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虞是个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他生来身负世间最罕见的天选灵脉,若无差错,修剑道不过百年便可飞升,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却拜入了籍籍无名的归鸿山。
众人纷纷道此子道途已断,可惜了这飞升的好苗子。
也有人道归鸿山虽然不似其他门派底蕴深厚,但掌教也是个灵脉极佳的剑修,拜他为师许还有一线希望。
宁虞入归鸿山百日后,在拜师大典上,选了归鸿山最懒散无为的酒鬼为师。
众人:“……”
行吧。
三界好苗子一茬又一茬,很快便无人关注这明显已经没有道途的宁虞。
但是不过百年,宁虞却以一剑平定蛮荒魔修猖獗四境之乱,闻名天下,世人誉不绝口。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以剑入道飞升之时,他却在蛮荒炎海一夕入魔。
宁剑尊入魔,三界四境震动。
魔修生性本恶,众修士唯恐魔修再卷土重来,便集结上千道众打入蛮荒,妄图先发制人。
到了蛮荒后,众人愕然发现,入魔的宁剑尊在短短几日之内,已经以铁血手腕强行统一了蛮荒魔修。
众人再度:“……”
成、成吧,开心就好。
自那之后,魔修甚少为祸四境,蛮荒境同其他四境的关系逐渐缓和。
宁虞自入魔后甚少出蛮荒,这还是宋镜笙头一次见到他——魔修气息本就妖邪,但在此人身上却察觉不出来分毫邪气,他就算入了魔也仍旧是那副冷如冰霜的模样,周身气息冷厉而骇人,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易雪逢整个人浑浑噩噩地被宋镜笙虚推着站在宁虞面前,一抬起头便对上那双冰冷阴森的眸子。
易雪逢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宁虞皱着眉看着他,手指轻轻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滚烫的沸水瞬间凝结成冰,连带着瓷杯都被冻出丝丝裂纹。
那轻微的声响像是直接敲打在易雪逢心尖,他艰难地开口道:“剑尊……”
宁虞看他半晌,终于开口了:“十六岁,才刚结丹,这就是你们说的灵脉不错?”
宋镜笙疑惑地看着宁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
易雪逢垂着头,怂若鹌鹑,他心道:“下一句话,一定是……”
废物。
宁虞毫不客气,冷冷道:“废物。”
宋镜笙:“……”
她试探地看向了易雪逢,发现挨了骂的少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气急败坏,反而瞧着有些垂头丧气。
当年林浮玉认宁虞做义父这件事临樊君只顺口一提过,宋镜笙说出来也是想试探试探宁虞对林浮玉的态度,谁知宁剑尊竟然这么不客气。
饶是宋镜笙心思敏锐,也摸不准宁虞这态度是厌恶,还是亲昵。
易雪逢没多大反应,反正你骂林浮玉,和我易雪逢有什么关系呢?
宁虞骂完后,又将视线看向水榭外的湖面,似乎懒得同他再说话。
就在此时,有弟子从外走来,附耳朝着宋镜笙说了什么,宋镜笙美眸一敛,想了想才朝易雪逢无声道:你在此招待剑尊,我有要事先离开。
易雪逢点点头。
宋镜笙又朝着宁虞寒暄几句才转身离开,期间宁虞依然没有给任何回应,十分冷淡可恶。
易雪逢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宁虞了,宋镜笙一走,他悄悄抬起头,盯着宁虞冷漠的侧脸看个不停。
宁虞同百年前变化不大,只是那双无论什么时候都满是寒冰的眸子变成了阴邪的魔瞳,墨发也变成了沧桑白发,让易雪逢恍惚间有些不真实感。
宁虞手指轻轻一敲,头也没回,冷淡道:“看我做什么?”
易雪逢顺势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看个不停。
半晌后,他没忍住,小声道:“剑尊,我可以坐下吗?”
宁虞一愣,偏头看他。
易雪逢道:“腿疼。”
林浮玉这具躯体实在是受不得半点罪,只是站了一会,腿就一阵阵地发酸。
宁虞眉头皱紧,似乎是不满他娇贵的做派。
易雪逢也没等他回答,便朝着旁边的椅子小蹦了两下,扶着扶手打算坐下。
宁虞手指在桌子上一点,杯中的冰霜飞快蔓延至整个桌面,“唰”的竖起一根根尖锐的冰刺扎在椅子上。
易雪逢险些一手按在那冰刺上,忙撤手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宁虞道:“你爹难道没教过你道魔殊途吗?别靠近我,要坐旁边坐去。”
易雪逢:“……”
出现了。
熟悉的道魔殊途。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宁虞是万人敬仰的道修剑尊,易雪逢是众人唾骂的魔修君上,而百年一逝再次相逢时,两人身份却是完全变了个样。
只是宁虞就算入魔,也断不会像他那样万人弃之,他无论在哪里,从来是不会受制于人的性子,反而会用各种手段让别人对其俯首听命。
而沧海都变了桑田,只有这句“道魔殊途”却仍旧未变。
易雪逢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好,造化弄人也不是这么来的。
看到宁虞眼中毫不掩饰的冷意,易雪逢有些摸不准若是自己此时坦言身份,宁虞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易雪逢试探着道:“不是说这些年蛮荒同四境已经握手言和了吗?剑尊,殊途二字用在此处,怕是不妥吧?”
宁虞冷冷道:“你修为不高,胆子倒是大。”
易雪逢正要再说话,一直冷漠注视着他的宁虞眸子突然一颤,视线落在易雪逢的头发上。
插在易雪逢发间的切云突然道:“呜爹!他在看我!”
易雪逢一呆,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他来得太匆忙,竟然将切云忘记拿下来了。
宁虞抬起手,状似随意地随手一勾,切云惨叫一声,竟然被宁虞的灵力直直地拽飞了过去。
易雪逢本能想要抓,宁虞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匆忙间易雪逢只来得及传言给切云:“别暴露我的身份!”
宁虞现在这幅冷面冷心让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令易雪逢本能地发憷,若是知晓他夺舍了林浮玉的身体,会不会认为自己是用了邪魔外道才强行占了这具壳子还未曾可知。
如果当年自己身死真的有他的参与,那他暴露了身份,宁虞定不肯放过自己。
虽然不愿怀疑宁虞,但在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还是事事谨慎为好。
重活一回来之不易,易雪逢更不想这么随随便便就死了,更何况是死在宁虞手上。
切云“嗷”了一声,下一瞬被宁虞握在掌心。
“临樊倒是疼你,竟然把切云都留给了你。”宁虞将簪子在指间把玩,“不过现在的你还不配用它。”
簪子被拿掉后,易雪逢墨发落花流水地披散下来,他连忙拿手去捋,但他实在手残,理了半天非但没有理顺,反而将自己弄得更加狼狈。
宁虞将簪子收到袖子里,见他披头散发的模样,毫不留情道:“真难看。”
易雪逢:“……”
还不是因为你?!
易雪逢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起头没什么底气地瞪了他一眼。
“把它还给我。”易雪逢破罐子破摔,“那是我爹留给我的。”
宁虞道:“让你爹来找我,我会让他知道这把剑到底是谁的。”
易雪逢:“……”
怎么百年不见,宁虞竟然更加混账了?
易雪逢被气得直按胸口,宁虞也懒得理他,直接一摆手,示意他滚。
技不如人,易雪逢又不能上去咬他,只好抓着发尾风一般跑了出去。
怀尘正在外面等他,瞧见他这么一副狼狈样吓了一跳:“小仙君,发生何事了?”
“没事。”易雪逢胡乱将头发拨到背后,没有多言,而是扒着水榭的门框,小心翼翼地往水榭里看。
宁虞再次转过了头盯着窗外的湖面出神。
这副不设防的模样让易雪逢心稍安,他蹲在地上,轻轻地从指尖倾泻出一道细微的灵力,偷偷摸摸地朝着宁虞所在之处绕去。
怀尘更加骇然了,早就传闻蛮荒宁剑尊心狠手辣冷漠无情,方才小仙君还被吓得狠搓袖子,现在怎么这么胆大妄为敢用灵力袭击剑尊?
易雪逢正打算将切云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回来,谁知宁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那道灵力悄悄探向他后腰时,他突然头也不低地一把握住了那条细弱的灵线。
易雪逢见状,立刻撤手灵力飞快逃走。
但是他现在的修为实在太弱,还没跑几步,便被一股如汹涌浪潮似的灵力卷住了腰,直接腾空飞了起来,那风骚衣襟上硕大的珍珠被震崩了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怀尘尖叫:“小仙君!”
宁虞依然端坐在水榭中,透过竹帘的缝隙能瞧见他那双猩红眸中的冷意。
易雪逢艰难在半空稳住身形,能屈能伸道:“剑尊饶命,我知错了。”
他认错太快了,饶是宁虞有心责骂,一时间也被他这句话给硬生生堵了回去。
宁虞将灵力撤去,易雪逢直接凌空落了下来,落地时因腿软险些踉跄着到底,被怀尘一把扶住了。
宁虞冷冷道:“再有下次……”
他还没威胁完,易雪逢已经抓着怀尘,兔子似的跑了。
宁虞:“……”
易雪逢回到住处时,依然惊魂未定,现在的宁虞当真比百年前还要可怕,方才那凶悍的灵力缠在身上时,到了现在依然让他浑身发颤。
不过静下心来后,他又有些担心,切云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若是一时口误泄露了什么,宁虞指不定要拿剑过来宰了他这个厉鬼。
“不行,得把切云拿回来。”易雪逢一边想着,一边闭眸打算学昨日那样将切云强行召回来。
但是他连试了好几次,切云那道灵力像是被什么禁锢着,再怎么召唤都纹丝不动。
易雪逢张开眼睛,有些茫然。
怀尘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脸色变来变去,壮着胆子问:“小仙君是同宁剑尊闹了不愉快吗?”
易雪逢含糊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他突然灵光一闪,道:“你今日说宁剑尊住处已经安顿好了是吧?”
怀尘不明所以地点头。
易雪逢道:“那他住在哪里?”
是夜,依然阴雨连绵。
易雪逢一身黑色夜行衣,身若惊鸿从墙头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长廊上。
宁虞的住处离他不远,因剑尊喜静,宋镜笙也没有安排多余的人在旁伺候,只有门口两个暗卫尽忠尽职地守着。
易雪逢轻而易举地潜了进去,等到了一处窗户旁,他猫着腰蹲在窗棂下,终于察觉到了切云的一丝气息。
“切云?”
很快,切云的声音如同惊雷般传来:“哇!爹爹!你终于来救我了!宁虞身上的气息好可怕啊,他会不会把我融了重新铸剑啊?”
切云吓得连声音都在抖,易雪逢胡乱安抚他:“别怕,我偷偷把你拿回来。”
切云呜呜个不停。
易雪逢道:“就算你爹我丢了性命,也定会救你出虎口。”
切云感动连连:“爹!”
易雪逢:“儿子!”
两人相互传音,含情脉脉。
下一瞬,切云突然道:“爹,宁虞好像发现了你,现在去窗户那了。”
易雪逢当机立断:“儿子,你多保重!”
说罢,风似的掠了出去。
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