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发挥每个人作用的“人的组织”(二)
要深深理解"人"与"生命"
——深通人心机微的文化人桑原武夫
本年四月十日(一九八八年),法国文学研究家桑原武夫逝世了。享年八十三岁。桑原先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仍活跃在人生"第一线"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优异的成果。作为日本人,他是稀有的卓识之士。可以说是与法国的人道主义者阿兰相仿佛的大知识分子。
我曾经和法国的"行动知识人"安德烈·马尔罗举行过几次对谈,后来将对谈的内容,题为《人的革命和人的条件》的对谈集加以出版(潮出版社版)。那时,桑原先生给我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序文,他的厚意使我永远难忘。
大概是四十年前,我在青年时期就对桑原先生如下的一段话,深为感动。
"现代的人道主义,是否名副其实,取决于是否心中有民众。"("朴素的人道主义",收于《桑原武夫全集5》,朝日新闻社版)
真正的人道主义,的确应该立足于民众现实之上,具备贯彻理想主义的精神和态度。它应该是这样一种远见卓识:能够先期敏锐地觉察出强烈要求,以民众为主角的真正民主社会的时代大势。这也可以说是和佛法所追求的、以实现众生幸福为第一义的精神,一脉相通的吧。
在桑原先生的巨大成就中,可以举出他在人文科学中开创了共同研究的道路。文学、哲学这类人文系统的学问,由于它的性质,几乎全是以个人为单位进行的。但是桑原先生在同一研究课题下,动员了济济多士的研究者,使之充分发挥出他们的力量,不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的确是划时代的创举。
桑原先生之所以能开辟这样的道路,其背后存在着先生这样的一种信念:"如今,独创的行动,离开协作和组织起来是不可能实现的。"("青年的冒险精神",同前书)
桑原先生之所以能吸引许多研究者,完成以共同研究为中心的任务,其秘诀究竟何在呢?这可能有种种原因,如他深厚的教养以及旺盛的好奇心等等。但是,我这里愿意特别指出的一点,那就是桑原先生是个具有人情味的深深"理解人的人"。
先生自己也说:"在德语中不是有个menschenkenner(懂得人的人)的词语吗。……为了能成功地使大家携手并肩前进,主要的因素,是靠懂得人的人。"(《人的史观》,潮出版社版)
这是前辈的对人生的意味深长的金玉之言。
对于共同生活,共同行动的伙伴来说,最重要的存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最希望的领导者的形象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那决不是单纯的技术者或单纯的有教养的人。也不是有名声的人、有财力的人。人们希望并欢迎那种深知人情机微、明白人的心理、能充分理解自己的领导者。能得这样的领导者,就会形成一个生气勃勃的集体。桑原先生深明此理。所以才强调共同研究中的"懂得人的人"的重要性。
关于这点,不只关系到领导者,而且在整个人生中也是个重要的课题。
桑原先生还说:
"我想,在人生的道路上最重要的是理解人。……这不是指关于抽象的人的一般学理上的知识,而是指由自己去观察、理解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并根据和他们打交道的体验,得出的见识。"(同前书)
这种对人、对人生的透辟的洞察——我认为桑原先生的伟大之处正在这里。桑原先生虽然年逾八十,仍然精神矍铄地从事各种活动。他的"懂得人的人"的底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放出光采,更加生气勃勃地被发挥出来。
集体组织这种东西总不免把人划一化。而且科学的知识也容易把人抽象化和一般化。这样,在观察人物时,大多只是以自己的好恶感情或先入为主来观察人。但是,这些做法,都不外是精神脆弱的表现,不能全面把握人而已。真正重要的是,如实地了解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的人的生命本身。那种时而苦恼、时而啼笑的活生生的人,才是真正现实中的人。
关于这一点,一个领导者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具备高迈的人格,必须具备敏锐的、强韧的洞察力才行啊。
佛法的伟大性就在于从现实出发来发现真理,一贯彻底地凝视现实中每个人每一件事物,从中发现真实。组织的成功与失败,完全在于是否热爱每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并从这里开始,作为人与人交流的出发点。
辨认"诚实"的人的眼力
——柴田胜家和毛受家照
看穿人的真实。再也没有比这点更加重要、更加成为一切事物的关键了。但是同时,也没有比它更难掌握、更难指望十全十美的了。
被人们认为是天台宗中兴之祖的妙乐大师说过:"障未除者为怨,不喜闻者为嫉。"我想特别提出"不喜闻"这件事。
正像世上所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那样,不愿意听到不合自己心意的话,不愿听到刺耳之言,这是一般凡夫俗子的常情。
反之,奉承和甜言蜜语,就极易听得进去。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自身的成长,也不会有相互的进步。只让那些与自己气味相投的人围绕在自己周围,肯定会自掘坟墓。造成领导者"不喜闻"的骄傲与怠慢,是失败的重大原因。《新编太閤记》①(吉川英治著,讲谈社版)里边,描写了一个名叫毛受胜助家照(在历史上名叫庄助或胜介)这样一个人物。他原是柴田胜家背②的侍从头,虽然年纪很轻,却极有见识。有一次,他看到柴田胜家的举动过于粗暴,他为了唤起胜家的注意,把胜家要看的书某一页折叠起来。胜家打开一看,那折叠的地方写的是暗暗规劝胜家的一段文字。胜家看后很不高兴,自那以后,就疏远了毛受家照。据说,在柴田的亲随当中,再没有比他更受到胜家冷淡待遇的了。
①《新编太閤记》——"太閤"是指丰臣秀吉,本书的主要内容就是写丰臣秀吉一生的故事。②柴田胜家(1522-1583),日本战国末期,织田信长麾下有名的武将。
但是时间会证明谁是忠臣。后来,柴田胜家,在"贱岭"一战中,遭受了丰臣秀吉大军的致命打击,当时从死中救出胜家的,正是毛受家照。"秀吉攻来了"。一听到这个报告,胜家军就阵势大乱,许多人吓破了胆,装病的,逃跑的,相继出现,甚至胜家平时信任的人都呈现逃跑的丑态。当时,有一员武将,向败退的胜家再三请求将表示主帅所在的帅字旗交给他,这就是毛受家照。目的是为了做胜家的替身去死。当他终于得到了帅字旗后,便率领少数的几名亲兵回马驰入秀吉军中,壮烈地战死了。当胜家看到毛受家照来要求接过帅字旗时,翻然悔悟,但悔之已晚。而且据传,打了胜仗的秀吉,也厚葬了毛受家照的首级,找来毛受家照母亲,郑重地进行了吊问。
人是无法从表面现象来理解的。平时寡言少语、性格温和、面孔白皙的毛受家照。在我们身边肯定也会有像他那样忠诚的勇者。是让这样的人发挥作用呢,还是让他白白死掉呢?而且要知道,如果让一个"毛受家照"白白死掉,就会使许多有心的人大为寒心。
背叛者的心理结构
——隐藏在虚荣与骄傲后面的"卑怯的心"
这里有一段关于丰臣秀吉和明智光秀的有名的故事。秀吉与光秀都是战国时期有名的代表武将,他们两人的性格却完全不同。其最明显的差别,据说在于他们侍奉其主君——织田信长的态度不同。信长气性刚烈,主张才干决定一切,而且是个唯理主义者。因此,在对待家臣们的失败上,其人纵然以往有过很大的功劳,也立即以严厉的态度没收其所封的领地。据说由于他的这种冷酷的做法,使得家臣们心里总是战战兢兢。秀吉与光秀都是信长依重的部下,他们对其主君感到一种畏惧心理。
但是,对于秀吉来说,无论信长是个多么难以伺候的主君,和自己过去穷困时期相比,他觉得侍奉信长还是要好些,所以他一直忍耐着。
但光秀则不然,据说光秀在战国武将之中是个难得的具有最高文化的人,擅长和歌,文化修养在当时算是数一数二的,作为武将他的才能也很出众,是个智勇双全者。
但是,光秀对自己的才干和修养很自负,而且又出身于名门,因此对信长的做法往往不以为然。
在光秀的观念里,总觉得比起信长自己是名门出身。因此,他总是不能心悦诚服地跟从信长。不满和反感郁积在他的心中,终于造反,发动了"本能寺之变"①,导致了他的悲惨的末路②。关于光秀谋反这件事,有人说是出于对信长的粗暴处置的怨恨和对前途的不安;有人说是出于光秀的个人野心钻了信长疏于防备的空子。许多研究,说法各有不同。但不容否认,起因于像上边所说的光秀本人的性格,或者往更深一层说,起因于光秀的生命的倾向性。
①本能寺之变——天正十年(1582)明智光秀发动兵变,杀死驻军在本能寺中的织田信长的事件。②明智光秀发动兵变后,只过了十三天,即为丰臣秀吉所败,逃跑时为土民所杀。
历史告诉我们,人与人在人生中相互遇合,形成了很深的关系,而要终生保持这种美好牢固的情谊是十分困难的。
许多时候,人的许许多多叛逆与背信弃义的行为,反映的是人的微妙的心理活动。
古代中国就不消说了,就是在日本,也有一部政治必读书《贞观政要》,作为政道及帝王的指针之书,这是将唐朝皇帝——太宗(七世纪)和群臣的问答,由史家吴兢辑录下来的一部书。
日莲大圣人也在《佐渡书简》的"又及"项下,请求将《贞观政要》寄往他的流放地佐渡,据说这成了他座右之书。
在这部书中有如下一段插话(守屋洋编译,德间书店版)。
——一次,太宗问其臣下:"宇文化及和杨玄感都是隋朝的大臣,蒙受天子的厚恩而最后都反叛了,这又是何故呢?"
对此,臣下岑文本答道:
"君子一旦蒙恩则终身难忘,而小人却与君子不同,很快就会忘掉。玄感、化及之辈,无非是小人而已。古来,贵君子而贱小人,其理由正在于此。"
据说太宗听了这个解释后,频频点头称是。
不消说,这段插话是要人们提防"忘恩的小人"。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两个人都是隋朝功臣的子孙这一事实。很可能由于这个缘故,这两个人都是年纪很轻就受到重用的。
但是,乘隋朝末年混乱之机,这两个人都反叛了。而最后,其中一个被杀,一个自杀,都落得个悲惨的结局。这就告诉人们一个历史的教训,即:功臣的子孙很容易受到重视、受到骄纵,堕落为任性骄横的人,最后终于为了保全自己,走上反叛的道路。
背叛者的心理,很可能代表人的动摇不定的心理的一个断面。但说到底,恐怕还是出于傲慢与虚荣,出于怯懦。由于怯懦,即使在微小的事情上也要用傲慢来装样子吓人;由于怯懦,以羡慕虚荣的心理来逢迎世上的权威。
日莲大圣人在世时,由于权力的不断镇压和迫害,他的弟子中也连续出现了许多脱退者。
在这些脱退者中,也有少辅房、能登房、名越尼这些人的名字。日莲大圣人在讲到他们脱退的原因时说:"这些具有怯懦、不辨事理、欲心太重、多疑等弱点的人,就如往涂好的漆上泼水,自然流走。""怯懦"、"不辨事理"、"欲心太重"、"多疑"——当然从外部而来的权力压迫是它的导火线,而更应指出的是,这是由于他们缺少探求信仰的真正勇气,由于他们并没有从本质上了解佛法,由于受名利的支配,由于愚昧,从而走上了脱退的道路。这种人不去和盘腿自己内心的"怯懦心"搏斗,而是任凭"怯懦心"的摆布,沿着颠落的轨迹滑下去。而结果,作为人世之常,无非是变成可悲的失败者,谁也不会信任他们。
另一方面,在出现了背叛、出卖者的营垒,虽然一时陷于困难的境地,但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那种沿着信念走下去的"心",却会经过锻炼变得更加坚强。
这样看来,可以说,背叛者最后招致的悲惨结局,是在人生分歧点上为潜伏在人的生命中的"怯懦心"所支配的必然结果。
正确的情报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马拉顿与桶狭间战役
一般人常说:"人生如同马拉松竞赛。"的确,开头虽跑在最前边,有时又会被后边的人超过。有时,在起跑线上虽然跌倒,但逐步追上,终于获得最后的胜利。人生也是如此,在长期的比赛中,会发生种种悲喜剧。马拉松之获得高度的赞扬,其秘密之一正在于此。
作为马拉松的起源而著名的是"马拉顿战役"。
公元前四九○年,爆发了第一次波斯战争。波斯的大军从雅典的东北方约四十公里的马拉顿登陆。当时,在雅典内部,很有出现波斯内应的危险,因为有些人认为与强大的波斯帝国结盟比较有利。雅典根据将军弥尔蒂厄迪斯的建议,迎战了登陆军。经过激烈的战斗,雅典胜利了。厄乌科列斯(一说称费迪庇迪斯)作为传令兵,带着这个胜利捷报,拼命地奔跑,最后他向群众呼喊了一句"祝贺吧,我军胜利了",便气绝身亡。
他之所以这样拼命奔跑,急于报信,是有原因的。当时在雅典,抗战派和投降派争得难解难分,正处于一触即发的危机之中。假如没有他死命奔跑传来的"我军胜利"的捷报,很可能出现无法收拾的混乱。从这种意义上说,他送来的捷报具有万金难买的价值。
比任何一点都重要的是,一定要懂得时机,在每一瞬间怎样去抢先。一旦落在时机后边,那么不管怎样力量雄厚也会输掉的。更何况现代社会是信息化的社会,是速度的时代。
获取正确的情报、联络与报告绝对守秘,这可以说是取得胜利的根本铁则。
"桶狭间战役"——这是织田信长打败今川义元①、改变历史进程的著名战役。今川方面的军队二万五千,而织田信长的军队不过三、四千。这次对今川的战役,似乎是大胆的和孤注一掷的,但实际上人们都知道,它是在信长充分计算之后进行的军事行动。
①今川义元(1519-1560),日本战国时期的武将。在东海地方称雄,与织田信长争霸,"桶狭间"一役与织田信长交战,兵败而死。
今川义元的大军,怀着击溃织田军易如反掌的信念,在进入尾张平原之前,在桶狭村一处叫做"田乐狭谷"的、为丘陵所围绕的小盆地中休息,这对织田信长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绝好机会。
据信长看来,进入平原的战斗是绝无打赢的希望的。除了在丘陵当中攻打义元,此外一切均毫无胜利之可能。只有在宽窄只能容纳三千人的"田乐狭谷"中作战,实力才各占一半。不,形势对于攻击方面更为有利。信长就在这关键的瞬间,把他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这上面去了。
"今川义元的大营,正在桶狭间休息!"——梁田政纲向信长传来了准确的情报,信长立即挥军直入。
信长取胜的原因,当然会有人从种种角度加以评论,但正确的情报,不失时机地迅速传递过来,是他取得胜利的最重要的原因。这点从信长本人称赞政纲的功勋为第一来看,也足资证明。
无论任何时代,"情报就是力量"。而且正确的情报,并不只限于来自专家或中枢部的人们。织田信长在攻打岐阜的稻叶山城的时候,引导从间道进军的,是樵夫之子堀田茂助,反过来说,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的原因之一,是由于一个牧童向普鲁士军指明了正确的行军道路。
从这种意义上说,民众是否站在自己这边,是作战的生命线。同时,只有在最前线的现实当中,了解真实的、活生生的情报,才是一个杰出的领导者必须具备的条件。
关于疏忽大意
——伊藤一刀斋的"剑道极致"
山本有三①的随笔中曾经写过一段很令人感动的"心的集注所在"的小故事。公认为一刀流开山之祖的伊藤一刀斋和他的弟子小野二郎右卫门(使一刀流臻于大成,将其流传于后世的人)师徒两人在全国进行"巡游练武"的时候,一天二郎右卫门向其师傅询问"剑道的极致"。当时,一刀斋是这样回答的:(《山本有三集》第十卷,新潮社版)
"没有什么称得上是极致的东西,只不过,最紧要的,是不粗心大意。"
①山本有三(1887-1974),现代有名的小说家、剧作家。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平凡,但我觉得这是最能释明真理的、一句了不起的名言。
据说一刀斋几乎没有教他的弟子练武,但是走路时也好,坐下来也好,一旦二郎右卫门有所粗心大意,他就立刻毫不容情地责打二郎。这可以说是,他进行的是严格的训练,不是从理论上让其弟子懂得什么是每一瞬间的疏忽大意,而是在实践上使其弟子从实际感受中去深刻体会。
少年时期,我读过的书中,有一篇文章是专讲"油断大敌"的气①的。文章中讲了"油断"这个词的由来。古时印度的一个王让他的家臣手中捧着一个盛满了油的钵往前走,并命令说:"如果溅出一滴油就断尔的命",在捧钵的家臣身后紧跟着一名拔刀监视的人,因此这个家臣即使一瞬之间精神也不敢放松。
①"油断大敌"——意谓稍一疏忽,就会招致失败,所以"疏忽"是最可怕的敌人。"油断"即疏忽的意思。"油断大敌"的出典,据说出自佛经《涅槃经》。
在从事某种工作时,瞬间的疏忽大意、微小的失误,都会有很大影响。而且在历史上,由于中心人物的疏忽,导致整个事业失败的例子,也是举不胜举的。
人的心是极其微妙的。正因为它微妙、极易动摇,所以对于"心"的锻炼是不可缺少的。我的恩师户田先生就曾严厉地告诫我们说:"人生,由于一点小事会酿成大事,万不可疏忽大意。"逆境时还好说,特别越是顺利的时候,越是一帆风顺的时候,就越要自戒,这是非常重要的。人生,经常是"失败时积下胜利之因,胜利时积下失败之因"。考察一下许多事故的原因,大多可以防患于未然,在绝大多数的情况,都可以说是"人灾"。如果追问一下它的根源,那么许多情况下,最后都应归因于精神的懈弛、只往好处里设想、判断或认识的肤浅、由习惯产生的疏忽大意、惰性、怠慢等等人本身的"心"的问题。所以告诫人们不可疏忽,不应只停留在"不可丝毫放松注意"这一层次上,更重要的是,从平时起不断锻炼自己的内心世界,养成对待小事也绝不轻率从事的心理准备。
真正的勇者,对细小的事都一一加以注意,达到好像是胆小的程度。这可以称得上是"胆小的勇者"。经常有这样的人,他可能明明觉察出全体都缺少认真的态度,或整体的气氛出现松弛,却不加以制止,袖手不管,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正是在这种时候,领导者的使气氛为之一变的决心是最重要的。我经常这样想:一旦遇上紧急关头,最重要的是领导者必须具备能够毅然打退乘虚而入的敌人或阻力,必须具备如同绷得紧紧的表面张力一般的紧张感和冲上前去的气魄。
山本有三在上述随笔中还写下如下的话:
"所谓疏忽,不是说心中空无所有,而是说心为其他事物所夺。人一般总是一旦手中有把刀,心就只注重在刀上,做学问,心就只放在学问上,受到夸奖,就会为受人称赞而得意忘形,这就是疏忽大意"。
人由于弱点而遭致失败的例子并不太多,更多的情况,毋宁是在自鸣得意的领域内自掘坟墓的。山本有三的这段话,真是把人生的深层的内心世界说透了。
人才的"城堡"
——天台大师的《摩诃止观》的教诲
我出于所从事的事业的需要,经常外出旅行。在繁忙的日程当中,总要挪出一些时间和青年或大学生们一起去访问当地著名的城堡、古迹,以增长见识。
日本有许多有名的城,大阪城、江户城、名古屋城、姬路城、熊本城、冈山城、和歌山城,等等。当时的著名武将们集中了所有的智慧和谋略,修筑了战略用的城堡。如今有的只剩下城址,有的已经修复。总之,这些城堡,留下了日本文化和历史的印痕。而且即使经历了几百年后的今天,这些城堡所在的地方,大多仍是中枢之地。有形的城堡也许总有一天会倒塌,但是它的历史的重量却会长存的吧。
我曾经有一次和户田先生一起去访问过仙台的青叶城城址。当时先生站在城址上所说的话,至今我记忆犹新。他说:
"不管修建多么牢固的城堡,几百年后就会像这样变成废墟。
筑起永不倾颓的人才的城堡才是重要的啊。"的确,人才是一切的关键,一切发展都取决于此。
因此,户田先生集中全部力量培养人才。我也深信除此之外别无他途,竭尽心力为培养青年而奋斗着。
那种以为只要人多,人才就会自然培育出来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如果不是倾注心血,通过实践来激发青年,是培养不出真正的人才的。我想,为了筑起"人才的堡垒",那么领导者仔细去识别每一个人,培育每个人的这种头脑清醒的行动,是必不可少的。
天台大师在阐释《法华经》奥旨的《摩诃止观》中有一节说:"如城主刚烈,则守者强;如城主怯懦,则守者恐,心是身之主。"说到"城",一个组织是一座城,一个工作岗位也是一座城,自己的家庭也是一座城。而自己本人则更应当是牢牢修筑起来的一座重要的城了。作为"城主"的领导者,如果是个勇者,那么守卫它的人也自然坚强,如领导者懦怯,那么守卫它的人也必然胆小。这向我们说明,在"人才的城堡"这一问题上,领导者的念头决定一切的道理。
而且,正像"心是身之主"所说的那样,以我身、我的生命作为城的时候,领导者的"一个心思"、"一个念头",就是城主。为了确立自己,在自己的深处确立不会倒塌的牢固的"芯",是至关紧要的,这里边也蕴含着信仰的力量。城之强弱不在于外表上的豪华绚烂。它集中表现在构造这个城的人才的结合和人的质量上,而且说到底,它最终取决于领导者的一念是否坚毅,取决于领导者生命内部的强韧程度。
维系组织的"信"与"诚"
——苏格拉底的"对话"
现代被称为组织的时代——人不可能离开组织而存在。
那么使得组织能够成立的,又是什么呢?
创价学会的第一代会长牧口常三郎说过:"信是组织的核心力量,诚是组织的推动力量。"话虽简短,却是意味深长的。
这就是说,对组织说来,形成其核心要素的是"信",也就是广义的信任。而推进组织的力量则是"诚",是真诚的心。
它绝不计较利害得失、名声和毁誉褒贬。为社会,为人,真心实意地服务。——这对组织说来,是至为紧要的。
而且他还说:"小船装载大石则必沉。因此,那种肤浅的、低水平的、缺少领导者的宗教,不能使苦恼的人获得幸福。"
就宗教来说,教义的高低深浅固然是它的根本,但同时也说明领导者的为人如何,同样也是十分重要的。
这当然不只限于宗教。即使是一般的领导者,如果他是个私心颇重、一味考虑自己的飞黄腾达,缺乏坚强的信念、为人浅薄可鄙的话,那么也不会使人们信服。这里当然不会产生"信"与"诚"。
那么,究竟是什么才能够作为"信"与"诚"的媒介呢?
最主要的是心心相通的对话。
现在,对一个组织说来,也强烈地要求在组织之中能做到一定的自我实现。据说,如今是在社会最尖端的企业中也会进行这样要求的时代。一切团体或组织,都努力使自己的组织能充满活力,能不断跃进。为此,尊重每个成员的个性,鼓励每个成员发挥出他的主体的能力。
从而,组织的方向也在发生变化。在梅泽正先生的著作《从组织文化的视角来看》一书中指出当前的许多变化:例如,将统制从"依靠指示、命令"朝向"依靠传播媒介"的方面变化。而且将权限从"根据上级的赋予"朝向"根据受集团的支持"方面变化。领导方式也从"根据权限"朝向"根据情报"方面变化。同时将意向的决定,也从"集权化的个人决定"朝向"根据总的意见定下来的、符合情况的决定"方面变化。
领导者是否弄清这种时代潮流,恐怕是最重要的。同时,正确地掌握情报,倾听一切人的意见,也就更加成为重要的了。
我由于所处的地位,经常接到各方面的来信,通过这些来信,我把每一位来信人的想法和意见铭记在心,认真地思考各位会员"希望什么""我怎样做才好",每天都在分析,摸索。而且我对"对话"也倾注全力。
牧口先生曾经说过:"关于人生的问题,如果不进行对话,那么不可能说服对方。如果只是讲演,听的人只能感觉与己无关。就以日莲大圣人的《立正安国论》来说,不也是使用问答的形式吗?"
我想,这的确是说穿了人性本质的名言。日莲大圣人除了《立正安国论》之外,还以问答形式写许多《御抄》。说明他充分了解唯独对话才是深深进入对方生命的最好途径。
杰出的哲学家、教育家都深明此理并付诸实践。
对此,现代的学者、名人,如果每当讲演,自己竟讲些难懂的内容,以为这样就能事毕矣,那只能证明知识分子的自以为是,缺乏对民众的诚意。这种人不能不说是已经落后于"民众的时代"。因为只有在民众之中才能感觉出时代的脉搏。
最懂得"对话""问答"的作用的人,大概要数古代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了。活跃于公元前五世纪的他,据说到了晚年,他把关心集中于人的问题,反复进行了探索。
他每天从清晨就到雅典街头、市场或体育馆等处可以会见许多人的地方去,和人们不知疲倦地进行问答。苏格拉底人格高洁、善于使用温和的幽默和敏锐的说理。他是个充满魅力的对话的名手。据说有许多青年人都是受他的开导的。
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对话"是"把灵魂向对方敞开,使之在裸露之下加以凝视"的行为(《变得年轻美好的苏格拉底》,竹林二著,田畑书店版)。总之,对于发问,把自己所想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就是"灵魂裸露"的意义,这里边似乎还蕴藏着一种愿望:通过这种坦率的对话,来验证人的最宝贵的真实。苏格拉底采用的方法——这种重视相互"灵魂的对话",实在是意味深长的,有着与现代相通的重要意义。
同时,德国的哲学家、教育学者O.F.卜尔诺强调"对话"对人的形成的重要性时,说过这样的话:
"对话给生活带来新鲜的活力。因为它把人从白昼的痛苦和夜间的孤独拯救出来,不断引向新的生命,引向慰藉的源泉。由对话中产生的真理,不是残忍的、可怕的、强制的真理,而是可以给人以慰藉、支持人的生活的真理(《语言的力量》,李奎浩著,丹羽笃人译,成甲书房版)。
时代明确地取向于"人的组织"。组织从个人出发,又归结于个人。始终保护个人是它的原点,"人的组织"必须彻底尊重每一个人。那种满足于由上边强加组织权威的做法,早已行不通。即使是小规模的集会,恐怕也必须是能使对方满意的对话。不应该是使人感觉有某种威压或强制味道的命令式的东西,而是必须以对话为基调,这种对话能给对方以心理上的安心与勇气,认同基于生活的真理。总之,如果领导者决定一切,那么由于领导者的优劣,许多后辈既可以振奋也可能垂头丧气;既可能幸福,相反也可能不幸。同时,既可能走向胜利,也可能向失败的方向后退。牧口第一代会长的名言,是以佛法为基本的组织论。我想,一个领导者的态度、做法是极其重要的,这是适用于一切的真理。
引发一个人无穷力量的组织
——微粒子的世界
"生命遇上生命就会发出光耀,带上磁,而一旦孤立,磁就消失。生命越是和自身不同的生命交杂在一起,就越增加与他者存在的联系,增添力量、幸福和丰饶,变得活生生的。"
法国的历史学家密修莱,在其所著《民众》(大野道译,篠竹书房版)中做了如上的论述。他在这里清晰地说明了人与人彼此集合起来的意义。
有人反对说,有了组织,就要受组织的束缚,失掉自由。
但是,这只是片面地理解组织。
就以人的身体来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组织体。目、耳、鼻这些器官,手、足以及心脏、肝脏、胃等等内脏,一方面相互辅佐、相互补充,一方面各自发挥最大的作用,形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如果丧失了各部分的组织的联系,那就不可能完成作为生命体的整个机能。
人类社会也是如此。尤其现代是个组织的时代,如果没有国家、企业以及各种团体这些组织的存在,那么任何前进与发展都是不可想象的。就从宗教界而论,姑且不论它是否起着有效的作用,几乎所有的宗教也都具有组织形态。最近,似乎在科技领域被称为超微粉的超微细的粒子引起人们的注意。将金属粉碎,使之成为直径百万分之一厘米的超微细的粒子。这样一来,据说构成粒子的元素,原来的块状并无变化,但性质却大不相同。
根据专家的研究,超微粒子的性质变化,其一被称为"大小"效应,与粒子本身的"大小"(size)关系非常之小。
同时还可以举出它与块相比,表面积相对增大——也就是说,出现在表面上的原子,其粒径越小也就越随之变大,由于表面的原子的性质,产生种种具有特性的变化。
具体的例子,据说每一个小粒子的表面张力(缩小表面积的力)很强,内部产生数十万气压的高压。
而且,在低温域,比原是块时比热变小,化学性质的"活性"很强,作为催化也很有前途。
正如应用在音响装置、录像机的磁带上那样,铁系合金的超微粉末,由于它的"大小",比起块来,表现出很强的磁性,等等。
以上说的是物理性质的领域,如果将组织与构成其组织的每一个人的关系加以对照的话,那就会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启发。
也就是说,只有把每个人都照亮,才会让我们知道每一个人都具有前所不晓的非凡的力量。组织绝不单只是具有"个"的总合的力量。细致去观察"一个人""一个人",激励他们,培养他们,同时使每个人潜伏着的、无法估量的力量,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乃是关于组织的发展极其重要的关键所在。
如果只是用"大家纠合在一起"的观点来谈论或发指示的作法,那么每个人所具有的真正力量是不会发挥出来的。
这也可以用人的生命和细胞与分子加以比拟。在主体的生命本身所具有的发动力或发现力的触发下,构成生命体的细胞与分子,作为调和的统一体,生气勃勃地将生命的活动持续下去——这种伟大的生命活跃本身可以说是活动着的组织的象征。整体各自为政,当然不会发挥出组织体的力量,并且也发挥不出个人的真正力量。可以说时代越来越要求人的组织。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个"与作为组织的"全体"调和起来,使两方面的长处都很好地发挥出来,这是组织应该努力追求的最理想的目标。
没有"死角"的组织
——五棱郭的筑城法
一九八七年八月,我访问函馆时,和青年们一起去参观了五棱郭,五棱郭是戊辰战争①最后激战之地。畑本武扬率领的旧幕府军据守在这里,向萨长的政府新军进行对抗。五棱郭又是以日本最初的西洋式城郭而著称。幕末的一八五七年(安政四年)开工,一八六四年(元治元年)竣工。它所以叫五棱郭,意谓它是一座"从平面看,形成五角形的城塞",设计者是伊予大洲藩(爱媛县大洲市)出身的荷兰语学者武田斐三郎,他以法国筑城书译成荷兰语的文本为依据,担任了设计工作。
①戊辰战争——明治元年(1864)明治新政府的军队与旧幕府的军队进行一系列战争的总称。
这座五棱郭的筑城法,是伴随着大炮的发达,在法国等地经常使用的一种独特的方法。平地上挖掘五角星形的壕,用这些土筑起土垒,在每个向外突出的星角(棱堡)上设有炮座。然后围绕上外壕。日本十七世纪中叶在兵书上已记载了这种棱堡式的筑城。同是幕末筑造起来的长野县南佐久郡的龙冈城,据说也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当时,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筑城法呢?这是因为从城内向外发炮"没有死角"的缘故。这种形状的城堡,对前来攻打的敌人,能够浴以二层、三层的炮火。
"不留死角"——这对于组织的构造上也是个非常重要的视角。
我的恩师户田先生,时常从各种角度,向我讲述怎样搞好组织。关于组织和"死角"的问题,他也是通过"经营论"等论述,向我进行了如下的教导:
"经营公司,要像银行那样,使职员都在一个大房间里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搞一些小房间或用屏风围成办公的地点,就会促成出现暗处的结果。这点必须注意。重要的是,总经理必须一眼就能看到全体职员的工作情况。"
任何组织,这一原理恐怕都是相同的。一旦产生不易看清的"死角",从中心人物看来,出现难以弄清的部分,那么在那里肯定会发生问题。所以领导者必须使组织成为一个能展望全体的"明快"而"清晰"度很高的组织。为此,中心人物充分听取成员的意见,充分理解他们,就变成十分紧要的事了。
而且,造成"死角"的可怕后果,不只限于组织。对人也是如此。
一个人总有些不透明的部分,或者无法了解其内心的想法,领导者就应当充分加以注意。一个人背叛他人或者做坏事,那么他总要有某种不透明的部分。不进行汇报,很少碰头,交谈时缺少明快,总要留下一些不透明的部分,这时就应当看成是进入危险水域。
全体成员都在领导者的一望之下,齐心合力地前进——
这样充满活力的明快的组织,才可以说是向前迈进的组织。
同时,我还要提醒这一点:五棱郭是"平地城"。这当中也蕴含着组织的视角问题。组织也可以比喻为一座城。不管什么样的组织,都不应该是构筑好多层次的"耸立"着的那种"城",组织也应该是站在同一层次上,人们共同积累经验,共同前进的"公平"而"平等的""平地城"才行。如果组织变得像山地城那样高高耸立在山顶上,那么领导者就望不见下方,很容易出现"死角"。
"不造成死角"——这是如何处理好组织及人心的要害之点。我深深感到,五棱郭以它静静的风貌,告诉我们组织的要害和人的要害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