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雪逢挣扎着坐了起来, 疲倦地看了看周围, 才发现他们正身处在一个破旧的木房子里,外面的雨依然倾盆下着, 时不时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雷声。
江即望和其他两个修士正在火堆旁烤火, 听到夜芳草的声音,忙都围了过来, 七嘴八舌地问他如何了。
易雪逢身上炽热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经悉数褪去, 灵力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他点点头:“已经好多了。”
夜芳草道:“哪能不好啊, 宁剑尊可是亲自把你拎着送回来的, 特别温柔。”
易雪逢:“……”
你告诉我,拎这个字,到底哪里温柔了?
易雪逢唇角抽了抽,觉得宁虞不愧是宁虞,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简单粗暴的行事依然未改半分。
夜芳草道:“方才你是不是叫我师兄了?嗯?嗯嗯?你也知道自己比我小啊,快来, 再叫一遍。”
易雪逢懒得理他, 又环顾四周:“切云呢?”
夜芳草道:“你说云哥啊, 他出去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易雪逢:“……”
云哥?
易雪逢匪夷所思地看着夜芳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前几天夜芳草对切云还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怎么才一天不见,就云哥云哥的叫起来了?
夜芳草道:“你都不知道, 你昏迷这三天,都是云哥带着我们打天下的!我的灵分玉有好几回差点被人抢走,全靠云哥救了我!”
易雪逢:“……”
带着少年们打天下的云哥此时正在木屋的不远处,大雨从头顶落下,他遮也没遮,束成马尾的长发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却没引起他丝毫注意,那双冰冷的无实质的眸子冷漠地看着不远处的人影。
宁虞坐在南境一座废弃的高塔之上,他一只脚踩在高台边缘,另外一只脚悬下去,他也没有遮雨,眸子看着脚下密林中处处在争夺灵分玉的众人,不知在想什么。
一只纸鹤从外而来,他抬起手让纸鹤落在他手指上。
宁虞道:“有找到线索吗?”
清川君道:“没有。”
宁虞抬手就要将纸鹤捏碎,清川君立刻道:“等等,先别着急,有关于林浮玉的事。”
宁虞手一顿,这才勉强收回手。
清川君道:“我打听到了,小仙君在前些日子曾经去过一趟禁地,被一只灵兽险些撕成两半。”
宁虞眸子一颤。
“我想你也听说过,小仙君在寒淮川人缘一向不怎么好,他性子暴戾,稍微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便对人非打即骂,极其不惹人喜欢,看着就像是……缺失了什么似的,这种人最容易被夺舍,更何况他还是临樊之子。”
宁虞:“不要说废话。”
清川君无奈,只好言简意赅:“但是他在禁地受伤之后就仿佛变了个人,如果你之前说的被夺舍之人是他,那猜测可能是对的,因为林浮玉这种灵脉的人,夺舍起来不会残留一丝一毫的鬼气。”
宁虞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点,纸鹤在他手指上剧烈发着抖。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艰难道:“那……训戒是怎么回事?”
清川君:“这个我也不懂,如果你还想再进一步确认,最好将他带来蛮荒,我自有办法查出来他到底是不是被夺舍。”
一股寒风凛冽刮来,一向寒暑不侵的宁虞竟然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苍白的唇轻轻一张,似乎要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宁虞。”
宁虞垂下手,纸鹤翩然飞起来,扑扇着翅膀寻了个雨淋不到的地方落了下来。
切云站在宁虞身后,浑身淋湿,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神色,冷漠地看着他。
切云看着虽然是个少年,但是实际上却已经是比宁虞还要老的老妖怪了,在他的人生中,除了同别人交手之外,剩下的全是易雪逢。
切云从来都知晓易雪逢最喜欢的便是自己人畜无害的孩子模样,便将自己强行变成世事不知的单纯模样几百年。
但是此时此刻,他宛如褪去剑鞘的一把真正的剑,浑身气势骇人又凌厉。
宁虞正心烦意乱着,冷声道:“什么事?”
切云问他:“你说恨雪逢,是认真的吗?”
大概是前几日已经见到了一个冒牌货的脸,所以他在听到这句“雪逢”时没有太大反应,而是极其冷漠地看着他:“关你何事?”
切云又问:“你恨他?”
宁虞已经完全不耐烦了:“滚。”
切云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他不知沉默多久,突然一挥衣袖,一道道剑光铺天盖地在空中排成密密麻麻的蛛网,被高塔上的烛光映衬着煞白一片。
切云面无表情地看着,手轻轻一抬,身后剑光阵阵呼啸,骤然朝着宁虞射了过去。
宁虞眼眸一抬,那铺天盖地的剑光在到达他身体之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宁虞冷然道:“你找死吗?”
剑光呼啸带起的风将切云的衣袖吹得拂起,他冰冷眸中似乎有泪,但是细看之下依然是死物的漠然。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想宁剑尊应该忘了。”切云道,“当年若不是因为你的自负,雪逢不可能会受那么重的伤,他那时才多大,全是因为你……”
宁虞魔瞳倏地变得猩红,在他面前的剑光骤然被他身上的魔息震得消散在半空。
切云吐字如冰:“是你毁了他。”
宁虞虽然看起来铁石心肠坚不可摧,但是切云却十分知道从哪里下手能让他疼。
少时易雪逢受伤之事,切云根本就是在迁怒于宁虞,而且不光是他,就连当年的宁虞自己,都将易雪逢受伤之事悉数怪在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宁虞眼中划过一丝痛意,接着被滔天怒意所席卷,他猛地一挥手,方才被他震碎的剑光竟然在原地再次凝结出来,呼啸一身朝着切云的身体射了过去。
切云仿佛没看到那能将他灵体都毁了的剑光一样,道:“你将他一生都毁了,到底哪里来的脸面恨他?”
宁虞的手都在抖,剑光在听到切云眉心一寸处终于停了下来,只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不曾起过一丝波澜的心被切云轻飘飘几句话掀起惊涛骇浪,震得他心口一阵阵发疼。
“师兄……”
易雪逢还带着稚气的声音穿破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骤然出现在耳畔。
“师兄,我已经很听话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疼?”
“如果乖顺听话要受这么多苦的话,雪逢不想再那么乖了。”
“我冷,师兄你救救我啊……”
与此同时,秋满溪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猛地炸在他耳边。
“徒儿,你太自负了,若是再不改了自己的臭脾气,迟早有一日你会吃到苦头的。”
宁虞突然有些茫然,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来着?
他忘记了。
切云道:“我不想知道你们当年在蛮荒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到底恨他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我爹真的夺舍重回于世,也绝对不会来找你。”
切云冷冷说完后,又看了看一旁不知何时飘起来的纸鹤,脸上露出一抹厌恶,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他看都没看近在咫尺的剑光,似乎很笃定宁虞不会杀他,似笑非笑看了仿佛失魂落魄的宁虞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宁虞站在原地许久,久到清川君都以为他睡过去了,宁虞才轻轻动了。
他浑身都是水,水珠从他眼尾落下来,让清川君差点以为此人因为切云那段故意戳他痛处的话而流泪了。
清川君试探着道:“剑、剑尊,那林浮玉,到底查还是不查?”
宁虞脸上的脆弱和痛楚一闪而过,不过一瞬便再次恢复到了平日里唯我独尊的冷漠模样。
“查,为何不查?”宁虞冷声道,“如果林浮玉没什么问题,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过来撇清关系?”
还说什么“易雪逢活着绝对不会来找他”的鬼话!
宁虞恨恨地心想:“他不来找我他去找谁?他还能去找谁?”
清川君有些沉默了,方才他在旁边听着心惊胆战的,切云那些话根本毫不留情,几乎是找准了宁虞的死穴狠狠往里戳。
清川君易地而处,觉得若是自己早就被切云那几句话给激得崩溃了,哪里还会去查林浮玉的异常。
清川君看着这个高大又冷静的男人,由衷地觉得……
当年玉映君会爱慕他,还当真是眼瞎啊,就易雪逢那种性子,遇到这样强势的男人,哪里还有挣脱的机会?
不过君上的眼瞎他自来都清楚,只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之前太多次的希望落空,宁虞就算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抱哪怕一丝一毫的期待,不到证据确凿的那一刻,他不会再相信易雪逢还活着这句话了。
宁虞吩咐完了之后,冷笑了一声,抬手抹去脸上的水迹,沉声道:“但是如果林浮玉没有丝毫问题,我会把他变成一把真正的废剑。”
清川君:“噗……”
宁虞:“……”
沉着脸放着狠话的宁魔头几乎是带着杀意地盯着传信纸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笑、什、么?”
清川君忙道:“没有没有,您听错了。”
其实他在内心已经笑得直打跌了,从没觉得放狠话的宁虞这么好笑过。
宁虞手指上佩戴着的储物戒里塞的全都是关于易雪逢的东西,就连一只哪怕是只提到了易雪逢名字的纸鹤都宝贝似的收起来,哪里会将他生前的佩剑给搓成废铁?
他恐怕连切云剑的剑穗都不敢碰一下吧。
切云大概也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才会在他面前有恃无恐地废话了一大堆,因为他确定宁虞就算把自己的罂粟剑给折了,也不会碰自己一根毫毛。
清川君敢在宁虞发怒之前,飞快扑腾着翅膀溜了。
只留下宁虞一人面对着漫天雨幕,迟迟没有动作。
切云从高塔飞快落下,将浑身雨水用灵力弄干,脚尖一点回了易雪逢所在的木屋。
他刚一进去,就瞧见了坐在火堆旁捧着杯子乖巧喝水的易雪逢,方才面对宁虞时的冷厉立刻潮水似的褪去。
切云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飞扑过去:“爹!”
易雪逢听到声音抬起头,切云已经扑了过来,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亲昵地在他脖颈处轻轻蹭着。
易雪逢哭笑不得地把杯子抬高,道:“云哥,你当心把我水弄洒了。”
切云又蹭了两下才松开手,小狗似的蹲在易雪逢面前,眼巴巴看着他:“你现在好些了吗?还难受吗?”
易雪逢笑着摇头:“不难受啦。”
切云眯着眼睛朝他傻笑。
切云一回来,夜芳草和其他几个少年立刻朝他围了过来,递水的递水,递肉的递肉,嘴里全都嚷着“云哥”。
云哥来者不拒,将东西揽着全都给了易雪逢。
夜芳草在身后给切云捏肩膀,笑嘻嘻道:“云哥,方才映鸿过来说,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归鸿山的弟子正在那聚堆分赃,你说我们要怎么办啊?”
切云就着易雪逢的手喝了一口水,叼了一块肉塞到嘴里,将唇边的油渍一抹,王霸之气毕露地道:“还能怎么办,抢他!”
夜芳草和其他两个弟子顿时振奋了,跟着起哄道:“抢他!”
易雪逢:“……”
江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