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没了

“师尊。”

秋满溪正用筷子蘸着水往易雪逢干裂的唇上抹,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 手一抖, 筷子上一滴水直直落在了易雪逢的锁骨上。

秋满溪怔然看着他。

易雪逢眼眸微微张开, 长发披散落花流水铺洒在枕上, 他轻轻偏着头眼泪从眼角滑落到长发中,眼神有些涣散, 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完全清醒。

“师尊。”易雪逢看着他, 喃喃道, “师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挣扎着朝着秋满溪抬起手, 怔怔的秋满溪看着他手腕上狰狞的伤口, 陡然反应过来, 忙抖着手一把将易雪逢鲜血淋漓的手按在榻上,柔声道:“乖一点,先把伤……”

他安抚的话戛然而止,秋满溪尝试着发出声音, 嘴张张合合, 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易雪逢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 十指连心, 他痛得恨不得昏死过去, 即使如此却还是挣扎着想去拉秋满溪, 秋满溪看不得他这般自残, 忙俯下身轻轻环抱住他的半边身体。

清冽酒香环绕住易雪逢的周遭,不知是不是唤醒了他幼时安心的感觉,他只觉得倦意随着那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眼眸控制不住地缓缓阖上。

易雪逢半阖着眸子,强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嘴中还在喃喃着:“师尊,你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声音越来越小,细至无闻,最后终于阖上双目,疲倦地睡了过去。

秋满溪怔然看了他半晌,正要抬手探向他心口,一旁的门突然被人敲了两声,宁虞的声音从外传来:“师尊,我进来了。”

秋满溪手猛地缩回去,收回宽袖中勉强遮掩住微弱的颤抖,他急促深吸了几口气,将眼眶的酸涩给缓和后,重新变回平日里温和模样。

“进来。”

宁虞沉着脸端了一碗药过来,见到床榻上熟睡过去的易雪逢,将药递给了秋满溪,皱眉道:“寒淮川不是有很多人吗,为什么要让我端药?”

从没有人敢指使宁剑尊做这种事,他端药端得都极其生疏,跨门槛时还险些把碗摔了。

秋满溪沉默着接过碗,垂眸看着碗中波纹,不知在想什么。

宁虞察觉到不对:“师尊?”

秋满溪轻轻拿着勺子吹了吹滚烫的药,淡淡道:“你把人伤成这样,不指使你指使谁啊。”

宁虞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我根本没有碰他!”

秋满溪敷衍地点头:“知道了,出去吧,没你什么事了。”

宁虞被秋满溪当成药童的行径十分不满,不过看到易雪逢苍白的脸色,还是勉强压制住心中的不悦,道:“他如何了?”

秋满溪道:“喂了药我再为他查探灵脉,你先把窗户上那盆灵花给弄出去再说。”

宁虞皱着眉看向窗棂上随风摇摆的花束,大概看出了什么,眸子猛地一缩。

他之前来过易雪逢的住处,但是当时是冲着让其早起练剑的目的过来的,并没有多注意到他房中的异样。

现在稍稍花些心思看上一眼,就能注意到这窗棂上那朵瑰丽无比的灵花。

宁虞脸色阴沉极了,他快步走上前,抬手一把将盛开得极其妖艳的花拦腰掐碎握在掌心,头也不回地开门打算离去。

秋满溪已经强行稳着给易雪逢喂了几口药,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去哪里?”

宁虞冷声道:“去寻宋镜笙——临樊君临飞升之前将林浮玉托付给了他们,他们就是这样照料的?”

他死死握着手,眸光狠厉,瞧着似乎想要出去杀人。

秋满溪道:“不要冲动,这毒未必是宋镜笙下的。”

宁虞停住步子,皱着眉回头看他。

“南纵?”

秋满溪叹了一口气,道:“等小仙君醒来再说,你先出去吧,晚上再送一碗药过来。”

宁虞:“寒淮川不缺伺候小仙君的人,仙道大典还未结束,我还有要事……”

秋满溪抬手将易雪逢唇边的药渍拂去,这才将一直紧盯着易雪逢这张脸的视线移开,他朝着宁虞弯眸一笑,好脾气地问道:“什么要事有小仙君要紧啊?”

宁虞用一种“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看着他,哼了一声,懒得说话扭头走了。

直到宁虞的气息消失在院落中后,秋满溪才抬手将易雪逢单薄的衣襟解了开来。

寒淮川用灵花熬制的灵药一入经脉,易雪逢手上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不过片刻那伤口处已恢复原状,除了有些发红之外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秋满溪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他将易雪逢胸前的衣襟拨开,有些微凉的手轻轻覆在心口处,一股灵力缓慢探了进去。

被人从心口探入灵力的滋味不怎么好受,易雪逢只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直接捣入了他的神魂,虽然那道灵力轻柔得有些过分,但是神魂又哪里是能随便碰的。

秋满溪的灵力才刚探入一丝,便被神魂本能地撞了出去。

秋满溪猛地缩回手,怔然看着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掌心,久久不能回神。

当年易雪逢受伤,秋满溪亲自用灵力妄图将经脉中的寒毒引出来,他花费了七天七夜的时间探入易雪逢的经脉以及神魂中,自然对其的神魂极其熟悉。

面前之人……

是真真正正的易雪逢,他自小养到大的孩子。

百年间,易雪逢的死对于秋满溪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

他闭关前易雪逢还是个那个乖乖巧巧的少年,弯着眸子冲他撒娇,问他:“师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修士闭关时日哪里有定数,短则几个月,长则几百年,秋满溪说不准,只好哄他:“我很快就回来,等你长到你师兄这么高的时候,我就回来啦。”

易雪逢片头看了看高自己一头多的宁虞,皱着眉头纠结了许久,才道:“好罢,我会努力长高一些的。”

宁虞在一旁抱着剑嗤笑。

秋满溪叮嘱他:“好好照顾好雪逢,他少了一根头发我都饶不了你。”

宁虞道:“有我看着,他能出什么事。”

他说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着眉改口应诺:“好。”

他这般郑重其事地应下,秋满溪也放心地驾云而去。

但是,一向重诺的宁虞却食言了。

秋满溪出关后,不知人间几何,他回到归鸿山第一句便是问他乖巧的小徒弟去哪里了。

归鸿山所有人的神色都很奇怪,欲言又止半天,归鸿山掌门悠悠叹了一口气,开口告诉他。

“雪逢没了。”

秋满溪当时有些怔然,足足愣了半晌才重复道:“雪逢,没了?”

雪逢没了,是什么意思?

之前还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秋满溪不相信,只认为他们是在哄骗自己。

后来,整个归鸿山的人都告诉他,易雪逢入魔了,后来被三界修士攻入蛮荒,死在了诛魔阵中,魂飞魄散。

众人将易雪逢如何入魔,如何被围剿,甚至死法如何全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即使如此,秋满溪依然是不信的,

直到入魔后的宁虞被传信到了归鸿山。

秋满溪依然像是之前那般醉生梦死,浑身清淡酒气,他看到宁虞过来,虽然醉得迷迷瞪瞪的但是还是本能地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坛往后藏。

直到宁虞走进了,秋满溪才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他大徒儿一身骇人魔息,身形比他闭关前高大许多,只是身上那唯我独尊的傲气自大不知为何已消失不见。

他站在秋满溪面前,抿着唇一言不发,眼底的寒意比之前更甚。

秋满溪茫然地歪歪头,愣了半天才恢复一些神志,他勾唇笑了起来,眸子弯弯,道:“徒儿你来啦……”

……为师前段时日刚刚出关,一出来就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们竟然和我说雪逢没了?说的就和真的似的,为师差点都要相信了。

秋满溪早已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正要笑着说出口时,宁虞却膝盖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

秋满溪在幽静小院中饮酒,地上全是坚硬的青石板,宁虞一跪下去,膝盖同地面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是一声惊钟猛地敲在秋满溪心间。

宁虞哑声道:“师尊……”

秋满溪怔然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在宁虞跪下去的瞬间烟消云散,他还没等宁虞开口,突然抓着身后的酒坛朝着宁虞身边砸了过去。

一声清脆声响,酒坛瓷片散落在宁虞身前,最令他厌恶的酒渍溅了他一身。

秋满溪居高临下看着他,艰难道:“我、为师不想听……”

宁虞依然跪着,垂着眸涩声道:“师尊,雪逢死了……”

秋满溪满是光亮的眸光骤然暗了下去,他坐在榻上,看着跪在他脚下的宁虞,扒着酒案边缘的手在剧烈发着抖,他几乎是匪夷所思地看着宁虞,薄唇发抖,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

半晌后,秋满溪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你应了我的。”

宁虞没说话。

秋满溪踉跄着站起来,他赤着脚披头散发,衣衫散乱地几乎是扑到宁虞面前,扶着他的肩,喃喃道:“宁虞,你应了我的,你应了秋满溪的……”

宁虞垂着头,长发落下,遮挡住他的神色。

秋满溪依然抓着他,若是在平常他这幅极其不端庄的狼狈模样宁虞早就毫不留情地骂他了。

现在宁虞衣衫端正,就算是跪在地上他的腰背也是挺得直直的,但是旁人看着,却无端觉得他比现在衣衫不整的秋满溪更加狼狈不堪。

“我第一次把他交给你,你说会护他周全,我信了,但是你再次把他带回来时他只留了半条命。”秋满溪哀声道,“你和我说过你会改的,你去修了无情剑道,也答应了我再也不会意气用事自大自狂,所以我把他再次托付给了你,然后呢?宁虞?宁虞!你说话!”

“你现在告诉我,雪逢死、死了?”

“他们所有人都在说雪逢没了,我全都不信,我等着你回来告诉我真相,我等了这么多天,就等到了这个?”

“这就是你宁虞,给我的答案?”

饶是秋满溪疯了似的连连质问他,宁虞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秋满溪同他冰冷的魔瞳对视良久,才仿佛力竭了一般瘫坐在地上。

他眸子失神,轻声道:“滚。”

宁虞依然没有一句辩驳,起身走了出去,在院外跪了三天,最后还是归鸿山掌门出面才将他请了回去。

自那后,宁虞无数次地前去归鸿山想要见秋满溪全都吃了闭门羹,他锲而不舍坚持了十年,秋满溪才终于愿意见他。

饶是过了这么久,秋满溪仍然记得当年宁虞亲口告诉他易雪逢的死时,他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无力和悔恨,那种情感太过强烈,他不知要如何是好,只能将其一股脑全都发在了宁虞身上。

宁虞被他无端迁怒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半句为自己的辩驳,或许连他自己都认为易雪逢的死了全都是他的错。

秋满溪看着榻上安安静静熟睡的易雪逢的脸庞,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才终于轻轻俯身,将那个迟到了一百多年的答案给了他。

“师尊马上就回来了。”

易雪逢再次清醒时,还未张眼便嗅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雨水冲刷泥土的气息,昏昏沉沉间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人握着,掌心一片滚烫。

他缓慢张开眼睛,便对上了切云的睡颜。

切云还是放心不下他,趁着他昏睡时现出人形趴在床沿陪了他一夜。

易雪逢怔然看着他,突然一笑,他手指轻轻在切云掌心挠了挠,切云掌心十分不耐痒,易雪逢刚动了两下他就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

易雪逢同他茫然的视线对上,笑道:“切……”

他还没切完,切云木着脸直接在原地变成了剑身,剑柄“哐”的一声砸在易雪逢重伤刚愈的手腕上。

易雪逢:“……”

易雪逢揉着手腕,满脸郁色地盘腿坐在榻上,对着装死的切云道:“起来,我们聊聊。”

切云不想聊。

易雪逢拍了拍剑柄:“我又没怪你,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别装死,说话。”

切云又沉默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打算说话时,房门“吱呀”一声突然被推开。

易雪逢抬头望去,秋满溪手中正小心翼翼端着一碗药走进来——他和宁虞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做这种端药的小事比除魔卫道还要紧张,他小心翼翼点着脚尖,几乎是踩着小碎步走进来,跨门槛时还小跳了一下,差点把药给洒了。

易雪逢似乎没反应归来,怔然看着他。

秋满溪端着药走到塌边,冲他一笑,道:“徒儿,来喝药,我刚才端三回全都洒了,这一回终于……”

他还没说完,被这句“徒儿”激得瞳孔骤缩的易雪逢脑子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像是不受控制一样猛地扑到了秋满溪怀里。

迟到了一百多年的委屈骤然爆发,他连忍都没忍直接放声大哭了出来。

“师尊!”

师尊端得第四碗药再次壮烈落地,直直浇了切云剑一身。

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