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中原武林各派终于对天山派海刹宫发动了最后进攻。
喊杀声响彻积雪覆盖的山谷,鲜血满地横流,武林械斗的残酷在这一役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子弹打完了填,填完了再打,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被我击倒在的枪口之下,又有多少蓬鲜血溅上我的衣衫,连我身后萧焕的雪裘上,也飞上了斑斑猩红。
他是和凤来阁的弟子们一起冲进海刹宫的,先前攻下四道关卡都没有现身过的王风裹在碧清的剑光之中出现在凤来阁弟子的眼中时,我看出了他们脸上的憧憬和自豪。
那柄从未败过的王风剑,它所昭示出来的威力与震慑,就是他们的信仰。
鏖战从午时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天山派弟子死伤无数,依然倚仗着海刹宫错综复杂的地形拼死抵抗,中原武林虽然节节胜利,每一寸土地的占据也都极为艰难。
寒风冷,剑锋更冷,每一双眼睛后都是赤裸而不加掩饰的杀意,每一双手上都沾满了血污。
握着发热的火枪,我和萧焕一路杀进海刹宫核心地形最诡谲多变的地区,虽然已经听深谙八卦布阵之道的练谋讲解过一遍死门活门之类的东西了,到了这里我还是免不了有些头晕脑涨。闯进一个小院几枪解决了几个天山派的弟子,我四下一扫,己方的人居然只剩下了我和萧焕。
又有天山派的弟子从不知哪里的缝隙和高墙上跳过来,我和萧焕同时往后退,默契得站在一起。
白衣的天山派弟子渐渐排出阵形,散乱的白影在身前疾速的闪动,我握住火枪。
“坎位!”
随着萧焕的一声低喝,我用力跃出,子弹冲出枪筒,射入阵形中的破绽,一个天山派的弟子抱着双腿滚落在地。
与此同时,凄艳的青光自我身侧迸出,王风无声地割入血肉,曳出点点血红,鲜血飞绽,一个个白影悄无声息的软瘫在地。
枪声和着剑光的空隙响起,满眼的残红此起彼伏,等我和萧焕再站在一起时,院落里只剩下尸体和匍匐哀号的伤者。
甩上填好子弹的枪匣,我问萧焕:“你怎么样?”
他轻应一声:“还好。”
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把火枪从胸前放下,院落门口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我警觉地举起火枪,这才发现进来的是峨眉派代掌门兰若愔。
他长剑在手,长袍上沾着些血迹,多少有些狼狈,神情却依然闲适悠然,向我们点头一笑:“白先生,凌姑娘。”
我对这个人没有多少好感,放下火枪,略微扯了扯嘴角:“叫我白夫人。”
兰若愔一笑,微微眯眼:“白夫人?这可不好,即便要叫,也要叫皇后娘娘吧?”他边说,边把目光对准了萧焕,笑意盈盈,“您说是吧,皇上?”
萧焕笑了笑:“随州兰氏世袭爵位,德佑三年冬,兰公子曾随令尊安定伯进宫领过一次旨吧?”
“六年前草民有幸得慕天颜,自然是铭记在心,不敢或忘。”兰若愔淡笑着,“难得皇上也还记得区区在下,那么咱们今天的话,就好说多了。”
萧焕微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王风,淡笑:“兰掌门,这里不是朝堂,你不用再客套,你尾随了我们一路,是想要我项上的这个人头吧?”
兰若愔笑着,供认不讳:“皇上果然是爽快,那么在下也就不客气了。”边说边把长剑提起,如玉的容颜上一扫慵懒,“能与凤来阁主一战,也是我的夙愿。”
我冷笑了一声,站出来挡在萧焕身前:“急什么,还有我呢。”
兰若愔摇头微笑:“这可不成,主上交待过的,绝不准伤害皇后娘娘一根指头,我可不敢对皇后娘娘出手。”
我愣了一下:“主上?”
兰若愔的笑容清媚,依稀带着和那人相似的风采:“皇后娘娘还没想起来么?随州兰氏,历代都是楚王的家臣啊。”他依然笑着,“还有啊,皇后娘娘,你可知道那位出一万两白银买皇上人头的人是谁么?正是我家主上……您不知道男人的嫉妒也是可以杀人的么?”
我握紧拳头,回头去看萧焕,他也正在看着我,深邃的重瞳亮如晨星:“要买我人头的人不是楚王。”他淡淡地说着,把目光转到兰若愔身上,微微挑起嘴角,“我相信不是楚王。”
我松了口气,扬起嘴角,回头提高了声音:“兰若愔,你听到了?就算想挑拨我们,你这个谎话说的也太拙劣了点!”
兰若愔愣了一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很好,皇后娘娘信任楚王,那么敢问皇上因何相信楚王?是因为皇后娘娘相信楚王么?”
“只是相信萧氏的男人即便想杀谁,也不会屑于假他人之手而已。”萧焕淡淡回答。
“噢?”兰若愔微微沉吟,“这就是所谓皇族的骄傲吗?”
萧焕挑眉一笑:“这是男人的骄傲。”
兰若愔肃了肃容:“不错,这是男人的骄傲。”
他缓缓平举长剑:“我果然没有看错,白迟帆是值得与之生死一战的对手。”他说着,淡淡一笑,“这与白迟帆是不是大武帝王无关。”
萧焕淡笑:“多谢。”
我向萧焕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迸出,碧青和雪白的剑光交织成一朵朵炫目的光影之花,层叠怒放,刃风条条刮散,满地染血的积雪飞卷如樱。
只是刹那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过了几十招,兰若愔剑法冠绝峨嵋派,果然不是徒具虚名之徒。
我退到院落门口观战,袖子突然被谁扯了扯,低下头,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白衣扎鬏的少女,粉妆玉砌的一张脸,眼睛是碧蓝的颜色,一笑,颊边露出两个笑窝:“大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看她身材面孔,至多只有十二三岁,就低下头向她笑了笑:“这里在打架,很危险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甜甜的笑了:“我叫云自心,很好听的名字吧?”
云自心,这个名字略微有些耳熟,我没在意,笑着点头:“很好听,真是好名字。”
她笑得更甜,接着噘起嘴巴叹了口气:“可惜现在叫我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很少了,真是讨厌,人家明明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的。”
我应付地笑,心里在盘算这到底是哪里跑出来的孩子:是哪派的小弟子?还是天山派的小弟子?
总归这么一个小的孩子在硝烟四起的海刹宫内实在是太危险了,她的师长是怎么管的,我想着就问她:“那他们叫你什么啊?小心子?”
云自心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的徒弟们叫我师尊,其他的那些人,他们叫我天山老怪。”说着蹙起眉,十分气愤烦恼的样子,“可有多难听!”
云自心,天山派掌门云自心,这真是个被武林人士遗忘太久的名字,她以失传已久的八方四合唯我独尊功成名,十六岁东下中原,十八岁始称天下无敌,二十岁归隐天山,从此独霸西域一方。她因为练功走火入魔,致使外貌永远停留在十二三岁的模样,三十余载不变,所以被目睹过她真容的人称为“老怪物”。“天山老怪”的名声不胫而走,云自心的本名反倒不再常被提及。
我扣紧火枪,摒住呼吸。
云自心仰头看着我,依旧笑得天真无邪:“大姐姐,你脸色不大好看啊,你不舒服么?”
她灿若春花的笑脸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怎么了?大姐姐?你哪里不舒服了?”
我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猛地举起火枪,三颗子弹呼啸着射出枪筒。
手指突然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握住,云自心抓着我握枪的手,从我的臂弯里探出蓝色的眼睛来,咯咯的笑:“大姐姐,你这个武器真危险呢,最好不要拿出来玩儿。”
三颗子弹,如此近距离射出的三颗子弹,全部被她躲了过去,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移动的身影。
雪亮的剑头夹着劲风从一旁飞来,直直地切入我和云自心之间,云自心飞快的松开我的手臂,退开一步。
“别碰她,云掌门。”萧焕的声音冷冷响起。
他扣着王风站在院落之中,几尺之外的地方兰若愔面色惨白,手中的长剑已经少了一截剑头。
“大哥哥你好凶,”云自心用一双玉白的小手拍着胸口,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噘嘴,“人家什么都没做,这姐姐就开枪了呢。”
她接着抬头,笑眯眯地转身去看萧焕:“你很勉强啊,大哥哥,我听出来了,你的气息很乱……”
她忽然停住了,白瓷一样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住,瘦小的身子向前倾,声音变得尖锐凄厉:“煜?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她的面色猛地转为煞白,突然扭头看着我,呵呵地笑,“你还是带了一个贱女人回来对不对?你怎么还是总护着别的贱女人?难道我还不够好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她每问一句话,声音就凄厉一分,问到最后,尖锐的童声几乎像要撕破喉咙。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差一点就靠上围墙:“你说什么?他不是煜,你认错人了!”
云自心咯咯地笑:“认错人了?不会的,那么英俊的一张脸,这一生只看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这个男人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碧蓝的眼中射出狠绝的光芒,手掌蓦的向我拍来,几尺外的白影倏忽间到达身前,有道青光却更快的直刺向她的咽喉,夹着寒气的掌风从我耳边扫过,云自心的手腕一转,轻巧犹如折梅,手掌已经击向萧焕胸前。
极快的几个起落,她的身影和萧焕缠斗在一起。
甩开枪匣,飞快的把子弹填满,举起火枪,对准衣袂翻飞的云自心。她和萧焕的身影在极快地交错,几次捕捉到了她的破绽,我却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不敢开枪?”一声笑语突然在耳边响起,我急忙回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站在院落另一边的兰若愔,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微低着头,他勾起的唇角上,有一丝奇异的微笑。
我猛然转身,直觉地把枪口对准他。
子弹擦着兰若愔的面颊飞过,下一刻,我的颈中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顿时漆黑。
仿佛是在无休无止的滴水声中醒来,睁开眼睛后,触目是一片雪白。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地板,还有背对着我而坐的那个雪白的娇小身影。
明白过来我是落到了云自心手中,居然也没什么紧张害怕的感觉,反倒比初见她时的震惊好上很多。
无处不在的冷气刺得全身的肌肤都在疼,但是四肢都还能动,穴道也没有被封住的样子。说起来我离了火枪,本身那点拳脚功夫有限的很,也根本没有封穴道的必要。
试着站起来,从地面的酷寒来看,我被放到地上的时间也不长,要不然身体也不会还有知觉,揉着有些酸楚的肩膀,我向云自心的背影笑:“云前辈,连杯热茶都没有,您这待客之道,未免太简略了点吧?”
没有回答,云自心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安静的仿佛一座雪雕。
偏了偏头,还是看不到她的脸,就在我疑惑的要蹋前一步时,她突然开口,稚嫩而清脆的声音里有种不协调的沧桑:“好好坐着,打断我缅怀过去,对你没有好处。”
即便知道云自心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成名,年纪绝对也不小了,可是听这么一个外貌和声音都是十二岁少女一样的人,用这种口气说着“缅怀过去”,还是有些怪异。
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干别的,只好原地站住,不再说话。
又出神的望着眼前,隔了一会儿,云自心突然自己开口,还是那种沧桑又带着淡淡疲惫的声音:“我在这里等了二十一年了,等着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我带回过很多少年,每一个都美丽年轻,有着花朵都嫉妒的容颜,有一个甚至长得很像他,眼睛又黑又漂亮,可是他却不会再回来了。”她直视前方,淡淡的重复,“煜他不会回来了,他被我害死了。”
虽然从名字以及种种迹象就能猜得出来,我还是小心地问:“煜是……萧煜吗?睿宗皇帝?”
“是睿宗吗?”云自心依旧不回头地望着前方,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死后人们怎么称呼他,我只知道他叫煜。对任何人都很温柔,笑起来很温暖,却又很悲伤的煜。这样的一个煜,我却把他害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语气太哀伤,我忍不住出口安慰:“我见过他的,煜他还没有死。你也……不要太自责。”
回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云自心慢慢摇头:“你说的不对,煜已经死了……二十一年前,我看着他跌到池水里,看着血从他脸上流下来,煜死了,就死在这里。”她边说着,边缓慢的举起手臂,指向脚下。
刚才站得太靠内没有看到,现在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到她正对着的脚下,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池塘,澄澈的池水一丝波澜都没有,几乎和白色石块砌就的池壁平齐,看上去就如镶嵌在石中的一块巨大水晶。
她说归无常曾跌到这个水池里过,那就是归无常曾经到过这里了?
我虽然从她的话里猜出她跟归无常,也就是睿宗皇帝是有些渊源的,却没想到当时贵为天子的归无常竟然会来这里。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直坐着不动的云自心突然侧了身子,白瓷一般精致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红晕:“煜来了,煜要进来了!”
她方才刚说过“煜已经死了”,现在又说“煜来了”,这个人的脑筋颠三倒四简直不可理喻,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颈边一凉,随即身体就僵直了不能动弹。
一指将我的穴道封住,云自心随即就挟着我飞快的转入一道墙壁后的内室,紧接着,还未来得及打量下室内的陈设,我就被丢下。
极度冰冷的什么东西瞬间漫过身体,连呼吸都在这一刻被遗忘,似乎只过了几个刹那,又似乎过了很久,我才猛地吸进一口气,喊声却没冲出喉咙,后颈又是一麻,云自心连我的哑穴都已经点上。
拼命用余下的一点神志对上她的脸庞,我只看到她低头望着我,脸上的神情有一丝恍惚。随即她衣袖一摆,转身就走了出去。
白色的石壁在她身后飞快滑上,彻底隔绝了这间内室和外面的连通。
身体四周的寒意一阵阵涌上头顶,我用牙齿狠狠咬住舌尖,在尝到一丝甜腥的同时,终于能保持住清醒打量四周。
如果说刚才那个房间里空荡的只剩下雪白的话,那么这里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四面封闭的白色墙壁之外,这里没有摆放任何东西。而我所在的位置,是地上紧靠着隔墙的一个仅有三尺见方的冰池。
说冰池,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池中虽然装的是水,但四周的池壁却晶莹透亮,看上去仿佛是冰一般。水池的最高处也不过凸出地面一尺左右,却深得刚好没过我的脖子。我不知道外室中那一池水是否很冷,但是这一池水的冰冷却绝对超过我以往接触过的任何水池,这池水的冰冷也超出我以往的任何经验。
静止的水没有一丝流动,我却觉得像是有无数把锋利的匕首在不停地刺到我身上。本来在这样接近冰的水中,我的身体会很快被冻僵,我大概也会很快被冻死,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那凛冽的寒意却没有一丝一毫褪去的迹象,仍旧是不断地刺痛着我的全身。
全神对抗着寒意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墙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含着一丝雀跃和忐忑:“煜,你来了……”
原来那道隔开两个房间的墙壁是不隔音的,我正想着,视线正前方的墙上有白影一晃,一个身影随即往外走了几步,随着她身形的移开,我才发觉我眼睛的正前方,是一小块镶嵌在墙壁中,似冰又似玉的东西。不是很大,嵌在白色的墙壁上也很不显眼,但是却刚巧能让我透过它朦胧地看到外室的情形。
云自心叫了“煜”之后,就走到池水边站住,越过她的身体,可以看到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青色的身影。
似乎是怕那个人训斥,又担心他会不高兴,云自心又迟疑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开口:“煜,我是怕你不来,所以才会这样,煜……你生气了么?”
隔了片刻,那个青衣人终于温和开口:“你想要让我过来的话,告诉我就可以了,不需要用这种方法。”
这是萧焕!刚刚还不确定是他还是归无常,我却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泪水就顺着早已麻木的脸颊流了下来。
听到这样的回答,云自心果然带了些欣喜:“煜,你不怪我?你原谅我了对不对?”
萧焕似乎是笑了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也没有想要跟你动手,所以我希望你能放了她。”
不过是很平和的要求,云自心的声音蓦然拔高起来,尖利刺耳:“你又是为了那个女人!你从来都是为了她!”她忽然哈哈大笑,那笑声中夹着莫名的凄厉,配着她稚气未脱的童声,听起来分外诡异,“好,你为了她才来对不对?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是那么冷漠地对我,今天却为了这个女人,不惜来到天山!”
笑声过后,她慢下来,一字一字地:“好,我把她还给你,不过你把她带走之前,必须要和我欢好三日,不然我就对她中以剧毒,即使你踏平天山,也带不走一个活着的她!”
那字字怨毒阴寒,就仿佛从鬼域地府中冒出的咒怨,听得我眼前直发黑: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么一个怪老太婆,死命折腾我还不够,居然还要毒死我!
外面沉默了片刻,萧焕似乎是在想着怎样回答他。急得我一阵冒火,要不是现在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我恨不得扑出去咬死这老人妖!想得倒美!让萧焕跟她交欢,除非我死了!
“云前辈,”萧焕的声音终于响起,仍是带着淡淡温和,“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的父亲也并没有死去,请你不要再执着了。”
这次云自心沉默了很久,许久之后,她才迟疑着:“煜……没有死?”
“是的,”萧焕静静回答,“我的父亲还活着,你和我一起,我们去找他怎么样?”
“煜没死……煜没有死……”云自心喃喃念着,突然就如一个孩子般,放声大哭,“煜没死,他却恨我,恨我害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再也不愿见我……”
她哭着,慢慢低下头去,身体蜷成小小一团。
顾不上安慰她,萧焕越过水池,快速走到墙壁前,接着那道隐藏的石门就滑了开去,我的身子随即一轻,已经落到了他的怀中。
先是解开了我的穴道,而后就以手掌抵住我腹间的丹田,将一道醇厚的内力慢慢送了进来。
那温暖的内劲在周身上下游走,很快地就驱走了寒意,连打了几个寒颤,我抓紧他的肩膀,总算能哆哆嗦嗦说出话来:“你早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这么慢!”
垂下眼眸看着我笑了笑,他目光柔和:“还这么有精神,看来你进去的时间也不长。”
我差点翻个白眼给他看:“还叫不长?你下去试试?我在那鬼池子里一刻钟就像待了一年!”
正说着,耳边响起一个慢悠悠的清丽声音:“皇后娘娘可别这么说,恐怕这世上最清楚待在那池子里的滋味的人,就是咱们的皇帝陛下了。”
兰若愔自墙后悠然转了过来,抱了胸看着我和萧焕,笑笑接着续下去:“咱们皇帝陛下体内冰雪情劫的寒毒,全都拜这个冰雪盅所赐。”
打了个冷颤,我猛地想起归无常和我说的那些话:那个水池中,聚集的是历经万年而不融不化不消不凝的奇寒之水。
原来,这就是那个水池,而我刚才感受到的,也就是这么多年来,伴随着萧焕,没有一刻消失,也没有一刻停止,不停侵蚀着他的生命的那种寒冷。
只是忍受了那么短的时间,我就觉得死去都要比浸泡在那种极度的冷意中要好得多,萧焕却一直忍受了这么多年。
抓着他肩膀的手松下来,我将头靠到他的胸前,慢慢环抱住他的腰。
他也收回内力,将手掌从我的腹部移开,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好些了没有?不过衣服却还是湿的,还得换一下才好。”
他的话声仍旧像平日那样温和里带一些戏谑,我却再也扯不出一丝笑容,只是将头埋在他胸口,等待眼中的泪水都退回去了,才抬头冲他呲牙:“看我这么狼狈你很开心对不对?”
没跟我斗嘴,他笑笑将我横抱起,又走出去和悦地向云自心问清了她卧房的方向,然后去帮我找干净衣衫替换。
好在云自心现在身量虽小,但还留着以前未缩小时穿的衣物,萧焕找到一套白衣,将我放到云自心的床上,替我解开身上湿透的衣物,一件件替我穿好。
直到系上最后一条带子,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笑了笑:“还有鞋子。”
找来皮靴,他却不急着帮我穿,而是先握着我的脚,放在手中轻轻揉捏。我低头看着他为我忙碌的样子,想起那年在山海关,他也曾这样帮我揉过脚,那时我还在猜忌他对我的心意,连一句真心的笑语都没有对他讲过。
靴子稳稳地套在我的脚上,他最后打量了我一遍,觉得足以抵御门外的冰雪和寒风,才直起身来,望着我笑笑:“好了,苍苍,你刚入冰雪盅不久,寒毒不会浸入到你的体内,不用怕。”
我摇摇头,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自从知道那种寒冷就是冰雪情劫之后我就不再惧怕了,如果能够代替他承受那种痛苦,即使让我就那样一辈子都浸在那样的寒意都可以。
哪怕只是让我替他分担一点都可以,这样他就不必永远在那种刻骨到绝望的冰冷中独自前行。但是,不行……就像此刻他要去做的事情我也无法分担一样,无论我怎样期盼,他终究是要离开,然后一个人去面对。
自从来到天山,再次见到他之后,那一直被我强自压抑着的脆弱终于冒头了,不管之前经过了多少艰难苦楚,我都没有放任我自己,像现在一样,任由自己胸中那无法抑制的念头涌上来:我想要抱住他,哀求他留下来,即便是帝国会因此遭受浩劫,即便是无数的人会因此死去,乱世飘零,尸骨遍野。我也想要他留下来,不再去往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不再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眼角飞快流着的泪水被他用手指轻轻抹去了,泪水不停地流下,他耐心地一遍遍替我擦去,接着笑了笑,俯身轻轻地在我唇上吻了下来。
既不激烈也不缠绵,只是那么短暂的轻吻,他起身,看着我脸上干涸的泪痕,笑:“苍苍,不早了。”
拉着我的手,我们重新走到小院中,不远处的拼杀还没有停止,不是有惨叫和呼号以及刀兵相接的响声传来。
重新站在天山的寒风中,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短促的梦一样。
萧焕松开我的手,走向早就收拾好了,乖巧站在一边的云自心。
我看着他的背影,停了停开口:“要走了么?”
他笑了笑,声音温和平静:“你在这一役中的表现很好,你可以告诉他们,从此之后,你就是凤来阁的阁主了。”
我点了点头,让自己的脸上挂出笑容:“我会告诉他们。”
他笑笑,转头向兰若愔抱了抱拳:“烦劳兰掌门作个人证。”
兰若愔抬起头,答应:“好,我会作证。”
他把手伸给云自心:“我们走吧。”
云自心挽起他的手,脚步欢快,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向高墙的出口,转过石壁,被血迹染脏的雪裘一角翻了一下,消失在墙后。
再也没有一句话。
我直觉得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指缝张开,我的手指间空空如也,如同那天我在太和殿的汉白玉栏杆前伸出去的手一样,空空如也。
早该明白了吧,他一直都在同我告别,这次江淮重逢,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雪原中的千里相随,都只不过是一场延续数月的告别而已,我伸过去挽留那个身影的手,早在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之前,就已经落空。
这些,早该明白。
有阵清冷的微风从高墙上吹入院落中,吹落腊梅枝头的那层积雪,吹起缕缕暗香,送到鼻尖。
我把手放下来,垂在身侧,原来这个院子中,还种着腊梅的。
兰若愔摇摇头走到我面前:“出钱买凤来阁主人头的,不是我家主上,江湖中的事,我家主上从来都没有插过手。”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我知道。”
“我也不是为任何人做事的,尾随你们,只是想和皇上比一次剑而已,为了激起双方斗志,才会说是要取他项上人头。”兰若愔淡笑着:“习剑十三载,出师三年,我从来都没有败过,我很想知道,我剑法的边界在哪里。”
我笑:“现在知道了?”
他点头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能够战胜你的人,很好。”继而顿顿,“而替云自心抓了你,只是因为我曾在山下遇到过她一次,答应了要帮她一次。不过我只答应了帮她抓到‘煜心爱的女人’,”学着云自心的口气,他悠悠笑,“至于抓到之后她怎么办,就不关我的事了。”
他还真是萧千清的家臣,连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如出一辙。
喊杀声越来越近,院门处已经可以看到天山派弟子的身影,看来作为最后被攻陷的地方,这里不久后也要染上鲜血了。
我合上眼睛,再张开,挑了挑眉举起手中的火枪:“兰掌门,你懂不懂奇门八卦之术?”
兰若愔点头:“会一点。”
“太好了,”我笑,“我不太懂,你来指路,我们两个冲出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