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茂——时为中国远征军预备第二师机枪连战士
寸希廉——时为腾冲和顺乡村民
寸可富——时为腾冲和顺乡村民
张孝仲——时为腾冲和顺乡村民
钏相元——时为中国远征军预备第二师战士
张金政——时为中国远征军第五十三军战士
李华生——时为中国远征军预备第二师战士
彭 良——时为中国远征军第三十六师战士
董澄庆——时为中国远征军预备第二师战士
何绍从——时为中国远征军第五十三军运输团战士
黄友强——时为中国远征军第五十三军战士
周德黎——时为中国远征军第五十四师战士
张元称——时为中国远征军第五十四军炮兵连连长
周有富——时为中国远征军预备第二师战士
吉野孝公——时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一四八联队卫生兵
必须承认,陆朝茂老人的故事最初并不是这集的主线。老人的讲述掩埋在一大堆方言和并不准确的“翻译”之后。采访笔录上的“来凤山”打成了“丰风山”,腾冲城则一概被老人称作“城里”。所幸,有一个词,老人的发音很清晰——墓园。
老人提到的墓园,就是国殇墓园。
这座中国现存最大的远征军陵园,是1945年7月7日为纪念腾冲战役阵亡将士而修建的。曾经,陆朝茂的墓碑也在这里。只是,他还活着。
故事由此开始,这可能也是所有6集“滇缅系列”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个故事。那块墓碑真正的主人,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早已逝去。
我用尽全力去寻找一切有关他的信息,但我最终得到的,只是陆朝茂夹杂着浓重乡音的一句话:“他平时就睡在我旁边,是个保山人,名字叫李唐。”
做完片子,陆朝茂的这句话仍久久回旋在我的脑中。我忍不住遐想,这位名叫李唐的战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从战前不愿和战友们一起向菩萨磕头这一举动来看,他应该是个挺有个性的小伙子。
他在参军之前有过怎样的经历?他的家人知道他的结局吗?他有多高?长什么样?对于战争结束后的生活,他有过怎样的计划?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又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据说,抗战结束后,陆朝茂每年都会到国殇墓园里来为自己的墓碑扫墓。因为只有他才知道,这座墓碑下面那个年轻魂魄的真实身份。
67年过去了,无论我们对那位名叫李唐的战士有着怎样的想象,这个年轻的生命留给我们的,只剩下那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描述:“他平时就睡在我旁边,是个保山人,名字叫李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陇西行》陈陶
编导 刘元
国殇墓园,位于云南西部腾冲县城西南1公里处的叠水河畔、来凤山北麓,中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抗战时期正面战场阵亡将士陵园,为纪念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攻克腾冲战役中的阵亡将士而建,1945年7月7日建成。
“文革”期间,国殇墓园作为“反动四旧”,遭到了严重破坏,大量墓碑、墓穴被捣毁。
1984年底,国殇墓园开始重修。重修后的墓园现存墓碑3346块,这个数字,还不到整个腾冲战役中国军队阵亡人数的一半。
国殇墓园的这些墓碑上,有的空无一字,有的刻着烈士的名字和军衔。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一个名字:陆朝茂。
但是,陆朝茂还活着。
1944年6月底的一天,高黎贡山西侧,中国远征军预备第二师机枪连战士陆朝茂,正和战友们在日军战壕中摸索前进。四周,日军败退时扔下的装备随处可见。
陆朝茂回忆:“里面没有人了,我们就进他们的碉堡、交通壕里面去检查。一个小水壶,上面打了好几枪;血顺着交通壕淌,从这边一直淌到那边;敌人的饼干、罐头,全都在交通壕里面,我们拿起来看了看,沾了血迹的,我们就留给别人,没有沾血迹的,我们就尝尝,看看是不是下了毒要毒死我们,尝了以后觉得也没毒。”
陆朝茂是腾冲人,1942年6月入伍,1944年6月,年仅18岁的他跟随预备第二师突破日军高黎贡山防线,抵达腾冲近郊。这是陆朝茂从军两年来第一次回到家乡。
陆朝茂说:“预备二师中腾冲人有三分之一,对地形比较熟悉,上面就把我们调回来了,也就是用腾冲的兵来攻打占领腾冲的日本人,可以保证打胜仗。后来我们就到了和顺旁边的一座山上,在那个地方呢,我们就能够看清对面山上的日本人。”
和顺乡,位于腾冲县城以西3公里,自古以来便是中国西南商贸路线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因从这里走出过很多海外华侨,而又被称为和顺侨乡。
1944年7月2日,预备第二师进驻和顺乡,从这一天起,这座因拥有全国最早的乡镇图书馆而被誉为“书香名里”的村庄,成为远征军进攻腾冲的前线基地。
“我们来到了一户人家,问那家人日本人还有没有,那家人说(日本人)走了,天亮的时候就已经撤走了。”陆朝茂说。
确认完敌情,陆朝茂和战友们在老乡家里躺下休息。安静的住所,干净的床铺,再加上村民们的盛情款待,使得这些腾冲籍的远征军战士真正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前来劳军的村民中,有一个叫寸希廉的年仅12岁的男孩。在和顺乡,寸家是相当有名望的大户人家。远征军进驻时,寸希廉是寸家年纪最小的男孩。
在寸希廉的记忆里,远征军到来后家乡最大的变化就是自己很难再吃上肉了。
寸希廉回忆:“把和顺乡所有的鸡、猪等牲畜登记在案,每天轮流宰杀,供应部队,每个连队每天到乡公所领取肉、蛋、蔬菜、粮食。到后期的时候,和顺乡的鸡、猪都杀光了,每天早上,老百姓在菜市场里根本买不到肉食。”
让当地老百姓惊讶的是,一批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来和中国军队并肩作战。中国远征军部队中有一个美军参谋团参与战役策划,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也来了。
寸希廉记得:“中国军队进驻和顺乡的第二天,也就是7月3号中午,一队美军从缅箐这个地方到和顺乡来,就在和顺乡对面的大庄村和下庄村的一片草地上,一些人坐着,一些人卧着等待安排住处。被来凤山上的日军发现了,就向他们开炮,那个方向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来凤山上一片烟雾。”
来凤山,位于腾冲县城以南,海拔高度约1914米。从山顶可俯览腾冲全城,是腾冲外围一处重要制高点。日军在山上修筑永久性工事若干,遍布鹿砦和地雷群,并挖有三重反坦克壕。
1944年6月22日,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调整部署,令第十一集团军集结主力,击溃龙陵当面敌之攻势;第二十集团军主力保持于左翼,迅速南下,攻击腾冲而占领之。
据守腾冲的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一四八联队于6月27日派出第三大队增援龙陵后,城内守军尚有2025名,连同非战斗人员等不足3000人。
7月2日拂晓,第二十集团军对腾冲外围据点发动全面进攻。
据第二十集团军《腾冲会战经过概要》载:“巳俭,我五四军以迅雷之势,攻占宝凤山。兹为出敌意表,于午东夜,变更部署,将五三军主力由腾北上、下马坞转至腾东飞凤山附近,所遗阵地由五四军延伸。迄于江日,我五三军一举攻占飞凤山,五四军亦于同日攻占蜚凤山。于是,我已打破腾城屏障,三面迫近城郊矣。是时也,残敌一部仓皇南窜,其主力编成一个混成联队,由一四八联队长藏重大佐指挥,死守来凤山及腾城。该城为滇西最坚固之城池,兼有来凤山之屏障,并构筑坚固之工事及堡垒群,准备充分之粮弹,奉命困守至十月底,以待援军来到。我军既于微日迫近城郊后,除以五三军之一个师尾击溃敌,挺进至南甸、龙头街之线,并阻敌增援外,随即策定攻击腾冲及来凤山之计划。”
7月6日,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下令于次日拂晓,即“七七”事变7周年之际,展开对腾冲日军的最后屏障——来凤山的总攻,计划以四个师的兵力,分别自南、西、东三面向来凤山发起攻击,其中预备第二师担任正面主攻。
总攻前夜,寸希廉正在上中学的同族兄弟寸可富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任务。
“那时候,和顺乡的学生都去支援前线,当向导,去抬担架,送饭。我们那天是到东山脚,那边驻扎着一个连。那天早上天还没亮,点了一个火把,连长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我说:‘小兄弟,你把这张纸条递给我们的司务长,买来的鸭子让他帮我煮好。待会儿你们送饭的时候,帮我送到阵地上去。’连长和司务长是老乡,他说:‘如果明天打仗,侥幸活下来,那就是我们为抗日付出了努力,如果不幸牺牲,那么就请你帮我带个信给家里。’”寸可富回忆说。
总攻前夜,陆朝茂和战友们在和顺乡的一座寺院里集结完毕。庙堂里的菩萨引起了这些农家子弟的注意。
“班长说,这个寺院,我们进来以后要磕头,我们也真的就磕了头。”陆朝茂说,“和我睡在一起的是个保山人,他说:‘当兵的要杀人的,磕什么头啊?我是不磕。’他没有磕头。”
陆朝茂记得,他的名字叫李唐。
总攻前夜,腾冲县城东北角日军碉堡,不久前从高黎贡山撤回腾冲的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一四八联队卫生兵吉野孝公做好了战斗准备。他已知晓,根据日军密探获得的情报,中国军队将在第二天一早发动总攻。
多年后,吉野孝公在回忆录中写到大战前的形势:
雨季的腾冲坝子上,绿油油的稻田朦朦胧胧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远处蠢动的敌兵身影视若蚂蚁,其人数在不断地增加。剩下的腾冲守备兵力有2800人,其中还包括在野战医院里的800名伤员。这样,剩下的2000兵力,将要迎击敌人的60000大军。
1941年12月22日,日本陆军第一四八联队编组成军,1942年3月随第五十六师团入侵缅甸,同年5月10日攻占腾冲。此后,该联队一直驻守腾冲地区。两年的时间里,这些平日里并无重大战事的日本军人,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修筑工事上。大战在即,据守腾冲县城及来凤山阵地的他们,感到了紧张。
吉野孝公回忆:迎击敌人六万大军,紧张惨烈的战斗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守备队本部命令:“我腾冲守备队在此次作战中,将要迎击二十倍于我的敌人,也就是要面临二十比一的挑战,所有队员必须做好勇猛杀敌的思想准备,死守阵地!”
第二天拂晓,敌人果然开始了总攻。敌人从稻田对面步步逼近地攻过来。敌人的炮兵阵地也一齐向我猛烈开火。飞凤山的敌炮兵阵地顷刻间不惜血本地向我阵内各阵地倾泻了约一千枚炮弹。
1944年7月7日,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对日军来凤山阵地发起总攻。
这一天,12岁的寸希廉在自家窗口目睹了整天的战斗。
寸希廉回忆:“之前连续几天下雨,但那天放晴。刚刚天明的时候,和顺乡人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大家兴高采烈,倾村而出,有的站在屋顶上,有的站在后方的高地上,找好位置,看飞机轰炸,看炮兵轰击的那种壮观场面。没有一个人留在家里面,连一些最老的人、年轻的娃娃都出来看,那种场面就像是赶庙会看节目一样。”
由于来凤山位于和顺乡与腾冲县城之间,正在山下对峙的敌我两军都能看到山上的情况。硝烟笼罩下的来凤山俨然成了一座巨大的舞台,山这边,中国村民们翘首观望;山那边,腾冲城里的日军则在焦虑中目睹着山上的每一个变化。
寸希廉回忆:“中国军队第一天攻打来凤山的时候,从早上一直到下午,不断地向日本人的几个据点攻击,工兵用破坏钳,破坏日军的铁丝网。当中国军人拿着破坏钳刚爬到铁丝网那儿的时候,就被日本人一枪打死了,连续打死了七八个。”
老兵钏相元回忆:“日本人的阵地面前是铁丝网,我们拿着钳子去把铁丝网剪开,好让战友们冲上去。铁丝网还没有剪完,日本人就看见我们,甩出来一颗手榴弹,把我的脚炸伤了。”
为了不让进攻的中国士兵找到合适的隐蔽物,日军事先将来凤山上的树木几乎清除一空。光秃秃的山坡上,无处可藏的远征军官兵们,在日军的枪林弹雨中伤亡惨重。
陆朝茂回忆:“日本人能看到我们,我们看不到他们,他们开始打枪后我们才发现他们,我们就把重机枪瞄准他们的碉堡打,打了5袋子弹。当时我动作很快,刚弯下腰去的时候,有一枪打过来,把我的帽子打掉了,那帽子上被子弹擦过,都糊了。班长说要不是有这帽子,你今天肯定就被打死了。结果那以后三四个月时间,我都没有剪过头发,就一直戴着那顶帽子。”
不是每个人都像陆朝茂这样有死里逃生的运气。老兵张金政说:“死的那些都是机枪子弹打到脑袋上,身子打不着,日本人他们都是在高处,我们是在底下,条件没有他们那么好。”
老兵彭良回忆:“日本人在来凤山上设置了机枪,我们有一个连冲上去,一个不剩全部被打死了。”
老兵李华生回忆:“攻来凤山的时候,已经攻上去了两三次,都是将要攻到坡顶的时候又被打了下来,人死的死伤的伤,能打的人越来越少。那个时候当兵的待遇也不好,看到人死多了,各个连队都开始动摇,有的想打,有的不想打。”
战至中午,远征军仍然被死死压制在半山腰,寸步难进。一直观战的和顺乡村民们,开始组织人员上山为远征军官兵们送饭,前一天刚刚接到煮鸭子任务的中学生寸可富也在其中。只是,他再也没能找到那位向他下达任务的连长。阵地上,除了死尸,再无他物。
寸可富回忆:“我提着煮好的鸭子上去,还没到阵地上,只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滚下来一具尸体。我看了一下,不是日本人,是被打死的中央军,那个人被日本人的子弹从肚子外面打进去,从后背穿出来,肠子都被打断了。”
来凤山阵地和腾冲城内的日军受到了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吉野孝公回忆:
下午,敌人出动飞机进行攻击。二十五架飞机编成两组俯冲着攻过来。其中一组对城内和城墙进行狂轰滥扫。其他飞机则对来凤山及周边阵地实施猛烈攻击。约十分钟后飞机离去。与此同时,重炮和机枪又开始了猛烈攻击。
在敌人持续两个多小时的猛烈攻势下,城内的我军阵地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炮击后的来凤山笼罩在一片硝烟中,无法看清山体。据联队的西田少尉说,敌人为攻打来凤山,发射的炮弹不下两万发。
寸希廉回忆:“炮兵将近百门大炮集中轰炸来凤山顶,把来凤山炸成一片焦土。”
傍晚,下起小雨。雨雾中的来凤山在人们的视野中渐渐模糊。寸希廉与观战的村民们默默散去。这一天的来凤山为他们展现的,毫无疑问是一出悲剧。
“一直打到下午4点多钟,还是无功而返,看着从上面抬下来的伤员,老百姓非常痛心。”寸希廉说。
时为军医的董澄庆回忆说:“那天抬下来,只是由我包扎的伤员就有380个。伤兵一来,有些起不来,要去扶他起来,靠在我身上,给他上药包扎。有打到头的,有打到身子的,血淋淋的,我身上从头到脚,到晚上全都被血染红了。那一天也挺难的,380个人就是靠我一双手包扎。”
“七七”事变7周年纪念日,中国远征军对来凤山的第一次总攻失败。陆朝茂在这一天的战斗中幸免于难,但他那位战前不愿向菩萨磕头的战友,却没能熬过这一天。
“早上打第一线的时候,他没有被打死。前进到了第二线的时候,就是朝前100多米左右吧,到了我们架机枪的地方,他在我的后面,扛着个子弹箱,敌人从碉堡里一枪就把他打中了,打中以后就躺倒了,也不叫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打死了。”陆朝茂重复道,“他平时就睡在我的旁边,是个保山人,名字叫李唐。”
攻打来凤山的战斗演变为山坡上不分昼夜的拉锯战。
7月16日,来凤山战斗进入第10天。山顶日军阵地前,中国士兵的尸体越堆越高。远征军一次次冲锋,又一次次败退。
老兵何绍从回忆:“那一天人死多了。日本人在山头,(我们的人)都死光了,眼看几十个人滚了下来。”
老兵钏相元回忆:“牺牲的战友脑浆淌一地。虽然我们看不见日本人,但是日本人看得见我们。”
就在这一天,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召开军事会议。据情报显示,来凤山上的日军人数不会超过600人,这位刚刚率领大军翻越高黎贡山的将军搞不懂,为什么眼前这座高度不及高黎贡山三分之一的山头,居然会成为数万远征军将士无法逾越的屏障。
对此,老兵黄友强认为:“日本人是不多,但日本人不怕死,这一点真的厉害。他们甘愿死也不愿投降,觉得一个人起码要换十来二十个才够本。”
老兵周德黎则分析了远征军士兵的弱点:“我们的人太紧张了,日本人的枪法很准,我们的新兵还锻炼不够,打仗时胆子也小。当时补充来的新兵多,一排人中只有六七个老兵,老兵少。”
老兵黄友强直言:“这不就是拿命去拼嘛。中国有的是人。死了100人,又去100人。”
就在7月16日的这次军事会议上,霍揆彰请求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加强空中轰炸,配合远征军地面进攻。
钏相元说:“那时我们攻不上去,停止了战斗,部队叫美国人开飞机来援助。”
1944年7月24日清晨,一阵沉闷的飞机轰鸣声从天空传来。
驻守腾冲城内的吉野孝公,注意到了天空中的变化:
7月24日,敌人重新调整了阵容,发动了第二次总攻。敌人的巡逻机一早便嘈杂地在上空盘旋侦察。五十多架战斗轰炸机的庞大编队,和敌人的地面部队互相配合,俯冲着对周围阵地和城内外我军阵地展开了攻击。
美军第十四航空队的飞机来了。和顺乡的村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飞机,再次出门观战。
寸可富说:“那一天,我们和顺乡的老人、妇女、小孩,全部出来看飞机。炸弹来的时候,他们就说飞机拉屎。”
寸希廉回忆:“那一天首先是空军的轰炸,盟军轰炸机把那些炮弹一束一束扔下来,扔到了来凤山的山顶上。我们和顺乡人看到那个轰炸场面,把B-29轰炸机叫做‘倒洋芋’的飞机,因为投弹的数量之多,就像我们从箩筐里面倒洋芋。”
除了轰炸,远征军炮兵还用美国援助的新式大口径火炮对来凤山山头进行了地毯式的轰击。光秃秃的来凤山,无法为日军碉堡前的中国步兵提供藏身之所,却也将日军碉堡与工事完全暴露在远征军的火力打击之下。在强大的立体攻势面前,日军为扫清视线而把山上树木砍伐殆尽的行为,成了自作聪明的愚蠢之举。
老兵黄友强如此形容远征军炮火之猛:“后来我们上了来凤山顶,五寸好的地方都没有,左一炮,右一炮,打烂了。”
老兵张元称回忆:“我们的炮打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来凤山。记得来凤山攻下以后,没剩下多少炮弹了。”
轰炸还没有停歇,被日军火力压制多日的中国官兵们开始向已成焦土的来凤山发起冲锋。山下观战的和顺乡村民们发出了欢呼声。
和顺乡村民张孝仲回忆:“大家都忘记了打仗要死人的,都在那里助威,当拉拉队,老太婆和妇女也搬个小凳子到坡上去看打仗,这种事情,在全国战史上恐怕没有过记录。”
战场上,中国官兵们气势如虹。
老兵董澄庆回忆:“那一天攻来凤山,是恶打恶冲。步兵们端着冲锋枪,‘杀’!几百人一起喊,一个山都喊得震动了。”
老兵钏相元说:“日本人不能抬头了,因为我们有美国人的飞机来协助,冲锋上去,就和日本人拼刺刀。”
吉野孝公看到:作为我主要阵地的来凤山在敌人猛烈的进攻中几次易手。骁将太田大尉和成合大尉,不断鼓励剩下的二十几名勇士,英勇地反击逼近的五百余名敌军。他们捡起敌人投扔过来尚未爆炸的手榴弹迅速扔了回去。敌人来到近旁,就采用突击的方式,击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殊死守卫阵地。
寸希廉看到:“日本人从战壕里面四个四个冲出来,拼刺刀,嘴里面还说着话,他们的脸看得非常清楚。”
老兵周有富回忆:“我们和日本人拼刺刀,后来枪全部丢了,当时我们有一个姓李的班长,和日本人抱着打。那是一个斜坡山,一会儿这个在底下,一会儿那个在底下。后来有一个叫高峰祥的人,抱起一块大石头,趁日本人在底下的时候把他的头砸烂了。”
经过血腥的肉搏战,中国官兵终于突破设在半山腰的日军阵地。半个多月来一直战斗在最前线的陆朝茂,与战友们冲在了第一线。“我们把一个碉堡攻下来以后,日本人从碉堡里跳出来,跑的跑,滚的滚,当时也打死了几个,有个日本人一直跑,我们就在他的后面拿着枪扫射。我们一开枪,全都打在他的头上,那是一个小军官,他的脑浆都被打出来了。”
来凤山日军的抵抗意志开始瓦解。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向中国远征军倾斜。
就在此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老兵周有富回忆:“不知是不是有人把命令听错了,我们自己的飞机炸弹投了下来,把我们的人炸死了100多。”
寸希廉记得:“当时,一队队士兵从山下爬到了山顶,前面铺着一条条白色的布标,这种布标是陆、空、步、炮联络的一种信号,向空中指示敌人的据点和敌我之间的分界线。”老兵李华生说:“部队攻到一处,要把那个符号摆起来,到了另一处,也要把那个符号摆起来,符号摆慢了的话,后面的炮就跟着打过来了。”
由于对远程火力协同战术的不熟练,冲在第一线的中国官兵,在即将到达山顶的最后一刻,遭到了来自友军的误炸,陆朝茂也在其中。“我们以为(美军)飞机飞走了,就冲了上去,后来又来了30架,我们正和日本人打着,结果那飞机就来丢炸弹,扫机枪,机枪倒是没有打到我们,那个炸弹就丢在我们旁边。炸弹炸了以后,掀起来的土把我埋了,还好埋得不太深,只是我的一只眼睛伤了。”
虽然发生了这个意外,但战局至此,中国军队拿下来凤山已经不会有意外。
当天,吉野孝公见到几名从来凤山阵地下来的日军重伤员,满脸是血,奄奄一息,其中一人开口说道:“我们已经没救了。”
7月25日,天气晴好,美军轰炸机18架轮番轰炸来凤山。炮兵集中百余门大炮,发射炮弹数千发。中午,步兵三个师从五个方向猛攻山头,工兵的火焰喷射器将敌人的鹿砦和暗堡烧成一片火海。入夜,山上火光熊熊,枪声彻夜不息。敌人从城内派出增援力量,激战通宵。
7月26日,美军B-29轰炸机57架次分4批轰炸来凤山,同时投掷凝固汽油弹。山头烈焰冲天,黑烟蔽日,大火燃烧一天一夜,敌人烧死烧伤无数。
7月27日,残敌退守来凤寺,被包围。来凤山上持续20天的枪声逐渐平息。远征军开始清剿战场。一直冒着枪林弹雨为官兵们送饭的中学生寸可富,踏上了昔日的日军阵地。
“我们到了的时候,日本人的防线已经被打下来了。”寸可富说,“战壕里面一个打机枪的日本人被烧糊了,两只手还握着机枪。那是因为机枪阵地打不下来的时候,第一九八师就用火焰喷射器打进战壕。”
老兵黄友强说:“我们硬拿喷火器去打,烧死了,才晓得是四个人。这四个人不知道打死我们多少人,机枪是装在碉堡里面,打打打,你也不晓得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最后是硬拿老命往上拼。”
1944年7月28日清晨,来凤山山顶升起了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和顺乡的村民们纷纷爬上山来,与远征军官兵们一起分享这一胜利的时刻,寸希廉也在其中。
“当时在文笔塔升旗。预备第二师第六团团长方诚,是我妈妈的同乡,我和他坐在一起。他在那里登记从战壕里面抬出来的伤亡的中国士兵,一边登记他们的番号,一边和一个记者交谈。”寸希廉说。
据寸希廉回忆,就在国旗刚刚升上旗杆之际,几发日军炮弹突然从腾冲城方向飞来。“第一炮打到了山里边,在一片树林里爆炸,那时候中国军队的师长、军长,一些重要人物正骑着马上来,还没有到达山顶,炮弹就在离他们100米左右的地方爆炸。方诚团长抱着我滚到战壕里边,结果第二炮第三炮第四炮就在我们头顶不远处爆炸。”
当天,中国炮兵猛轰来凤寺,千年古刹一片狼藉。中午,中国步兵攻占来凤寺,残敌被歼,仅剩10余人逃回城内。
至此,来凤山战斗结束,中国远征军扫除了腾冲日军最大的屏障。驻守来凤山的600名日军几乎全部战死,远征军则付出了近3000人的伤亡代价。
老兵张金政说,“一个团三个营,牺牲了差不多两个营。连长阵亡。我那一个排,排长阵亡,剩下六七个人,后来三个排编成一个排。”
陆朝茂虽被友军飞机投下的炸弹炸伤了一只眼睛,但至少还活着。他没想到,他的名字进入了阵亡者名单。
“在和顺的一块草坝里面开追悼会,请了一些道士在那里超度死去的团长、营长、连长、士兵,烧了两大堆纸钱。他们念阵亡者名单时,念了我的名字。”陆朝茂说,“别人说我死了。我的名字是死了,但是人还没死。”
陆朝茂解释了这个意外的缘由:“因为是打仗嘛,顾不了太多,那天晚上我脱了军服当枕头睡觉。第二天早晨,听到那个和我睡在一起的保山人李唐说,快起来,快起来,打日本人去了。结果那天他慌慌张张地把我的军服穿去了,我只好穿他的。因为我的军服上有我的号码和名字,他被打死以后,负责掩埋遗体的是另一个连的人,他们以为是我被打死了。”
战火纷飞之际,没有人会去认真考证一个普通阵亡士兵的名字。就这样,陆朝茂在国殇墓园里,拥有了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抗战结束后的每一个清明,陆朝茂都会来到墓园,为自己的墓碑扫墓。遗憾的是,“文革”中,这块墓碑连同众多墓碑一起被损毁。那位没能在墓园留下姓名的烈士李唐,有关他的一切,只能留存于陆朝茂的个人记忆之中了。
随着来凤山的失守,日军在腾冲城外的大小据点均被清除。困守城内的日军一四八联队残部陷入重围。
霍揆彰把他的指挥部搬到了和顺乡图书馆。按照一般情况,集团军指挥部绝不应该设在敌人炮火射程之内,但是霍揆彰很有自信,他相信腾冲很快就要拿下来了。
老兵张金政说:“这时日本人已经全退到城墙里了,我们就顺着他们的交通壕,拿着喷火器,追他们,一直追到城里头。追到城里头,他们就把城门完全堵死了,完全守在城关里,我们就停下来待命。”
腾冲城内的日军决心负隅顽抗。吉野孝公在回忆录中写道:
敌人渐渐地逼近了城墙。联队本部决定在城内与敌人展开决战,为此所有人员立即开始作战前准备。……我被安排在高木中队的附属部队里,从东北角阵地被调到东门前的饮马水阵地,由竹迫小队长指挥。此时的守备队共有一千三百人,要迎击已层层包围我们的四万敌军,敌我兵力悬殊三十余倍。
自1943年春起,国民政府开始为中国驻印军和中国远征军补充美国装备。据台湾学者王正华研究:美军向中国军队供应的武器包括半自动枪2300支,战车防御炮576门,“六零”迫击炮900门,重机枪558挺,七五榴弹炮40门,火箭筒430支,各种弹药总计6900吨。这些装备大多供应了驻印军和美军第十四航空队,运到国内的不过1000余吨,其中大部分补充了远征军。
时任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的回忆资料,记述了远征军各部队补充美国装备的具体情况:“每军成立一个榴弹炮营,每营配备10.5公分的榴弹炮12门;每师成立一个山炮营,每营配备7.5公分的山炮12门;每个步兵团成立一个战车防御炮连,配备战车防御炮4门;每个步兵营成立一个迫击炮排,配备‘八一’迫击炮2门;每个步兵营成立一个火箭排,配备‘伯楚克’式火箭筒2具;每个步兵营的重机枪连,配备重机枪6挺;每个步兵连配有轻机枪9挺,汤姆森式手提机枪18支,‘六零’迫击炮6门(每排2门)及火焰放射器1个。每个军部和每个师部都配备设备完善的野战医院1所。自军、师至每个营、连,都配有完整的通讯设备,包括有线电话和无线电报话两用机等。其他还有工兵器材和运输工具等等。”
中国远征军大致在1943年春完成了美械装备。这些装备由美方直接送交各军、师接收。这些装备虽然稍逊于当时的中国驻印军装备,但比原有的装备和同时期的其他国军,则要完备得多,尤其是火力方面大大加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