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雅。他终于知道了他所爱的人的名字。回伦敦的一路上,凯南不时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薇雅和薇安果真是双胞胎。薇安到伦敦之后改姓为“杜”,薇雅则一直陪着父亲住在树林湾。
狄家家境显然相当拮据,但白玫居却充满温暖与舒适的氛围。屋内每个角落都摆满了各种古老而封面陈旧的书籍,墙上则挂满画风愉悦、主题全都是村里风景的小幅画作,而作者都是同一个人:狄薇雅。
下午与薇安谈过之后,凯南仍难以相信外表如此相似的两个女性,竟在其它方面如此的南辕北辙。薇雅是个道地的乡间淑女,所有的时间都用在阅读、教导当地的孩子、画画以及在原野间采摘石楠花。相反地,薇安却是逸乐取向而且自我中心,道德观完全扭曲的人。他们的对话中,他指控她故意诱使姐妹妹到伦敦,好让她自己自险境脱身的这一段,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
“你把她丢给狼群以解你自己的围,”凯南以教人寒到骨子里的冷冽语调说道。“你要她被误认为是你,而事情也真的如此。在顺利摆脱她之后,你决定假扮成她住在这里。”
这丑陋的指控令薇安脸上的肌肉愤怒地颤动着。她回答的嗓音就像只愤怒的猫咪。“我选择待在这里,是因为我的情况根本不适合去找我失踪的妹妹。我为她的行踪以及可能会发生的事担心得要命。我原来以为她到伦敦后发现我不在,应该就会回来了。而且不妨告诉你,我曾经寄了封信给她,要她不要进城去。”
“这一封?”他冷笑地自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接过那封精致的羊皮纸信封,薇安很快地读了一遍。“你怎么拿到这个的?”
“你掉在凌医生的办公室里了。”
“我没有!”她语气激动地说道。“我早就把它寄出去……”她停顿一下,手指摸摸嘴唇,再说话时语调也降低不少。“我一定寄了,”她喃喃道。“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寄出去了,但是……那时有那么多要烦心的事……喔,老天!”她彷佛当那封信是条蛇似地,把它丢在地上,绷着脸瞪视它。“我从没要薇雅进城去,是她自己要去一个不需要她的地方。我拒绝为她发生的事感到愧疚,她应该有点常识留在这里。”
“没人要你感到愧疚,”凯南语调平直地说道。“我要你做的,只是帮帮你自己——还有你妹妹——回答几个问题。”
薇安立即就同意了,显然她也很想解除悬在头顶上的威胁。“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她说道。“不过结束之后,你一定会想找另一个人去谈:蓝恩爵爷。”
不巧地,蓝恩爵爷这天晚上并不在他伦敦的住处。向管家打探过之后,凯南知道蓝恩爵爷有空时大半待在他的俱乐部:布铎俱乐部,一个提供有头衔的绅士们互相讨教打猎及政治的场所。
天色渐暗,凯南驱车来到圣詹姆士街。他满怀不耐,旅途劳顿,而且很想赶快回到薇雅身边。他满心期待着终于能当面向她解释她的名字、身分,以及所有发生在她身上之事缘由的那一刻。他要让她感觉安全、安心。她已经历过那么多波折,他要她了解最糟的情况已经过去了。从现在起,他会提供她舒适、愉快的生活,如果她允许。
凯南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计划,心情是该死的高亢。他只想尽快解决杜薇安的这团混乱,开始和薇雅过快乐的生活。担任警探这么些年之后,他已经厌倦巷战以及四处追逐歹徒的生活。该是让其它年轻小伙子接班,他自己则去寻找一些生活中的喜悦及快乐的时候了。
依第一个领班命名的布铎俱乐部刻意营造一种能让绅士们放松的环境。他们坐在覆以锦缎软垫的椅子里享受雪茄以及白兰地,欣赏有关狩猎、射击和其它乡间活动的画作。温馨的气氛当中,只偶尔传来翻报纸的沙沙声,以及咖啡室里服务生接待一位绅士的低语。这是那种不会自动邀凯南加入的场所。他纵使有足够的财富,也没有够显赫的姓氏或是乡间的产业,而且他的狩猎对象都只局限于人类。
凯南走进俱乐部时,停下来看了一下那着名的弓形窗,几位绅士正坐在那儿抽着烟。一个领班级的人物随即走过来,似乎不太高兴看到他。
“先生?”那领班有着海鲈般的表情。“可以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有人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蓝恩爵爷,我是鲍尔街警探莫凯南。”
领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布铎的会员扯上鲍尔街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蓝恩爵爷在等您吗,莫先生?”
“没有。”
“那您得改天在其它场合再找他。”领班扶着门缘,一副准备送凯南出门的架势。
一只穿着靴子的大脚顶着门,凯南朝领班傲慢地微微一笑。“请原谅我给你错误的印象。你好象认为我在请求允许,但事实上,我要见蓝恩爵爷,今晚、现在,而且就在这里。你是要告诉我他在哪一个房间呢,还是我自己去找?提醒你一下,我找人时不总是很守规矩,可能会打破一些东西。”
一想到这个人高马大、被惹恼的鲍尔街警探可能在安静的俱乐部里造成的破坏,领班的脸色惊慌地刷白。“这真是太不合宜了,”他猛抽着气。“你不可以去打扰那些绅士,这太过分了!我相信蓝恩爵爷在咖啡室里。如果您可以,请尽量谨慎——”
“我是我自己所知最谨慎的人了,”凯南保证地对他咧嘴一笑。“别紧张,我只会跟蓝恩谈话。你那些绅士还来不及注意到我,我就已经走了。”
“我很怀疑。”领班说道,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大剌剌地长驱直入他心目中的神圣地带。
咖啡室里,数张圆桌都有几位绅士坐在以马毛填塞椅垫的贺伯怀椅子上。枝状的水晶吊灯自白色的圆弧天花板垂下,挂在壁炉上一幅猎鹿的画则为室内添了些阳刚气息。几个人在凯南走进房间时转过头来,对他因旅途而布满灰尘的衣服及被风吹乱的短发频频投以挑剔的目光。无视于周遭的注目礼,凯南一桌桌仔细端详,直到他看到坐在壁炉附近的那个人。
那位身材瘦长、满头灰发并且有着鹰钩鼻和一张充满棱角,而且镂刻着深刻纹路的脸庞的绅士,正专心地读着报纸。他面前桌上的盘子里装着几块饼干、一匙史狄顿干酪和少许红色的果酱。
凯南大步走到他的桌旁。“蓝恩爵爷,”他低声道。那人并未抬起头,尽避他不可能没听到。“我姓莫,是鲍尔街——”
“我知道你是谁。”蓝恩喃哺道,显然在看完某篇文章的最后一段之后才把报纸放下。
他的嗓音极有教养,语气却是冷淡嘶哑,像是老骨头互相摩擦的声音。
“我想跟你谈点事情。”
蓝恩那双近乎无色的奇异双眼冷漠地打量着他。“你竟敢找到我的俱乐部来。”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到其它地方去。”凯南提议道,口气是充满嘲讽的过度有礼。
“我要的,是你的离去,姓莫的。”
“恐怕我无法违命,爵爷。我想谈的事不能等。现在……我们是要在你的朋友面前谈,或者找个空房间?”
蓝恩看向一个正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他们,显然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突发状况的仆人。“我会要经理先请你出去。”蓝恩朝那仆人一弹手指,后者敏捷地走上前来。
凯南举起一只手并且挥了挥,要那仆人回到他原来站的墙边。他对蓝恩露出毫无笑意的微笑。“我没有玩游戏的心情,爵爷。事实上,我已经如此接近——”他以拇指和食指比出不超过一英寸的距离。“把你从这里拖出去,带到鲍尔街的拘留室问话。”
蓝恩爵爷瘦削的脸颊染上了一抹愤怒的红潮。“你敢!”
“喔,我敢的,”凯南对他保证道。“我很喜欢就在布铎俱乐部的咖啡室里逮捕它的一名成员——刚好可以告诉这些会员,那是可能发生的事。但是如果你愿意稍微配合,提供我所需要的答案,爵爷,我自然会好好克制自己。”
蓝恩爵爷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你这个龌龊的下三滥——”
“我知道、我知道,”凯南对那个仆人招招手,后者不安地走上前来。“一壶黑咖啡,谢谢。”他打住,并期待地对蓝恩挑起一道眉。“我们该在哪里谈呢,爵爷?”
“四号房空着吗?”蓝恩对那仆人咆哮道。
“应该空着,爵爷。”
“那就四号房吧,”凯南说道。“我的咖啡送到那里去。”
“是的,先生。”
两位男士在众目睽睽当中走出房间,进入一条两旁都是私人房间的走道。
“你大概对我的影响力毫无所悉,”蓝恩睥睨地说道。“如果我想,绝对可以在一天之内就撤换掉你的长官,甚至让你因为你的无礼而去职,你这个不学无术的杂种!”
“我们来谈谈杜薇安吧。”凯南轻声建议道。
蓝恩爵爷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此时变降像放的太久的羊皮纸般死白。“你天杀的究竟在说些什么?”
仆人端着盛有咖啡和点心的托盘进来,为凯南倒了一杯之后,匆忙离去。门关上后,凯南先一口喝掉半杯,材直视着蓝恩充满警戒的脸。“一个月前有人企图谋杀她,”他说道。
“我想你对此事可能略知一二。”
老人气得咬牙切齿。“我拒绝谈任何与那个邪恶的荡妇有关的事。”
“我也不喜欢她,”凯南说道。“不过你比大多数人更有理由恨她,不是吗?你将你儿子的自杀归咎于她。”
“她要为海利的死负责,”蓝恩说道。“我对任何人都是这样说的。”
“就哪方面负责呢?”
蓝恩爵爷努力掩饰情绪,但他的嗓音仍带有一丝悲伤及愤怒。“我的儿子受忧郁症所苦多年,也使得他行径乖张,更成为赌徒及……姓杜的这种女人的囊中物。她跟海利有过一段情,而当她结束那段情时,我儿子举枪自尽。”
“那不是你恨她唯一的理由,”凯南说道。“海利死后,薇安又接着引诱他的儿子汤姆,你唯一的孙子,并设计要嫁给他。”
长长的一段沉默当中,蓝思竭力要掩饰他的情绪。“我对此一无所知。”他说道,语调冷淡而干涩。
蓝恩是个挺擅长说谎的人,凯南想道,但是这件事伤他至深,他的愤怒也大到无法隐瞒事实太久。
“你一发现薇安对汤姆的企图,就立刻给他买了个军职,打发他登上开往印度的第一艘船。”凯南继续说道。“我想你是认为比起薇安的影响,外国的疾病和异教徒安全得多。天知道,你或许是对的。但是你也该适可而止,爵爷。雇人谋杀薇安是有点儿过火了。”
“胡扯,”蓝恩说道。“我若是要那妓女死,早就自己动手了。”
“你这种阶级的人从不自己动手的。不过你居然用了个白痴去干你的肮脏事,倒令我颇为惊讶。那个庸才根本没完成工作,连个弱小、毫无抵抗能力的女性都搞不定。不过里奇菲舞会那晚,你看到薇安也在场时,一定就已经知道了。而你也决心要那家伙完成他拿钱该做到的事。”
几乎控制不住的怒气出现在蓝恩狡桧而自满的脸上。“你有什么证据?”
“我结束调查之后自然会有充分的证据,而且我已经抓到你雇的杀手。”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凯南多年警探生涯中不曾见过的事。蓝恩突然卸除了防御的藩篱,注视他的眼神闪烁着得意洋洋的邪恶。他只说了六个字。
“你抓不到他的。”
这句语完全出乎意料。如果凯南是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推让卸责,傲个躲在幕后的人。
蓝恩毫无理由坦承任何事。然而,稍后凯南独自思考时,又觉得以蓝恩强硬的个性,他一定认为一个像他这样位居贵族阶级的人,绝不可能被怀疑与一个妓女的死有任何关联。而且蓝恩对他儿子的死如此耿耿于怀。在他内心深处必定会想要某个人知道,海利的死已经得到适当的报复了。他是个来日无多的老人,而且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凯南不动声色地看着蓝恩以令他背脊发寒的冷静语气继续说下去。“杜薇安再也逍遥不了多久,杀她的人也不会留在英格兰——而你是无法阻止这一切的。”
心里直发毛的凯南不得不提醒自己,薇雅正安全地待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有个警探在保护她。
“你雇的那个蠢蛋根本靠近不了薇安。”他轻声说道。“到目前为止,他连她的一根手指都没碰到过。从你跟他打交道开始,他就一直追错了人。追错了人,你了解吗?他攻击并丢下泰晤士河的女人,也就是我护送去里奇菲舞会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杜薇安,而是她妹妹。薇安这段时间一直都躲起来,而你雇的人则一直企图杀她无辜的妹妹。”
“那不是真的!”蓝恩站起身来的速度之快,令他的座椅往后倒地。显然杜薇安毫发未伤的消息就足以令他发狂了,连他云曲的灰发看来都一副快冒出烟来的样子。“说谎的无赖!笨蛋才会相信这种荒诞无稽的说法——”
“薇安的妹妹因为你的愚蠢而历尽磨难,”凯南说道,上升的怒气渐渐变得无法控制。
“而她的梦魇今晚就会结束。”他还没意会过来,便发现自己的手威胁地扣在老人的颈间。
“我应该让你尝尝她遭遇过的一切吗?”他声音浊重地说道。“且让我们看看,你在一阵毒打并在泰晤士河游过泳之后,感觉如何。”
“拿开……你的……手……”老人喘息着说道。
“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让我结束这天杀的闹剧。”凯南严厉地说道。“告诉我,你这个混帐!”
蓝恩爵爷的脸渐渐胀紫,突出的双眼中满是苦涩的愤怒。“如果那是真的,”他呛咳道“如果她们真有两个人……我要她们两个都被毁掉,才能万无一失——”
“绝不可能。结束了,你懂吗?”他刻意掐紧蓝恩的喉咙。“他的名字。”他冷酷地说道,像个复仇天使似地直视着老人泛着水光的眼睛。
蓝恩说出那个名字时,一些唾沫也跟着喷到凯南脸上。
凯南的手突然放松,他瞪着眼前这个不停喘气、咳嗽的人。“你说什么?”他直问道,试着以他正嗡嗡作响的耳朵听清楚。
踉沧后退的蓝恩爵爷以一种彷佛那是种亵渎似的语气说道:“柯尼尔,”他啐了一口。
“……你天杀的伙伴之一,一个警探。”他冷酷地大笑起来。“他缺钱,还向我保证说那差事很容易便可以完成。我早该知道你们这种货色根本就是无能。不过,我会再雇一个,你听到了吗?杜薇安绝不会有安宁度日的一天!”
凯南摇着头走向门口,自觉仿佛在流沙当中艰苦跋涉。他感觉呼吸困难,于是挣扎着要呼吸……
“老天,”他倒抽一口气,顿觉恐惧揪住了他的胸口。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完全无法行动。柯尼尔正是今晚被指派去保护薇雅的警探。薇雅又被送入同一个凶手的魔掌中,而且是经由他的同意。“如果她有个万一,”他沙哑地对蓝恩说道。“你就死定了。”
而他自己也是。他跌跌撞撞地冲出那坟墓似的俱乐部,置身于冰冷的雨水当中。
“我的生命在海利死时就结束了。”蓝恩在他身后大喊道,声音在布铎俱乐部一片愕然的沉默中回荡着。他的胸口被一股巨大的痛楚挤压着,但狂怒中的他不予理会。“我活着唯一的理由就是看到那个妓女死去!在她死之前我绝不停止,你听懂了吗?就算我得亲自动手……”
蓝恩在大沙龙里停下来,几个仆人及俱乐部会员匆忙走过去。他被一团模糊的黑暗所包围,不断对着聚拢的雾气叫嚣着。搭在他身上的手和企图安抚他的声音,只令他更加怒火高张。他的咆哮变成紧促的喘息,地板在他倒下时倏地拔高起来。他发现自己沉没在永远不得翻身的仇恨之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