿时又上来了:“小仙君是马上要断了气吗,值得他这么大张旗鼓把人带过去?就算他真的有事,也轮不到他宁虞来多管闲事,我们寒淮川没有医师吗,非得把他带去蛮荒?宁虞那狗脾气天下谁人不知?小仙君若是真的去了蛮荒,那才是要生不如死。”
他说完,脸上悚然一惊,骇然道:“你说我们家小仙君长得这般好看,那宁魔头该不会是动了什么邪念吧……”
两人对视一眼,开始纷纷倒吸凉气。
在一墙之隔的路上,迷迷瞪瞪握着剑要去练剑的一名弟子恍惚间听到两句 “小仙君马上要断气了”“……生不如死”,顿时被吓得立刻清醒了。
第二天一早,早课结束后,寒淮川所有人都知道小仙君命不久矣了。
易雪逢:“……”
你们寒淮川的人,这么任性的吗?
夜芳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并没有多严重的伤,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他笑道:“我就说昨日瞧见你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病危了,一定是那小子危言耸听,等我回去把他揍一顿。”
易雪逢哭笑不得。
夜芳草又道:“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宁剑尊要带你去蛮荒可是真的,听说明日仙道大典结束后,他就要带你走了。”
易雪逢:“……”
易雪逢愣了一下,方才他还在想着见过夜芳草后就继续回去装病,好让宁虞发觉把他带去蛮荒,谁知他还什么都没开始,这事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定下来了。
昨晚……
易雪逢眸子微动,这样看来,那宁虞昨晚偷偷摸摸潜入他房间,并不是为了幼稚地泄私愤打他头,而是来探查他的经脉,并且决定将他带走?
这么一想,易雪逢方才对宁虞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易雪逢自小就对宁虞生不气起来,一有了理由他就自己说服自己不再生气,十分乖巧。
不过也是,就宁虞那种臭脾气,若是易雪逢没有这么乐观的话,从小到大不知道被气死多少回了。
易雪逢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夜芳草诧异道:“你还真打算跟他走?”
易雪逢点点头,微微垂眸,一副被逼无奈却又不得不委身恶霸的欺辱模样,喃喃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夜芳草动容,对其的怜悯更上一层楼,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易雪逢的肩膀,安抚他:“他怎么说都是你义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易雪逢点头,微微抽泣两声,十分可怜。
切云:“……”
切云险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艰难道:“爹,别做戏了,我瘆得慌。”
易雪逢道:“难道你不觉得,按照宁虞的凶名,是个人被他这么强迫着带回蛮荒,都会是这副模样吗?”
切云仔细想了想,顿时觉得他爹演得实在是太逼真了。
易雪逢还在做戏,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夜芳草安抚了他好一会,他才彻底收了戏,说起正事来。
夜芳草:“火镜鸟的灵物?我不知道哎,云哥让我好好护着,我就一直放在我眉心的灵分玉里的,从云胡城出来之后,宋掌门说要收回灵分玉去算分数,我就全给她了。”
易雪逢略略沉吟。
夜芳草有些紧张:“怎么了,那里面的东西很重要吗?等到明日宣布谁是魁首后,灵分玉会还给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再找找?”
易雪逢道:“也只能这样了。”
夜芳草和他说完后,着急去看江即望,草草安抚了几句,这才跑了出去。
易雪逢和切云一起回去,道:“你怎么看?”
切云道:“你说火镜鸟的灵物,还是宁虞?”
易雪逢道:“宁虞。”
切云心道我就知道,他冷哼一声,还是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可能在之前就瞧出了你的灵脉有问题,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懒得在意还是说要静观其变,才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昨晚许是他借题发挥,才说服了宋镜笙他们准许你去蛮荒。”
毕竟寒淮川少主前去蛮荒这种事情,普通人根本不可能会同意。
易雪逢唇角抽了抽,道:“请你不要用‘说服’这个词,我瘆得慌。”
按照宁虞的性子,“说服”这个词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易雪逢想了想,觉得用“武力震慑”这个词才比较准确。
两人正说着,穿过一处长廊后,易雪逢一抬头,就瞧见了迎面而来的雀声。
雀声一身红衣,绝美的脸上冷若冰霜,本来在长廊上走着的弟子一瞧见他,连忙垂下头,不敢同其对视。
雀声的美像是冰雪似的,仿佛稍有不慎就能将人冻伤,但是却没有到易雪逢那种宁愿受伤却硬要扑上去的地步,所以这么些年来,因为她的冰冷疏离,从未有男人对她动过心。
切云也看见了她,立刻怒道:“爹,把头撇过去,别看她!”
易雪逢道:“怎么了?”
切云哼唧道:“我不喜欢她,你快转头啊。”
易雪逢无奈,只好听话地照做,只是转头太过没有礼数,他只是微微垂眸,身体往旁边侧了侧,疏离又不失礼。
雀声同宁虞是同一个类型的,除了自己在意之人对所有人都没有兴趣,她目不斜视地从长廊走过,很快就消失在了台阶下。
易雪逢这才将头抬起来,看着她身影逐渐消失,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切云道:“别叹气,她不值得。”
易雪逢轻声道:“她没有什么错。”
切云冷哼:“是啊,没什么错,好像在你入魔后理都不理你的人不是她一样?好了爹,别看她了,她是坏人。”
易雪逢抬手抚了抚切云的剑柄,没有再说话,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不过若是真的不在意的话,方才他就要拦下雀声同她相认了。
嫌隙就算再细微,也是存在的。
易雪逢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住处,刚跨过门槛就瞧见了不知来了多久的宁虞,以及桌子上满满一包的糖山楂。
易雪逢:“……”
这一回宁虞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折中,觉得自己十分有诚意。
他抬手一指糖山楂,道:“吃。”
易雪逢:“……”
易雪逢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不再生宁虞的气,被他这个举动激得怒火比之前更烈,他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剑尊,我能问问,我到底哪件事做错惹了您,能值得您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与我?”
宁虞:“……”
宁虞满心疑惑,心道何出此言,你明明很喜欢吃这个。
易雪逢见到宁虞这个模样,就知道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生气,他险些被气笑了,直接指着门口,道:“剑尊,请出去吧。”
宁虞向来都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还从没被人下过逐客令,他愣了一下,才皱眉道:“你不喜欢?”
易雪逢面无表情:“请。”
不知是不是觉得明日就能知晓易雪逢的身份,宁魔头第一次对除了易雪逢之外的人前所未有的耐心:“那你喜欢什么?”
易雪逢问:“我喜欢什么,你都能做到?”
这段时日宁虞把易雪逢得罪的太惨,又往人嘴里塞草,又深更半夜把人头给砸了,若是换了旁人早就不理他,也只有易雪逢脾气这么好能容忍到现在,而现在林浮玉是易雪逢的成算越来越大,宁虞不敢轻举妄动再惹事,本来是想买一包糖山楂来哄的,谁知这孩子竟然被自己哄得越来越生气了。
宁虞左思右想想不通,只好把对易雪逢的耐心拿出来一半来对林浮玉。
他点头:“能。”
易雪逢冷酷无情地一指桌子上的糖山楂:“我现在,只想让你把这些全部吃下去,一个都不剩。”
宁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