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帷幕猛地扯开,带来一股沁凉的微风,蒙蒙白雾随之消散,清晰凸现出帷幕后那名英挺男子的侧面,他是冷峻而优雅的,满头乌黑柔韧的长发,以一根缀满碎宝石的发带系住,自然搭在光洁的肩膀上。不远处炉火的微光照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反射出类似黄金的色泽。
剑唇微挑,他在嘴角聚起一个了然而不无戏谑的微笑,轻转过身子:“走路滑了一下……苍苍,敏敏,你们胸前怎么有血啊?”
对面没有传来回答,她们看着一滴水珠从他浸淫了雾气的额角滑下,一路滑过他直飞入鬓的长眉,笑意盎然的眼角,峭直如壁的脸颊,然后滴在他鼓起的胸肌上,水珠闪了一下,滑过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小溪一样孜孜不倦的继续向下走去,再往下,不是平坦温暖的小腹,而是另外一具让人窒息的躯体。
他手臂里抱着的是一个全裸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昏迷着,苍白无血色薄唇紧抿,睫毛长如蝶翼,安然的合在一起,眉角俊逸,自在的舒展着,长发并未挽起,微现凌乱的散落在英挺男子的臂弯里。
他的身躯修长,略显消瘦,皮肤有些苍白,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果说英挺男子是黄金酒爵,那么他就是一块白玉。
君子如玉,玉的光华不炫目,也不迷人,但是无论身处如何璀璨夺目的珠宝之中,玉总能温和的发出淡淡的光晕,含蓄却不容忽视的散发出自己的光彩。
所以,骤然间看到这样一个身体全裸的男子,你的心里居然会悄悄的泛起一丝莫名的安宁,就仿佛这样无礼的注视着一个裸体的男子,不但不是什么罪恶的事情,反倒是同簪花饮酒,渔樵对答一样的风雅韵事。
……
库莫尔正面对着我和敏佳,笑吟吟看着我们。
敏佳早就紧捂着鼻孔瞪大眼睛,站得仿佛一尊雕塑。
我先清醒过来,呵呵笑,转过身拉住敏佳很认真地看着她:“敏佳,小白光身子好看吗?”
敏佳不迭地点头。
“敏佳,我丈夫的光身子我都让你看,我是不是对你很好?”我接着问。
敏佳继续点头,眼睛仍旧直愣愣看着前方。
“那么看完了,咱们就走吧。”我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拽着她就往帷帐后拖。
郦铭觞开口:“既然进来了,留下来帮忙。”
我和敏佳老老实实回头,低头走到郦铭觞身前。
“敏佳帮忙看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小姑娘拿个毯子在一边等着。”郦铭觞紧接着吩咐。
我们忙凑过去,我站在木桶边,看到萧焕的长发还是披在肩上,就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把他的头发拢成个髻挽起来。
挽头发的时候触到他颈中的肌肤,是温热的,我的唇角不自觉挑了起来。
库莫尔抬头看了我一眼:“苍苍,你箭伤未愈,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去歇着吧。”
我摇头笑笑:“我在这里挺好。”
他也笑笑,就不再说什么了。
治疗的时间其实并不短,但只要能看着他,即使是此刻他昏迷不醒,我都觉得像是身在梦中,一刻都不想放过。
浸过药水后,郦铭觞又取出银针,将萧焕的穴位全都疏通了一遍,才松了口气:“臭小子的命救回来了。”
我听到这句话,稍稍松了口气,却看到他胸前有道新添的伤疤,虽然不大,也已经结了血痂,但在他的胸膛上看着依然刺目。
看我注意到了那个伤疤,库莫尔在旁开口:“这是小白看到你胸前中了暗器,抢上去时伤到的。”
像被什么刺了下,我手上抖了抖。
那时的我虽然没有看清,但如果不是为了抢过来抱住我,萧焕怎么会连这样一个暗器都躲不过?
可即使如此,当他抱着我时,我还是想把他推开。
轻叹了口气,库莫尔笑了下:“苍苍,如果想哭,你可以等小白醒了后哭给他看。”
我将目光移到萧焕的脸上,他还是那么平和地昏睡着,苍白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一点血色。
我静了下,俯身低头吻住他无色的薄唇。
不管周围还有什么人看着,我只是静静地感受他的体温,然后我眼中的一滴眼泪就这么滑下来,落在他的脸颊上。
库莫尔没有说话,敏佳早就出去了,郦铭觞沉默地收拾好药箱,屈指弹弹肩上的衣衫:“这趟可真费心力,回去要找这小子把诊费要回来”一面说,一面提着药箱就走出门。
他到快去快回。
“郦先生!现在是深夜,你怎么回去?”我想起来在他身后问,可是他早就掀开门帘,身影很快隐没在黑夜中。
“这位郦先生要想只身闯到大营里来,只怕也没人能拦住他。”库莫尔忽然在旁说了一句。
“难道郦先生也会武功?”我有些奇怪,郦铭觞可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武功。
库莫尔一笑:“这个太医的身手绝不在归先生之下。”
他自己提到了归无常,就顿了下:“他在伤了你之后就不见了……在御前侍卫中劫持你,用你的性命来威胁小白,不是我授意他做的。这个人是个能人,我一直有笼络之心,但这次他伤到了你,下次看到他的时候,我只怕会下杀手。”
我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提到归无常,我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当日他将我带出京城的时候,有得是时间杀我,或者利用我来做很多事情,但他却好像只是将我带到女真大营,此后就再也不管。
还有那两枚突如其来的暗器……我伤得其实不重,暗器命中之处看似要害,却巧妙地避开了心脏,我之所以会昏睡几日,除了伤后的低热外,还有萧焕怕我伤势反复,给我开的伤药中有不少安神成分。
以归无常之能,真想置我于死地的话,该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吧?
不过是一半会儿也想不出头绪,我就向库莫尔笑了下,没向他说出心中的疑虑。
忙了一阵,我还是开始头晕,转身想走回床上躺着。
还没抬步,库莫尔已经伸手把我拦腰抱起,走到床边把我放在床上。
我冲他笑笑:“谢谢你,库莫尔。”
经历了一次生死之后,我和库莫尔像是更加熟识了,就算此刻开口直呼他的名字,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抱你过来,你绝不会对他说谢谢吧?”库莫尔忽然说,笑了笑,“这种客气话,只有对不亲近的人才会说,对于最亲密的人,反倒是不用说的。”
我抬头看了看他,猛地发现这个总是冷傲犀利的男子的眉间,凝聚着一抹类似忧伤的表情。
我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库莫尔,不管怎么说,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片情意……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要和你……”
“苍苍……”库莫尔打断我的话,淡淡笑了,“当他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以随我而去,但如果他死去,你却会随他而去……即使你的人还活着,心也会就此死去,对吗?”
他是在太过通透,我突然无言以对,帐篷里一阵死寂。
库莫尔把手放到我的脸颊上:“真的喜欢,就去要。拉住了就不要再放手。不要一边对我说着谢谢,一边在心里想我辜负了库莫尔。我只要记得,有个叫库莫尔的男人,也在爱你,虽然可能还比不过他。但我成全了你们,你们就要给我痛快地幸福。记得了吗,苍苍?”
我点了点头,一大滴热泪就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握着他的手,我靠在他肩上,边流泪边微笑:“谢谢你……”
库莫尔轻拍着我的背,叹息着说:“难不成是我跟汉人呆久了?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
“哥哥,苍苍,你们……”敏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瞠目结舌地看看我和库莫尔,又看看在另一边昏睡的萧焕。
我忙推开库莫尔,略显尴尬:“不是你看的那样子……”
库莫尔狠狠剜她一眼:“死丫头,不能晚回来一点?”
经过这番折腾,库莫尔让人把大帐隔断成两间,让出了一个小间给萧焕静养。
东北高参虎骨鹿茸这些贵重的药材不缺,库莫尔又让人源源不断送来,两天后,萧焕虽然还是没有醒来,但呼吸粗重了不少,皮肤下也有了血色。
我每天都守着他,像要把原来的份儿都补上,看着他沉睡的面容,不知道为何就会移不开眼睛。
这天我刚喂他喝过了药,就准备趴在床沿上小睡一下,结果一不小心压到了他的手。
感觉到脸下他的手指轻动了动,我忙让开,一时间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愣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他的睫毛闪了闪,蹙着眉睁开眼睛。
我不敢说话,目不转睛的看他。
他极轻地咳了咳,眉头蹙得更紧,那双深瞳中的目光有些迷离,声音很轻:“太……苦了……”
我点了下头:“郦先生开给你的药,肯定是苦的。”
他又咳了几声,竟然重新合上眼睛,喃喃自语般:“那我还是继续昏着好……”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行!你敢再去睡,我就哭给你看!”
他这才又睁开眼睛:“苍苍?”
那声轻唤违睽了一年多,我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冲他笑:“你昏迷这几天我都哭了好几次了,你要是想我继续哭,你就可以接着去睡。”
他似是仍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颇为意外地:“你在这里?”
“是啊,我在这里。”我俯身过去,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一下,“萧大哥,你总算醒了,太好了。”
他那双深瞳汹涌明灭了一下,隔了会儿,才笑笑看我:“我还好,不用担心……皇后。”
我对他挑了挑眉毛:“还没看清吗?我们还在女真大营里,所以你不是皇帝了,我也不是皇后……你只是个男宠。”说完我也觉得自己的玩笑有点恶劣,忍不住笑了,“不过我已经跟库莫尔说了,以后你是我的专属男宠,不准他跟我抢!”
他又愣了一下,这次总算觉察出来我是玩笑,却还是不可置信的样子,侧过头轻咳:“这么说……我是该谢谢夫人……”
他咳起来,呼吸就有些急促,我知道是之前毒发损伤了心肺,忙扶着他,让他半坐起来靠在我肩上。
抱着他的身体,我侧头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下,故作轻松地:“所以我们不用再顾忌什么皇帝皇后的身份,就这么永远守在一起,好不好,萧大哥?”
然而说得再轻松,我的眼角还是无声流下了一滴泪水,我抬起手擦干了,转过去看着他,尽力微笑:“一生这么短,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也不想再看着你离开,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萧大哥,我现在才敢承认我最爱的那个人还是你,是不是有些迟了?”
他只是静默地看着我,合上了眼睛,又再次睁开,将我推开一些,倾身出去,将口中的血吐在床边。
我抱着他,轻抚他的后背,觉得身体是热的,心底却一片冰凉:过去的一年多里,那么久的时光,我就这样将他丢在身后,从不关怀、从未询问。
我的手背被他微凉的手覆盖,还是轻咳着,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别担心……是淤血……”
我点头,用手帕将他唇角的血迹拭去,抱他靠在床头。
他笑了下,微垂下眼眸,将我的手放开,似是斟酌了一下才说:“苍苍……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亏欠与我,我也只是尽一份心力……无须太过在意。”
他还是不信……我一直都将话说得那样决绝,我说我爱冼血,我在他面前和库莫尔许下百年之约。
他说只是尽一份心力,可有人会把这份心力尽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赔上?
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前,抬起头看着他:“我是不是一直没有对你说,萧大哥……要是你不在了,我也会随你而去。”
当看到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是真的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纵使我们之间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解开,师父的死,冼血的死,还有他和我父亲的对峙。
但这些又如何呢?如果真的是他杀了师父和冼血,那么我可以在死后陪他去无间地狱,面对刀山火海。即使他和父亲终究要一荣一损,那么我也可以和他共赴黄泉。
我不再求良心安宁,不再求此身自在,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转瞬就会是烈火焚身,万劫不复。
“我最爱你……”我笑着看他,自从师父身亡之后,第一次坦荡地直视他的眼睛,丝毫不再掩饰自己,“萧大哥,这一次,我不会再说说而已。”
良久,他的身体才微动了一下,神色在一瞬间,居然有些恍然:“苍苍……”
我笑了下,俯身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不要再怀疑我了好不好?萧大哥……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吧。”四周很安静,桌前的油灯芯在火焰里哔哔剥剥的响着。
放在我身上的那两只手臂渐渐收紧,萧焕声音第一次听上宛若梦呓,空灵而缥缈:“好,不要再分开了。”
我靠在他怀里,想到了什么,就顿了顿,问:“萧大哥……你刚醒的时候,是在说苦吧?你还是那么怕吃药?”
他猛地轻咳了几声,很低地“嗯”了下。
我就知道……原来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在我面前曾经吃过一次药,那时他的神情,要是也被禁宫那帮人看到,估计会惊呆到不行。
从那之后我就知道,完美无瑕、有时甚至像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萧云从萧少侠……现在是英明神武、睿智无敌的大武徳佑帝陛下,有个致命的软肋——他怕苦。
“咄咄”,刀柄敲击帐篷的响声突然传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要互诉衷肠就等回家去,这还是在我的地方呢。”
我起身回头,看到库莫尔抱着刀似笑非笑站在帐篷口。
我随手捡起萧焕的一只鞋丢过去:“你怎么这么煞风景!”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很应景?”库莫尔一边说,一边含笑看着萧焕,“女人发誓不能相信的……小白,给你治病时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我该看的也看了,该摸的也摸了,你还是跟了我算了。”
萧焕平静看我:“苍苍,帮我把另一只鞋也扔过去。”
在库莫尔大营里住着调理了几天,萧焕总算好了些。
他醒后又吐了两次淤血,虽然看起来严重,却是身体在渐渐好转的迹象,几天后他除了不时还会咳嗽,已经好上许多了。
这天我们和敏佳库莫尔两兄妹坐在帐子里,四个人一边切着獐子肉大啖,一边喝酒。
獐子是敏佳出营巡查的时候顺手猎回来的,这几天两方偃旗息鼓,不再有战事,野兽们也开始四下走动。
正说闲话,敏佳突然开口:“苍苍,你就留下做我嫂子吧,我看你也挺舍不得我哥哥的,那天小白没醒的时候,你不是还抱着他?你留下来做我嫂子,我就能天天看到你了。”
这姑娘真是什么话不该提她提什么,我好不容才让萧焕不再介意我和库莫尔曾经互许终身的事,她又把那个说出来!
“抱着库莫尔?”萧焕正披了件宽松的大氅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喝酒,这时转动手中的酒杯,闲闲问。
“做我的妻子挺好,”库莫尔就坐在萧焕身侧的椅子上,也懒懒的开口,“小白是怎么都不肯和我在一起了,我伤心得要命,能留他妻子在身边,也算聊慰相思之苦。”
“这都能聊慰相思……”我扯扯嘴角,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这么说我就要伤心了,如果不是碍着还有江山社稷要照看,我也想留下来和你长伴左右啊。”萧焕微叹着接住库莫尔的话。
“罢了,此生有缘无份,能知道你也会为我伤心,我就知足了。”库莫尔也叹息。
敏佳抬头看看她哥哥,又看看我和萧焕:“苍苍,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三个,到底是谁喜欢谁啊?”
“这个,”我还是扯着嘴角,哭笑不得,“鬼知道。”
这几天每到晚上,库莫尔总会来看萧焕,来了之后就找个理由把我支走,然后他们两个人在里面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
每当我问起,两个人就都含笑不语,还会当着我的面说一些暧昧至极的话。难道这两个人假戏真做,真的有点那种情愫了……每次想到我就头疼。
转念想到禁宫中的那些女人,不回去还好,回去后肯定还要和她们继续龙争虎斗,嗯……是凤争鸾斗,前路漫漫,要独占萧焕,还得再接再厉。
想到这里,我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来挽袖子看着库莫尔:“我忍不了了!我们公平决斗,你赢了小白是你的,我赢了就是我的!”
“你这是要跟我抢男人?”库莫尔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满脸忍俊不禁,“小白,这小姑娘真的要和我抢你。”
萧焕“哧”一声笑了,库莫尔也开始哈哈大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敏佳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苍苍,我哥哥和小白都不喜欢男人,只喜欢女人,他们是和你开玩笑的,没看出来?”
我略带赧然地看了看敏佳,嘴上强着说:“什么嘛……我也看出来了……我也是开玩笑。”
那边库莫尔和萧焕笑得更厉害。
这下丢人丢大了,我是又给这两只老狐狸耍了。
日子再愉快,告别的时候还是来了。
等萧焕身体又好了一些,库莫尔就通知了山海关内的戚承亮,让他来迎接萧焕。
我不知道他是和萧焕立下了什么约定,极有可能是那些他们俩在帐篷里的长谈,让他们有了默契。
将我们送到大营外,库莫尔笑了,对萧焕说了一句:“三日后退兵?”
萧焕点了点头:“君无戏言。”
库莫尔笑:“我信你一次。”
女真的大营外,就是一色玄色铠甲列阵的大武军士,为首的那人身披红色的披风,头顶的红缨随风飞舞,见到萧焕走出,就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臣戚承亮,恭迎圣驾。”
在军容凛凛,不容侵犯的大军前,我悄悄伸出手,握住了萧焕的手,他也握了握我的手,上前一步笑了笑:“戚总兵请起。”
戚承亮谢恩起来,他是个不多话的人,兵阵中很快有士兵牵来两匹坐骑,我看了看那两匹马,握着萧焕手掌的手还是没有松。
他明白我的意思,笑笑向戚承亮说:“一匹就够了。”
马匹牵过来,萧焕先上马,接着向我伸出手,笑着:“满意了?”
我拉住他的手上马,萧焕持着缰绳轻夹马肚,骏马不紧不慢走出去,戚承亮随后跟来。
我侧身坐在马背上,搂着萧焕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衣领上低声说:“萧大哥,我在我家里见过戚承亮,他是我爹的门生,常去见过我爹。”
他点了点头,笑:“这些我知道。”
我顿了顿,还是悄悄收了手臂,把萧焕抱得更紧。
即使做好了准备,但真正开始面对的时候,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想想真是可笑,我明明就是大武的皇后,为什么却觉得,全天下都在反对我和萧焕在一起。
我们走出很远,还能看到库莫尔和敏佳并没有回去,而是骑马站在大营外,目送我们离去。
我拉拉萧焕的袖子:“大武和库莫尔……准备议和了?说退兵什么的,怎么回事?”
他笑,对我并不隐瞒:“是,库莫尔同意议和,也可以同意继续对大武称臣,只是要求以山海关为界,往北划归为承金国的属地。”
这一战打得两国都元气大伤,库莫尔一时没有力量进攻中原,大武要想彻底击溃他也很难,能够暂时这样归于安定,两国好和,并不是坏事。
萧焕说着,突然笑了下:“库莫尔也真是,居然说对我称臣还可以,对我儿子就不行,等哪天我死了,一定还要起兵。”
“那你就和他比着活,都活得白胡子一大把。”我笑起来,向着已经看不大清楚的库莫尔和敏佳的身影,最后挥手道别。
心里不是没有离愁别绪,只是我知道,关外的景致再壮丽美好,大武才是我的最终归宿。
到了关内,石岩一脸风霜,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有掩饰不住的悲喜交加。
他走过来行礼,手都有些颤抖:“万岁爷。”
萧焕拉着我下马,向他笑了笑:“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石岩突然红了眼圈,又抱了抱拳。
萧焕对他笑笑,牵着我的手上了台阶进到房内。
山海关的建筑占地数十亩,除了军营之外,楼阁繁多,这次萧焕来,暂歇的地方就安排在关塞正中的一座小楼中。
我和他一起走进去,进了门,里面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地毯正中一个半人多高的黄金猊兽,兽嘴中袅袅的吐着香气,极清,却透着股甜腻。
略微觉得有些奇怪,萧焕不怎么爱用香,如果用,就一定是龙涎香,这种脂粉味这么浓的香一定不是他喜欢的。
和萧焕一起穿过那道紫檀木嵌墨玉山水的屏风,来到内室,里面也是全套的紫檀几案,案上的琉璃瓶中插着几支新剪的腊梅,满室暗香浮动。
萧焕坐下来,就有宫女送上来一碗明前龙井。
我这次和他一起回来,就觉察到除了石岩之外,并没有别的人叫我“皇后娘娘”,连戚承亮去女真大营接萧焕时,都没有提起过我,再想到檄文中对皇后身陷敌营一事只字不提。
我等那个宫女出去,坐在萧焕身边抱住他的腰,笑笑:“萧大哥,你是不是让御前侍卫两营封锁了我不在宫里的消息?”
他顿了下,搂着我的肩膀笑了笑:“是,我让宫内对外说皇后偶染小恙,正在休养……无论你还愿不愿再回去,传出你被劫持的消息,总是不好的。”
我抱着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为我做的考虑,总是这样周全。
抬起头看着他,从下面看过去,茶水的雾气掠过他的脸,氤氲成一团,飘渺地遮住他的眉目。
我伸手穿过那层雾气,勾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萧大哥……无论如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没再说话,搂紧我的肩膀。
石岩的声音有些迟疑的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谧:“万岁爷,有人求见。”
萧焕点了点头,手没有从我肩膀上移开,我也就继续靠在他的肩头,没有动。
石岩迟疑着,又补了句:“是龙尉大将军。”
“别跟我说什么通报不通报!给我滚开!”略微带着沙哑的熟悉声音突然传来。
我连忙抬头,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一身玄氅的年轻人,眉目清俊,面容却带着深深的讥诮和冷傲,是哥哥。
石岩退后一步,握紧了剑柄。
哥哥微微笑了,眉峰间却聚起杀气:“怎么,石统领想和我过手?”
“石岩,你先出去。”萧焕松开我的肩膀,站起来向哥哥笑了笑,“绝顶,好久不见。”
石岩躬身出去带上门。
哥哥冷笑:“别叫得这么亲热,我不记得我和万岁爷有这么熟。”
哥哥喜欢游荡江湖,自少年起就很少在京城,近几年虽然有了龙尉大将军的虚衔,领导着父亲手下的一干门客,却依然常年游侠在外。当年的他和萧焕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可以抱着酒坛子在房顶上你一口我一口喝到天亮。
萧焕挑起嘴角笑笑,没有说话。
哥哥似乎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待一刻,马上对我伸手:“苍苍,跟我回京城。”
我站起来犹豫着,看了看萧焕,他笑笑:“苍苍,你先回京也好,我还要留在这里处理些事务。”
我想到如果他还瞒着我失踪的消息,我留在这里的确也不方便,虽然不舍,还是点了点头:“你身体才刚好点,做什么别太逞强。”
他笑了笑,忽然伸手把我揽到怀里。
身体僵了一下,脸马上红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抱我,我犹豫一下,也抱住他,他衣襟里淡淡的,是类似太阳一样的清爽味道。
他在我耳边说:“不要着急,马上就可以再见了。”
我点了点头,我应该高兴的,他主动抱了我,安慰我说马上就能够再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酸。
他放开我,笑着点了点头:“苍苍,保重。”
哥哥一直扭着头一言不发,这时候拉起我的袖子,转身就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并没有回头:“萧焕,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哥哥拉着我径直出门。
哥哥早就有备而来,不远就有辆马车,让我坐进去,哥哥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我得到消息从滇南赶过来时,他已经去女真大营里救你了,归根结底,还是他把你救了出来。”
我抬起头看哥哥:“哥,我喜欢他,骗不了自己,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我抱着他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其他的事情。”
哥哥静静看着我,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而悲凉,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小毛丫头,喜欢了就喜欢吧。”
他没有对我说太多,一直会开玩笑地叫我“小毛丫头”,喜欢逗我,却和萧焕一样,会在我有危险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冲来的哥哥,即使他也没有对师父的死释怀,仍旧恨着萧焕,但他仍对我说:“喜欢了就去喜欢。”
我冲他笑,用力点头:“好。”
哥哥笑了下,收回手,放下马车的帘子。
一路赶回京城,用了一天的时间。
到京城时天已黑透,哥哥拿出通行的令牌叫城门的守军开了门。
马车由北门进京,经玄武门将我送到宫里,走过玄武大街时,距离首辅宅邸很近,哥哥有些犹豫地问:“苍苍,要不要回家看看爹?”
我想了下,摇摇头:“不了。”
“苍苍,”哥哥沉默了很久,还是说,“从你入宫后,爹爹还是挺想你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还是不回了。”
哥哥没有再说下去,对我笑了下:“我送你回宫。”
深夜的禁宫更显得幽深静谧,城里入夜不准点灯,四周黑沉沉的,哥哥提着灯笼拉着我,一路从玄武门进去,穿过顺贞门,经过御花园,就到了储秀宫的前殿,小山已经带了宫女在殿前等我。
这里是后宫禁苑,哥哥也不便再进,就向我说:“早点睡下,我先走了。”
我也点点头,问:“要回家?”
哥哥顿顿,摇了摇头:“不了,还去滇南。”
他还劝我回家,结果自己不也是经年不归?
我笑笑,嘱咐他:“路上小心。”
“真是长大了,居然会说小心。”哥哥忽然按着我的头用力揉了揉,“小毛丫头能管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我捂着头瞪他一眼:“说谁小毛丫头呢?愣头小子充老成。”
哥哥又笑了笑,没说话就转身走了,我看着被他提在手上的那盏昏暗宫灯隐没在墙后,很快不见。
“小毛丫头”和“愣头小子”,是爹经常用来称呼我和哥哥的,他平日里只要看到我们做了什么荒唐事,就会这么无奈而宠溺地骂我们。
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我已经是皇后,哥哥也是御封的大将军,爹见了我们,还会不会依然这么叫?
小山迎上来,满心欢喜又不敢大声说话:“小姐,你可回来了!刚才那是公子爷?公子爷知道小姐失踪的消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从滇南赶回京城,又立刻赶去山海关,怎么也不进来歇会儿就走了?”
“回屋再说话。”我看到藏小山身后的娇妍正有些怯怯地看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瘦了?怎么在家不好好吃饭?一起回屋吧。”
娇妍飞快地点头,拿手指抹了眼角的泪水,跟着我们一起回后殿。
回到殿里,娇妍就在我面前跪下,话声哽咽:“奴婢知道自己罪无可恕……皇后娘娘能回来太好了,万岁爷跟我说他一定会接娘娘回来,我就知道万岁爷说到做到。”
我喝了口茶,说起来我根本没怪她,荧是她的师父,她又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当天只怕把她也吓得不轻。
我笑了下,不提那天的事,问她:“娇妍你不是讨厌皇帝?怎么现在万岁爷万岁爷的叫上了?”
娇妍微红了脸,低着头:“我后来才知道,万岁爷人很好,师父伤了他,他却不杀师父,看我担心皇后娘娘,就告诉我说他一定能带娘娘回来。他是好人,那么温柔,我已经不恨他了。”
这小姑娘的爱恨还是那样简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笑了笑,想到幸懿雍已经死了,就问:“德妃娘娘怎么死的?”
娇妍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那个坏女人?她爹爹通敌,已被砍了脑袋,她当然也没好下场。那天娘娘走后,她就被御前侍卫捉了出来,她还问万岁爷肯不肯原谅她,万岁爷不说话,她就掏出一柄小刀自尽了。”
我想起那天在幸懿雍眼中看到的近乎惨烈的绝望,叹了口气。
我本来就不恨幸懿雍,她也不过是一个被困在禁宫里的可怜女人,她爱的丈夫又不爱她,日子过得一定很煎熬。丈夫?想到这个词,我停了停,萧焕是我的丈夫,也是后宫中包括杜听馨、幸懿雍、武怜茗在内的所有妃嫔的丈夫,我从来没有想过既和库莫尔在一起又和萧焕在一起,那么萧焕想过既和我在一起又和其他妃嫔在一起吗?
心里有个声音沙沙响了两下。
我接着问娇妍:“刚刚你说你师父伤了万岁爷,怎么伤的?伤的重不重?”
娇妍说:“那天师父一见万岁爷,就说皇后娘娘已经被劫走了。等后来和万岁爷过手的时候,万岁爷好像有些心绪不宁,据师父说章法都乱了。然后万岁爷就给师父的毒香伤了,不过后来师父还是给万岁爷制服了。
“那时万岁爷的神情真吓人,我真以为他会杀了师父呢,谁知道万岁爷还是放了师父,说要杀他的话就冲着他来好了,为什么要牵扯到皇后娘娘你。”
娇妍说着,脸上泛起不解的表情,似乎还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万岁爷被师父伤了后,就一直在咳嗽。他说话的时候,脸色白德吓人,我从来没想过能在一个男人脸上看到那么伤心的神情……仿佛如果被掳去的人是他,反倒要好得多。所以后来万岁爷说一定会把娘娘救回来,我就觉得万岁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了,也一定能做到的。”
原来萧焕在去山海关前就带着毒伤,我说他身子怎么会差成那样,一面想,一面有些生气:“怪不得郦先生要说他太乱来,等他回来,我非要骂他!”
娇妍一惊:“娘娘说什么?”
“没什么。”我忙掩饰。
那边小山关怀地看我,“小姐,路上风沙大,要不要沐浴一下解乏?”
我答应下:“好。”就不再和娇妍说话。
我回了京师后,前方传来全是好消息,两方议和顺利,库莫尔接受了大武册封的渤海王称号,承金国归顺大武。
战事阴云一去,禁宫上下人人喜气洋洋的,对于议和的始末,更有传言说是万岁爷孤身一人直闯敌营,库莫尔被天威震慑,在大帐前发誓归顺。
我好笑地想,孤身一人闯敌营是不错,不过不是用天威震慑,是以色相迷惑还差不多。
这天又传来消息说,大军已经拔营启程,大概明日午时就能到大武门外,外朝内廷上下一片忙乱,布置迎接大军凯旋的仪仗。
太和殿前依例要摆下宴席大宴群臣诸将,宫里管事的太监和女官都忙了起来。小山不但是储秀宫的管事宫女,还是兼理尚衣局的尚衣女官,也忙地不行。
太后照顾不过来场面,就把一直借着身体不适窝在宫里睡觉的我也拉了出去。
坐在慈宁宫里,一会儿来人跟我说皇后娘娘装扮三大殿用的红绫,库存多少多少,还需采买多少多少,请皇后娘娘批下朱印好到内库支取。
一会儿又有人来说,这是明日大宴科道言官席上的菜单,请皇后娘娘最后定夺。
一会儿还来人说,丹陛大乐已经在太和殿前排演好,请皇后娘娘过去看看……
这么一天下来,等晚上时我也有点撑不住了,就托辞头疼,回了储秀宫。
晚膳根本没来得及用,我就和衣倒在床上,听着入夜后窗外一声比一声紧的北风,昏昏沉沉半入了
正睡得沉,一双有些冰凉的手轻覆在我脸上,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苍苍。”
我忙睁开眼,昏黄的烛火下,萧焕半蹲在床前,含笑看着我。
我来不及想别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萧大哥?你不是明天才回来?”
他笑了笑:“大武的皇帝要明天才能到,我今晚先回来看看。”
我这才看到,他身上穿着蛊行营的玄色侍卫服,脸上也有些风尘,应该是易了装马不停蹄先赶了回来。
我起来,拉他也坐在床上,他的手虽然依旧有些凉,不过比前几天是好多了,我问:“身体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他笑着点头:“休养这么多天,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放心骑着马在寒风里跑了?”我有些担心,横他一眼,再问,“库莫尔和敏佳呢?他们回建州了?”
他笑笑:“就知道你惦记着他们,我们回师的前一天,他们已经拔营走了。”他说着,顿了下,又笑:“那个库莫尔……一定要我在封赏他的诏书里写上白迟帆的事迹,还说正因为这个人,他才愿意议和。”
我摇头感叹:“看来库莫尔对小白始终不能忘情,只怕要思念终身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你也开始开这种玩笑。”
“你们两个不是也开得挺高兴的?”我冲他做个鬼脸,握着他的手,“萧大哥,你赶回来,还没吃东西吧?我去让人送点吃的过来,再温一壶竹叶青。”说着看他笑,“怎么样?突然觉得我贤惠了吧?”
他笑着点头:“有那么一点点。”
“什么叫一点点?”我一边笑,一边抬手紧紧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肩上,“萧大哥,你能先回来看我,太好了。”
他也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他的寒毒是控制住了,现在我抱着的这个身子是热的,不像前几天,无论穿多厚的衣服,也会感到里面的身体是凉的。
是啊,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还能抱到他,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在库莫尔大营里他连呼吸都没有,抱着他冰冷的身子的时候,我想只要他还能再说一句话,只要他还能再笑一笑,我就算马上死了也没什么,现在他活着,身体是热的,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在我心里咬着,沙沙沙沙,我找不到它。
“皇后娘娘……”娇妍惊叫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我连忙抬头,看到她捂着嘴愣在门口,手里托着的嵌金珐琅托盘掉在地上,盘里的香梨滚了一地。
她结结巴巴的说着:“男……男人……”
我觉得好笑,就把萧焕抱得更紧:“是男人,娘娘我今天要通奸,你就在门口替我把风。”
娇妍瞪大眼睛愣在那里,小姑娘完全吓傻了。
萧焕看不过去,转过头冲她笑了笑:“娇妍,是我。”
娇妍认得萧焕的声音,往这边跑了几步,等看清萧焕的脸,就忙跪了下去:“原来是万岁爷,可吓死奴婢了。”
我笑了:“不就是个男人?也能吓成这样。”
“不是这样说的,”娇妍抬起头认真和我争辩,“以前娘娘要红杏出墙,我肯定会帮娘娘把风。可现在我知道万岁爷待娘娘那么好,我往后的意中人,能有万岁爷待娘娘好的一半儿,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娘娘要是还对不起万岁爷,万岁爷该有多伤心。”
娇妍嘴巴本来就巧,这几句话说出来,我连连咂舌,转头看萧焕:“你怎么施展媚术的?连我的人都给拉拢去了?”
他笑,低头对娇妍说:“起来吧,谢谢你替我操心,不过不能告诉别人,在这里见过我。”
娇妍脸颊红得像苹果,站起来用力点头:“请万岁爷放心,奴婢死也不说的。”
我又笑了:“傻丫头,哪儿就用得着死?”顺便吩咐她,“你去叫厨房做几个益气进补的菜送来,最好清淡点,还有热一壶竹叶青送来。”
娇妍领命走了,不一会儿厨房就送了几个精心烹制的菜肴,温热的竹叶青也连着小炉一并被送进来。
虽然说好了很多,萧焕还是低咳了几声,我将偎好的参汤递到他手里,问:“萧大哥,你今晚在这里住下吗?”
他接过汤碗,笑了下:“还要赶回驿站。”
“只要明天和大军一起进城不就好了?”好不容易再看到他,我连一刻都不舍得,“明早再出城也可以吧?非要来回奔波?”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他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解释很多,也很难改变,就笑了笑:“那也好,陪我吃完东西。”
最终他还是走了,用过膳之后没多久,就准备出发。
我默默跟在他身边,走到门口,把他来时穿的那件玄色大氅递给他。
站在阶下,他向我笑了笑:“苍苍,夜里风大,你回去吧。”
我冲他笑笑:“萧大哥,明天见。”
他也笑,玄色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黢黑的夜幕里。
我抬头看了看,腊月的禁宫的天空,布着阴云,看不到星光,显得有些森然。
心里那个沙沙的声音,响了两下,然后消失了。
德佑八年腊月初九正午,得胜回朝的王师经大武门,过护城河,一路由承天门逶迤入禁宫。
午门外八十一门礼炮依次响过,身穿戎装的皇帝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出现在御道上。
文武百官候迎在御道两旁,这时行三跪九叩大礼,再和王师一同,簇拥着御驾,依次从午门左右的小门进到城内。
皇宫内眷则守在金水桥内侧,远远看到皇帝在马上的身影,都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低着头的时候,我偷偷抬头,想看看萧焕披着甲胄是什么样子,却正好看到午门旁的侧门里,有一辆马车经过。
那是辆翚车,车里坐着的是后妃,过午门而不用下车,是极为尊荣的恩典。
我猛地想起,皇贵妃杜听馨不在候迎的队伍里。
不仅如此,我回来后这么多天,从来都没有在后宫看到过她——她随驾出征了。
我不想让自己乱猜,可念头不听使唤地飞快转起来:杜听馨随驾出征,她一直就在山海关城内,当我和萧焕在库莫尔的帐中时,她在几里外的山海关城中。我和萧焕回到山海关时,那个房间里甜腻的薰香是她的。当我回到后宫时,她陪着萧焕和库莫尔订立和约。昨晚萧焕急着要连夜赶回去,是因为她还在军中等着他。
心里那个“沙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完全充盈了我的耳朵。
锣鼓齐响的大乐,静道太监的吆喝,全都隐退到了这个声音之下,我终于明白,那条咬着我的虫子是什么了。
妃嫔们依然没有抬头,我却慢慢站直身体,萧焕骑着马从汉白玉长桥的那一头缓缓走来。
像我想象的一样,他穿甲胄也很适合。
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黄金的铠甲,被黄金铠甲包裹的骏马,都腾起了金黄的光晕,光晕的正中,他的面容清晰,仿佛一个天神,从云瑞中徐徐走来。
归无常说得不错,有些人,天生就是给人景仰的。
骏马越走越近,那个年轻皇帝的眉目也越来越清楚。
我却开始恍然,这个华丽骏马驮来的,是不是那个会在江南的秋风中对我微笑的年轻人?我曾以为那种温柔只属于我的那个年轻人?
萧焕乌黑的双眸撞上了我的目光,他看到了我的失仪,他的眼中却没有惊疑,他也没有笑,只是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有的,是淡淡的温和。
我身后是一片匍匐的人群,他身后是另一片匍匐的人群,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觉得,他在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河岸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