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捷成——时为北平志成中学学生
阎启志——时为二十九军南苑学兵团学员
黄成祥——时为南苑镇居民
张可宗——时为二十九军一三二师特务团工兵营战士
刘良惠——时为北平学生
曹廷明——时为二十九军三十八师二二五团三营十一连战士
李兰亭——时为二十九军三十八师一一二旅二二三团战士
老人们说,1937年的那年夏天,北平城里闷热得很,经常下雨。
老人们说,7月初,北平的月亮是月牙状的,乌云遮不住它。
就在那一年,一个小孩在南苑附近的一条河中,捡到了一柄大刀。刀沉在河底很久,却依然明亮锋利,碗口粗的小树一刀就能砍断。小孩为此高兴极了,他向同伴炫耀了很久。
后来小孩悄悄把刀拿回家,却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父亲知道这柄刀的来历,不顾儿子的哭闹和反对,把刀送到了河对岸——那里就是二十九军位于南苑的兵营。
小孩并不知道,过了没多久,将有一位二十九军的士兵拿着这把刀冲上战场杀敌。
这就是1937年的夏天,这就是北平老百姓的记忆,他们记得南苑兵营师部门前影壁上写的“奋斗”二字如猛虎下山,他们记得二十九军士兵守在北平,个个武艺高强,他们记得士兵们身后背着的大刀,明亮锋利,就如天空的月牙。
二十九军兵营围墙后面,曾经是很多北平少年心系的地方。他们想去参军,听说加入二十九军就能成为武艺高强、身背大刀的战士。
如果你去过南苑,你就会知道,那里上了年纪的老百姓都记得二十九军。
老人们说,里面有个旅长,马术精湛,经常和他的副官赛马。士兵们个个身体结实,不仅武艺好,还都是体育健将。
每当士兵训练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小孩围观。
老人们说,那天训练结束,他们看见一个士兵连翻了二十几个跟头,好像在打什么赌。他们个个身体都棒,若是活在现在,肯定会成为武打明星。
只可惜,是一场惨败击碎了他们心中的梦。
为什么会惨败?老人们至今想不明白。许多年过去,南苑兵营的师部变成了文物,它并不对外开放,门前也长起了荒草,只有门前影壁上的“奋斗”二字依然如猛虎下山。
忆。
马鸣声嘶。南苑泣血。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到1935年,日军已占领了热河(今分属河北、辽宁、内蒙古),在与国民党签订了《何梅协定》后,中央军退出平津,只剩下二十九军成立稽查政委会在平津一带驻防。至1937年,步步紧逼的日军已来到了北平城外,控制了北平的东、北、西三面,守卫平津的二十九军三面受敌,能够和后方联系的只剩南方一线。
为了应对突发情况,1937年7月1日,北平开始举办学生军训总队,二十九军专门为这些学生安排了位于北京南苑的一个兵营,时为北平志城中学学生的阮捷成就是其中的一员。很快,这些学生兵就成了附近老百姓眼中的焦点。当时,南苑镇的居民都管这些学生兵叫小孩连,只要碰到他们,总是会多看几眼。而这些学生兵眼中的焦点,则是二十九军士兵们身后背着的大刀。
二十九军原属西北军,由于武器装备落后,军长宋哲元购置镔铁,为每位士兵打造大刀一把,并请来西北武师传授刀法。二十九军的将士们都有一个背包,三斤来重的大刀被他们插进皮鞘,捆在背包里,背在背上。遇到敌人时,大刀能够很容易地抽出来和插进去。
1933年,二十九军在长城喜峰口夜袭日军,肉搏战中,将士们手中的大刀砍死日军五百余人。从那以后,二十九军的将士们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而他们手中的大刀,也成了二十九军的标志。
二十九军很多老兵都说,在二十九军中,刀法最厉害的当属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同时他也是杀死日寇人数最多的。“他是刀砍和枪打并用,别人杀三十个,他可以杀三百个。”当时作为二十九军一三二师特务团工兵营战士的张可宗,现在说起赵登禹师长,还满是崇敬。
在学生兵的眼中,师长赵登禹自然是一个传奇人物。每天训练结束后,他们总要围在老兵身边,听老兵讲述赵登禹师长在喜峰口战斗的故事,说到高兴时,他们就一起高唱军歌。这样的日子,美好而惬意,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却只是奢求而已。
1937年的7月8日凌晨,睡梦中的阮捷成被枪炮声惊醒,此时,北平城的百姓们也纷纷走出家门,惊恐地望着西南方向,因为枪炮声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北平城突然变了一个样。
事隔多年,当时还是个学生的刘良惠老人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景象。他说:“外边隐约听到枪炮声,当时市民们惊慌失措。街上没有人了,巡警也没有了,空空的。”而身在军营的阮捷成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8日早上,他和同学们起来做早操时,一个传令兵骑马过来向总队长报告,总队长听完以后,把总值日官叫到跟前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阮捷成回忆说:“总队长这一走之后,我们再也没看到过。后来才知道,他是到前方指挥战事去了。”
不久,深陷在惊恐中的人们知道了发生的事情。
就在1937年7月7日夜10时,日本华北驻军在距北平十余公里的卢沟桥附近进行军事演习。演习结束后,日军诡称有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北平西南的宛平县城搜查,中国守军拒绝了这一无理的要求。遭到拒绝后,日军于7月8日凌晨包围了宛平县城,并向卢沟桥中国驻军发起进攻,驻守在这里的二十九军将士们奋起还击。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了。
1937年7月8日,远在延安的中共中央发表了《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号召全国人民、政府和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抵抗日寇的侵略。全国各地的人民群众积极响应这一号召,纷纷走上街头进行示威游行,他们高呼爱国口号,为北平的将士们捐款捐物。
刘良惠老人回忆说:“学生们上街了,好像那个时候,没什么组织,也没什么领导,就是说自动地、自发地、成群结队地给二十九军募捐、演讲,来犒劳他们。”
此时的北平城已经成为中国人乃至世界人民最关注的城市。
在全国各地,人民群众走上街头进行示威游行时,身处北平城内的将士们也纷纷擦亮了手中的大刀,准备和日军拼死一战。
二十九军战士曹延明回忆说:“当时一天一磨刀,没事就磨刀、擦枪、擦子弹,那个刀削头发都能削断。”
负责守卫南方一路,最重要的南苑兵营也被加高加固,黄成祥老人回忆说:“二十九军备战,怎么备战呢,就把这个围墙又加高,围墙外面的沟,又加深加宽,他把这三个门的口也挖成了沟。”
北平附近的老百姓则开始把自己的亲属送往北平城内,城高壁厚的北平城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避难所。
身在军营的阮捷成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离自己是多么的近,当时学生兵和正式部队混住在一起,往往白天看到部队还在,第二天部队住的地方就变成空房子了。为了学生们的安全,军训不得不提前结束。阮捷成心中知道,大战已在所难免。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冀察当局分别在1937年的7月9日、11日和19日,与日本华北驻屯军进行了三次和谈,并达成了三份协议,但卢沟桥时断时续的炮声证明这三份协议其实只是一纸空文。“现地谈判”使日军赢得了增兵华北的时间,却蒙蔽了冀察当局的视线,延迟了二十九军布兵应战的准备,赵登禹的部队27日才赶到南苑。此前,他的部队在大名,冯治安的部队在河北省保定。他们向北平集中时,主要依靠徒步走。阎启志说:“当时中央的政策是避免冲突扩大,能够化解的就化解,光想着和日本和谈,可日本人调兵遣将,源源不断地往中国运兵。”7月25日,陆续集结到平津的日军已达6万人以上。
当时,中日双方军事力量相差悬殊,日军武器精良,不但有飞机,还有坦克和大炮。而二十九军将士的手里,除了大刀,只有落后的“汉阳造”步枪。北平城已经危在旦夕。
1937年7月28日,日本华北驻屯军趁二十九军换防之际,突然夜袭了他们位于南苑的兵营。阎启志老人对这一夜的印象格外深刻,他说:“就在这天夜里3点多钟,日本人的炮就来攻击南苑了。”阮捷成当时就住在宋哲元司机家附近,害怕不大安稳,就搬到前门的六国饭店。在以后的几天里,阮捷成在六国饭店的楼上,目睹了南苑战斗的整个过程,他说:“火光都看到了,炮声都听到了。”
南苑是平原,没有山坡,没有躲避的地方,所以这里并不是有利于中国军队作战的地方。而且,当时的南苑并没有正式的部队驻守,张可宗老人回忆说:“往南苑攻击的日本兵力比我们多好多。当时,南苑哪还有部队,三十七师在北京卢沟桥,三十八师在天津,一四三师在张家口。”
这一刻,南苑兵营已成孤营。
在重炮的掩护之下,日军牟田口联队率先冲入南苑守军的最薄弱处——学兵团的驻地。这些学生兵大多没进行过实弹练习,这时却要作为正式的部队来参战。当时,每个学生一支步枪、四个手榴弹、二百发子弹,就开始武装起来。阎启志就是当时学兵团的学员,他说:“看到日本人就打,打一枪,也不知道打死没有,就赶紧蹲在下边,有时候就抬起头来看看。”
在学生兵的顽强抵抗下,日军又遭到了赶来救援的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的夹击,就这样,日军被赶出了阵地。
在日军被赶出南苑阵地的同时,赶去团河前线指挥作战的赵登禹却遭到了日军的伏击。
张可宗说:“团河遭遇日本人的伏击以后,赵登禹马上他就把他的长大褂一甩,草帽一丢,随从把他的大刀一交给他,他右手拿大刀,左手拿手枪,跟日本就干起来了,但是离着他近了害怕得很,他那个刀呼呼的响。日本军官也好,当兵的也好,他一看到我们师长那个场合,都不敢围到前面,围到前面只要他一来你就没命了。尤其是他有一把手枪,他的刀砍不到你,他的手枪可以把你打死。”
这一仗打过以后,桥两边已经堆满了尸体。面对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日军开始对南苑进行轰炸。阎启志说:“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日军的轰炸就开始了,当时日军不仅飞机炸,而且大炮打。”
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中,原本准备与日寇在陆地上决一死战的南苑兵营,霎时间变成了火海。面对日寇的嚣张气焰,士兵们这时也豁出了性命,要与日军战斗到最后一刻。当时黄成祥看到有一名战士拿着步枪打飞机,结果被飞机机枪扫射,当场就牺牲了。
战斗一直持续到了下午,阵地已变得支离破碎。学兵团1700名学生兵,只剩下了800余人。这时,士兵们听到了赵登禹宣布撤退的命令,突围开始了。
赵登禹率领部队向城里撤,撤退到北京西南的大红门一带,却落入了日军的伏击圈。张可宗说:“忽然间敌人的大炮、坦克车、飞机就来了,飞机在轰炸,坦克车也在打。马路边上还有一排日本人在机枪扫射,冲锋枪、机关枪都朝赵登禹的轿车打来,把车子打得乱七八糟,打了几百个洞。”坐在车里的赵登禹当场殉国,年仅39岁。张可宗看到,赵登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
在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赵登禹叮嘱他的随从告诉自己的母亲,忠孝不能两全,对得起国家,就对不起咱的妈。
佟麟阁与赵登禹是结义兄弟,得知兄弟阵亡,佟麟阁不愿独活。在与日军的战斗中,他身受重伤却依然不下火线,直到流血过多,壮烈殉国。
南苑失守后,北平城被日军四面围困,军长宋哲元率领部队撤出北平,全线南撤。北平城中的百姓们意识到亡国奴的日子要开始了。这时,阮捷成一家决定离开北平,前往天津。
因为阮捷成参加过学兵团,为了防止日军的盘查,他的家人为他借来一套长袍,还借来一个大陆银行的徽章,让阮捷成把它挂在胸前。尽管有了徽章,上火车之前阮捷成还是遭到了日军的严格盘查。阮捷成说:“日本人看我年纪轻,头发剃了,就更注意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学生兵受训,头发都剃了。他把我的手拿去看,检查我手上有没有老茧。因为我没摸几天枪,没有老茧,而且还和家里人在一起,不是一个人,还戴着一个徽章,就放我们过去了。”阮捷成最终通过了敌人的检查,而身为一个学生兵,没怎么摸过枪反而成了一件幸事。
此时的天津,其实也不再太平。7月29日,日军飞机轰炸天津,拉开了进攻天津的序幕。守在天津的二十九军士兵拼死抵抗。无奈的是,日军的轰炸越来越猛烈,一枚又一枚炸弹在城市中爆炸,高粱地里一个炮弹坑挨着一个炮弹坑,天津城里的建筑纷纷倒塌,很多人都躲避不及。在全城老少惨痛凄厉的哭喊与呻吟中,天津最终沦陷。
回忆起当年的战场,二十九军三十八师一一二旅二二三团战士李兰亭说:“在天津一开战,头一仗我们的班长就被打死了,班长是个老兵,参加过长城抗战。我一看他左边胸口、衣服被打破了,流出血来,不一会儿他头一歪,就躺在那儿死了。”李兰亭眼睁睁看着班长牺牲在自己的面前。
1937年8月8日,日军驻北平司令官河边正三率领3000多人进驻北平城。并在“卢沟晓月”碑前庆祝。
当时刘良惠是北平的学生,他回忆,日军从朝阳门入城,保甲长通知中国人每家派一个人出来欢迎,并且要拿着一面写有“中日亲善”的小红旗,百姓们虽然内心抵触,但是又不敢不去。他说:“日本人占领我们中国的土地,又杀我们同胞,还叫我们去庆祝他们的胜利。这一点日本人做得非常差,尤其激起了青年学生的反感。”刘良惠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微笑的。此时刘良惠的笑,是对当时状况的无奈,也是尘埃落定以后刻骨伤痛的浮现。
当时,日本人每打下中国一个城市,就会在这座城市里放飞一个大气球,尾带上写着占领某某地方。这一天,日军在崇文门附近的广场上放飞气球,上写“占领北平”。
一个月的时间,从月缺月圆又到月残缺,一切都改变了。此时,平津的月光已不再属于中国人自己。日本人夺得了平津这道华北的防护屏障后,已经可以长驱南下,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身在天津的阮捷成只好继续踏上南下之路。当时陆路不通,阮捷成只好走海路,先从天津到塘沽,从塘沽乘济南轮到了青岛,再从青岛乘胶济路经过济南,走到浦口,一直到南京。到南京以后,阮捷成的姐姐继续南下,到了广州和香港。
而身处沦陷区的北平老百姓,则越发想念二十九军。黄成祥说:“要像二十九军那种素质,如果有个好的指挥官,那真是百战百胜的部队。赵登禹、佟麟阁、张自忠,都是爱国的军官,都是很不错的。”
二十九军撤出平津后,国民党军委会将其编成三个军,番号分别是五十九、六十八、七十七。三支军队辗转各地参加抗战,至抗战胜利时,六万余人的二十九军,只剩下不足两万人。
1937年7月,作曲家麦新有感于二十九军奋勇杀敌的事迹,创作了《大刀进行曲》,让二十九军英勇杀敌的事迹传遍全国,鼓舞着人们投入到抗日救亡的战斗之中。这时,中国人面对侵略已不再沉默。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二十九军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二十九军不是孤军,
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
把他消灭!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大刀进行曲》
华北危机!中华民族危机!保卫华北!为保卫国家流最后一滴血!
“七七”事变后,《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中最醒目的字眼就是“华北危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