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郭明把我接回或为我平反昭雪的日子里,我迷上了钓鱼。
每天清晨,我像为了生计不得不出海打鱼的渔民一样,带着必备的鱼具和干粮,来到柳江边钓鱼——这是唯一能使我避开官场市井包围的幽静去处以及对一切是非功过充耳不闻的逍遥所在。又像遇上风暴不得不收网归航的渔民一样,我不得不偃旗息鼓来此避难——自从田正中和他那班人被捕,巨大的舆论像风暴和海啸袭扰着我,我像在茫茫海上漂流的鱼船,被爱我的人祈福,又被恨我的人诅咒。我沉浮在爱恨交加的漩涡里,分不清谁在恨我?谁在爱我——我那质朴率直的哥哥在得知被我蒙骗后,狠狠地把我臭骂了一顿,然后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并屡次三番地把我拒之门外。出入在我还不能脱离走掉的柳县县委,我被我认识的人躲避,被我不认识的人评头品足。他们议论我的声首和注视我的目光就像峨眉山上成群结队对付一名孤单游客的猴子们,在保持一段距离时对我小声窃语、诡谲指点,而在我试图靠近时装聋作哑、敏捷散逃。我将自己关在宿舍里闭门不出,我的窗口趴满了探索的孩子,他们像攻城或登山的勇士摩肩接踵、前赴后继,一双双稚嫩的手像脆弱的小钩子钩着窗棂,然后一双双清纯的眼睛对我进行窥望。我不能封住窗口和赶走敢把窗户捅破的小孩,就像我不能封住别人的嘴和由我缘起的摧枯拉朽的风暴一样——我不知道这场因我而起的声势浩大的风暴对千疮百孔的柳县究竟是一次拯救还是一场灾难?这场风暴使柳县这一届县委班子土崩瓦解,十一名县委常委已有七名被捕。因此我也不知道在参与掀起这声风暴的过程中我所担当的角色和所起的作用是否光彩与正大?在柳县官方和民间,我究竟是被当成为民除害的英雄?还是被当成卖主求荣的小人?我所知道的只是到处是窥视我的眼睛,那些眼睛就像夜路上的荧火虫和坟地里的磷火,使我发憷。我只能等待郭明为我正名或平反昭雪,在这个真伪难辩的世道上,只有他能证明我在山穷水尽中看到柳暗花明的人,我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期待着他的来临。
现在能让我忘却和摆脱人事烦扰与纷乱的,就是钓鱼。我坐在泥石相粘的柳江边,被和缓的水面和平静的鱼漂深深地吸引——这条喂养过我的深沉的江水,正通过一条柔韧的丝线,和我联络在一起。我像一位未剪断脐带的新生儿,身心投入地凝望着母亲般的河流,她依然慈爱和宽容,但是她已经无比衰老。岁月的沧桑和风雨的侵蚀已经使她丧失了昔日清秀的容颜。她面貌墨绿发黑,体内生脓流腐,那是因为她周边的人排放废水污染所致——这条被玷污的河流其实已经没有鱼了,或者说至少我已经一个月了也钓不到一条鱼。但是我依然日复一日地来到江边,用锐利的鱼钩钩着江水,用柔韧的鱼线连系河流和我的身体。那不沉的鱼钩没有鱼饵,那上浮的鱼漂永不沉没!一个月来我就像姜太公一样别出心裁地下钓,明知这样永远也钓不到鱼,更何况柳江也没有鱼。但我依然坚持每天端坐在柳江边,放着长线,从日出钓到日落。只有我明白我的用意根本不是钓鱼,而是钓人。就像姜太公终于等来周文王一样,我要等着检察长郭明亲自到江边来接我。他一天不来,我就一直这么钓下去。
但是随着嫂子怆然的呼喊,我的日子和我的心计,都被打乱了。
嫂子是从柳江边的上游往下呼喊着我的名字的,她像一辆失去控制的马车在怪石嶙峋的河滩上横冲直撞。当她找到我的时候,嗓子已经喊哑了。
她带来我哥被捕的消息。
我哥哥是中午的时候,被地区检察院的来人逮捕的,他被举报并查实在负责指挥柳县至红岭二级公路建设中,变相收受贿赂数万元。
嫂子声嘶力竭地指责我:“都是因为你,到头来你害了你的哥哥!”她还告诉我,地区检察院的来人中没有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