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橘感觉到手腕上的力度加大,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下秒却被握得更紧。
梁世京直视的眼神让人有些慌张。
金橘听见自己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声音,那么剧烈,那么震耳,她破罐破摔地想,梁世京会听到吗?他应该也听见了吧,那么他问我为什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我能告诉他吗?我又会得到什么回答呢?又会不会是和那个夏天一样的结局?
金橘不知道。
她犹豫不决。
书上说,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但她怕自己的勇气会等不到第三次。
她试探性迈出半步,回视了梁世京的目光,以前每次和梁世京说话,都因为紧张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而不敢看他,这是第一次。
“因为见到你很开心。”
金橘看着梁世京的眼睛,坦白真诚。
“所以想谢谢你。”
“希望你见到我时也能开心。”
金橘这个人,总会突然在某个时刻出现另一面,梁世京起初只是一眼看透她对自己的好感,以为能很快让她对自己投降,可是接触到现在,却发现每次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她就会往后退一步,但你再往前一步时,她偶尔又会突然自己走过来,让人措手不及。
比如此刻。
梁世京似乎是没有预想到她会这样讲。
他明显愣怔,一直以来的游刃有余被打破,刚还强势不堪的眼神瞬间消失,连紧握的手掌都松了力。
他收回手,下意识去摸烟,拿到手的那一刻又顿了顿放回去,变成了摸摸鼻尖。
这是一个很好的收网机会。
但是梁世京犹豫了。
他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忍心。
金橘把梁世京的动作全部收进眼底,看他最后把巧克力放入座椅的储物格。
仿佛那只是一件多余急需处理的东西。
她主观这样认为。
于是刚踏出半步的勇气瞬间衰退,她敏感地收回脚,庆幸地想,还好没有再次讲出那句话,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的思维是最快速跳跃的。
金橘没给梁世京再开口拒绝自己的机会,留下一句那我先走了,匆匆打开车门下了车。
这次直到走进学校,金橘都没再回头看。
第二天下午,从江市发往水城的动车上,金橘收到了来自原凑的微信消息。
原凑:【你和京爷闹矛盾了?】
金橘想了想,回他:【没有,怎么了?】
原凑:【那你今天回家不来店里,怎么也没告诉他一声?】
金橘回:【忘记了。】
是真忘记了。
原凑这次只回了串省略号,没再继续消息过来。金橘没在意,靠着座椅背继续闭目休息。
另一边,“ZM”店里。
原凑看着手机里金橘回复过来的消息,回想起刚刚脸色不虞离开的梁世京,隐约觉得自己可能闯了祸,而且还不止一个。
如果能回到几分钟前,他一定不会嘴欠,问梁世京怎么不知道金橘请假回了家的事情。
又在知道梁大少爷特地从便利店买草莓牛奶送人后,想也没想地告诉他,金橘压根不喜欢草莓牛奶这件事情。
原凑站在房间里,看了看桌上的草莓牛奶,又看了看垃圾桶里的同款,脑海浮现出梁世京把牛奶丢进去时的表情,恨不得穿越回去打自己几巴掌。
让你说话不过脑子!
金橘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一路休息到水城才睁眼。
金淑霞早已等在了出站口。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有时候金橘也会想,是不是自己要求太多,母亲对自己也算是无微不至,这些年一个人撑起一个家那么辛苦,但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却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念头,且愈渐增长。
金淑霞走过来接过金橘的行李箱,边走边絮叨。
路上人潮拥挤,临近年关到处张灯结彩,金橘听母亲难得平易近人地说话,觉得时间要是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车内一路好气氛,除了遇上了一会儿堵车外,金橘都觉得母亲今日的心情不错。
等车子驶进小区,冬日的天早就黑了,家家户户亮起了明灯。
小区是老小区,车停在单元楼下,正对着向上看,正好能看到自己家也亮着灯,金橘看着从后备箱把自己的东西拎出来的母亲,心中忽腾出一阵不安。
电梯徐徐上升,金橘看着红色数字不断跳动,用余光看了眼身旁一直眉眼带笑的母亲,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金淑霞掏出钥匙开门,金橘跟在后头,听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跟母亲讲话。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他说:“回来了?”
金橘站在玄关换鞋的手一抖,因为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甚至曾经在某段时间就是自己噩梦般的存在。
她慢慢直起身,走过玄关,拖鞋在地上摩擦出声,客厅的男人听声回头,与金橘正好对视。
陈胜年,金橘在心里默念男人的名字。
时隔近十一年,她再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
金橘强忍着没让自己情绪崩溃,这个男人,他怎么还有脸进来这个家的?
十年过去,陈胜年和金橘记忆里有些不一样,他头发全白,肉眼可见的苍老,看见金橘的时候讨好地笑了笑,叫了声:“小橘。”
金橘的情绪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她抄起手边的花瓶朝陈胜年丢过去,花瓶很小,砸在地上却碎成一片,玻璃渣子迸溅得到处都是。
男人明显吓到,上前一步小声又叫了声小橘。
“不许叫我!”金橘红着眼圈看着眼前的男人吼道。
“滚!离开我家!”
她不想再看见陈胜年一秒,十年前最后的记忆全部涌现在脑海。
金淑霞听见客厅的声响,急匆匆从厨房跑出来,正好听见金橘最后一句。
没有人记得那一秒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金橘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狠狠拽了一把,然后只听见“啪”的一声,那么清脆,那么利落,留给金橘的,只有脸上火辣辣的疼。
金淑霞打了她。
二十年了,金橘想,自己也快要满二十一岁了,母亲再怎么发脾气,歇斯底里,这样毫不犹豫地动手打自己,还是第一次。
金橘甚至躲都没来得及躲,她站在那里,垂着双手,偏着头没动一下。
金淑霞也被自己的举动惊讶到,但扭头一看到满地的碎玻璃渣,仅有的愧疚立马被生气代替。
她快步走过去拉着陈胜年问有没有伤到,男人摆摆手,眼睛看着一旁一直没反应的金橘,走上前去还想说些什么。
金淑霞看着男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再次对金橘刚才的行为怒上心头。
“金橘,向你爸道歉!”
她的语气强硬,仿佛刚刚的那一巴掌没有发生过,陈胜年伸手拉了拉她,或许是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不用,没事。”他说。
金橘听完反而嗤笑了一声。
她抬起头,却没看陈胜年。
“妈。”她喊了金淑霞一声。
“我能这样叫你吗?”她又问。
金淑霞听着她奇怪的问题,吊着眉毛反问:“什么意思?”
金橘抬起手指着陈胜年,面目阴沉。
“你还记得吗?这个男人,他当年都做对你做过什么?又对我做过什么?你不会都忘了吧?”
金橘字字珠玑,金淑霞的脸色刷地铁青,她正想争辩,金橘又开口堵住她的话。
“哦,还有您那只不能再画画的手,也是他用那把刀,砍坏的——”
“你恨他的那些年,让我陪着你恨,我每次看到您那只为了救我而不能再拿画笔的手,我都觉得愧疚要死,所以这些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希望你能稍微快乐些,我也能心里好过点。”
金橘感觉脸上被打过的位置越来越烫,可是心里反而越来越冷。
她看着金淑霞紧张拉着陈胜年的胳膊,看着金淑霞护着眼前的男人,看着金淑霞为了他对自己横眉冷对,说出的话都发着细微的抖。
“可是今天,我不想再这么做了。”
“妈,我后悔听你的了。”
后悔跟你一起恨一个人。
后悔为了你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后悔变成了你完成梦想的傀儡。
金橘定定看了金淑霞两眼,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想管陈胜年走不走了,也不想管他和金淑霞还会不会发生什么了,无所谓了,什么都不想管了个。
金橘关上门一点点滑坐到地上。
这种类似于被背叛的感觉,像是在彰示着自己这些年的愚蠢和错误。
胸口的位置明明又痛又沉重。
可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金橘抱着膝盖想,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来着。
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傍晚,自己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好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从那以后,自己就再也没哭过了。
金橘望着窗外的月亮云游天外。
今晚的月亮真是好圆,好亮。
亮得刺眼,亮得眼睛发烫。
金橘摸了摸脸,已经肿起来了,金橘用手背冰了冰,觉得舒服了一点。
她站起来把房间窗户也拉开了一扇,冷风顺着吹进来,金橘把脸迎上去,连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有想法在脑子里逐渐成型。
金橘掏出手机打开,算了算自己身上的余额和杂七杂八的存款。
幸好年前卖掉了一个图。
钱款虽然原照还没打过来,但也是迟早的事。
金橘盯着订票软件的时间,把早就买好的返程车票退了,重新改签了时间。
做完这一切,金橘站在窗口又吹了好久,才关上窗去洗澡。
这一次,终于可以下定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