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的局势在平静了一段时间后,随着天气的寒冷和赈灾物资的短缺,反而又开始紧张。
天气越来越冷,山海关的战事却还是胶着不下。拱卫京师的二十四卫禁军里,已经有近十万将士被调到了山海关前线,却还是没有把握一举击溃库莫尔的大军,只能屯兵在山海关的城墙内,严防死守。
唯一确定的是,如果这十万人依旧不能守住山海关,那么京师就将失去仅存的屏障,暴露在女真的铁骑之下。
养心殿的灯火每天都彻夜明亮,从那次真正开始侍寝后,萧焕也没再召见过我。
天气越来越寒冷,我懒得出门,天天就在储秀宫里。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半月多,这天我正无聊拨弄着房内脚炉,小山走进来说:“小姐,翊坤宫那边就来人说,德妃娘娘想要请你过去赏玩古董。”
“那女人?”这段时间一直顾不上注意幸懿雍,都快把她忘了,我绾着垂在肩上的乱发,有些懒洋洋,“等下给我更衣。”
让宫女给我梳了个堕马髻,穿件显腰身的粉纱罗裙,然后再披件红狐大氅。我才让翊坤宫来的宫女带路,出门而去。
本来我是想带娇妍一起去的,但是不知为何,小山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她,想着她可能又是找荧去了,我也没在意。
幸懿雍是个冷静而有野心的女人,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一个人如果冷静,她的行动就轻易不会为感情左右,如果有野心,她就会特别谨慎。
就此而言,我对幸懿雍很放心,所以当她派来的小宫女在半路上说德妃娘娘改在延春阁见我,我也只是摸了摸事先藏在腰间的软剑,就跟她走了。
延春阁离御花园很近,除了偶尔有几个妃嫔在这里聚会赏花之外,一向有些冷清。
走进延春阁的四方大厅,因为一时不能适应突然变暗的光线,我眼前有短暂的昏花,就在这一瞬,一阵疼痛从腰间传来,接着我的手被人抓住扭在了身后,等我想回头看个究竟的时候,我的脸颊已经贴上了冰冷的地面。
与此同时,门外几声低呼,鲜血溅在地板上,人体倒地的声音沉闷的响起,我带来的内侍和宫女大半已经凶多吉少。
延春阁的黄杨木门迅速合上,我眼前出现了两双鞋,两双差别很大的鞋,一双缎面绣牡丹吐蕊图,缀着鲜艳的红缨,另一双葛布麻底,一无装饰。
“看吧,我说过了,她这点功夫,很容易就能制服,不用浪费我的香。”这个声音娇脆甜美,冰凌相撞一样透着隐隐的寒意。
“我只想稳妥一些。”是幸懿雍的声音,我顺着那双华丽的绣鞋往上看,看到了她不带一丝表情的脸。
虽然被人俯视的感觉不太好,我还是对她笑了笑:“早啊,德妃姐姐。”
“闭嘴!”幸懿雍一向素淡的容颜蓦然变得狰狞,抬脚准确踢在我的小腹上,“你这个贱人!”
她一定常用这招来虐待她宫里的小宫女,这一脚过来,疼得我嘶嘶吸冷气。
“早告诉你不要做这种不必要的事,你们这些女人总这么无聊。”那个穿葛布鞋的果然就是荧,她弯下腰来看我,“我们又见面了,皇后。”
荧没有换上厚衣服,仍然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衣,她眯上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其实我想过,要是你不是皇后就好了。”
“这么说即便我不是皇后,今天那个做皇后的女人也要倒霉了?”我抓住她话里透出的由头,咽了口咸腥的吐沫,笑着说。
“这样说也不错,找哥哥喜欢的女人太麻烦了,所以我们干脆就找他的妻子算了,反正他的妻子被绑走的话,结果也是一样的。”荧毫无心机,顺着话头说下去,她对萧焕的称呼居然是哥哥。
“你也不要对她说这么多废话。”幸懿雍低声喝斥,指挥把我按在地下的那个黑衣人,“她腰上藏有兵刃,先解下来。”
连我腰里藏着剑都知道?
那人顺手把软剑从我的腰带里抽出,似乎是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寒凉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杨柳风。”
杨柳风就是我的这把软剑,这把剑是我师父去世前交给我的,据说是把传世的名剑,这个人连剑的名字都知道。
我笑了笑,对荧说:“要找你哥哥喜欢的女人难,但是要找他不喜欢的女人就简单了,现在跟你现在一起的这个,我敢说就一定是他不喜欢的。”
“贱人!”幸懿雍再次照准我的小腹一脚踢来,她次次准头不失,不知道对我有多大的恨意。
“你以为我很喜欢那个男人?”这脚过后,幸懿雍也如我所愿地发火了,毫无章法地大叫,“他是谁?他只不过是个连大权都握不住的无能男人。他们萧氏的天下又如何?早晚要变成铁蹄下的焦土!还有你,你以为你是谁?每天在我面前摆皇后架子,我去你的先帝遗诏!去你的内阁首辅!我等着看明日大武江山易名换姓,那个男人化成飞灰,你还做不做得了皇后!”
“这么说……你爹幸羽是投靠了库莫尔,想要叛变吧?”终于听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吸了口气,这个女人没练过武脚就这么狠,看来这种平日满口诗书礼仪的人狠毒起来最可怕。
“给你知道了又如何?”说得兴起,幸懿雍蹲下来拉住我的发髻,让我直视她的眼睛,“皇后娘娘,你不是很聪明很有心计?你从我嘴里套出的话,赶快去告诉那个男人啊?我还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爹已经在山海关安插好了内应,城门很快就会打开,将女真人放进来。还有,我们现在就要去杀那个男人,你去向他通风报信去啊!你让他赶快设防啊!”
我不理已经快要疯掉的幸懿雍,看着荧说:“你们要杀了萧焕?”
荧笑着点头,说出的话还是天真无邪:“是啊,我的防火袍子昨天晚上织好了,等换上就可以去杀他了。”
虽然不想给他们泼冷水,但我还是叹了口气说:“不行,你们杀不了他。”
“别嘴硬。”因为离得太近,幸懿雍的脸在我眼中彻底扭曲,狰狞无比,“你以为你这么说了,那个男人就不会死了吗?”
我别开脸,避开她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不是嘴硬,只是知道凭你们绝对杀不了他。对了,教你们个乖,过一会儿看势头不对,不要硬拚,赶快逃命,他不会赶尽杀绝,会留一条生路给你们的。”
“哈,”幸懿雍揪着我的头发晃我的头,“皇后娘娘,你与其这么关心我们,还不如好好思量一下你自己的下场。”
“不外乎被你们杀了和被人救走两种。”我笑,“
“你真单纯啊,皇后娘娘,”幸懿雍这会儿笑得特别张狂,“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把你送到库莫尔大军里,做女真人的军妓会怎么样?你不觉得如此的话,大武萧氏的颜面真正要扫地了?大武皇后竟然成了任人亵玩的军妓,太宗皇帝在太庙里也要羞死了吧!”
“那也要你们有本事把我运出禁宫,随行营不是酒囊饭袋,你觉得你们做得到?”我冷笑了一声。
“我们商量好了,能做到的啊。”荧在边上说,然后对按着我的黑衣人说:“只要有小常在,带你出禁宫很容易的。”
“嗯,可以吧。”我身后的那个人又开口说,他的声音很低沉,听得出年纪已经不小,却奇异得有种天生的清雅,每一句话里,都像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其实我刚想到,如果用你的傀儡香控制这个女人,让她去杀你哥哥,是不是更好些?”
“真的?”荧似乎很听他的话,立刻思考起来,“这样的确更省力,胜算似乎也更大些。”
“不行的,萧焕知道我随身带剑,他一直防范着我,不可能成功。”我又冷笑了一声。
“嗯?我好像听说过,萧氏朱雀支传人的佩剑叫王风,是无敌天下的帝王之剑,而能够克制王风的就只有薄情之剑杨柳风,你的剑不就是杨柳风?”那个人悠然说着。
他能将这种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传言说得这么清楚,说不定真是个难缠的人物。
“那也要看杨柳风是拿在谁手上。”我尽量冷静,冷笑了下说。
“不管是谁拿着,这种有趣的事情,试试看也好啊。”那个人并不听我说话,笑着说,“小荧,对她施香吧,让她去杀萧焕。”
荧点头“哦”了一声,就去掏衣袋。
“等等!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把这个女人送去女真人那里做军妓?”幸懿雍显然不喜欢这个提议,站起来和荧争辩。
“你这个女人真麻烦,”荧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刚才说那么多废话我都没理你,怪不得我哥哥不喜欢你,你再不让开我就连你一起对付了。”
幸懿雍被气急了,一下子有点结巴:“你……你说什么……”
趁这空隙,我瞥了瞥一直站在屋角默不作声的那个人影,一肘击在抓着我的那人肋骨上,然后抢起地上的杨柳风,一剑刺向那个人:“娇妍!我待你不薄,为什么这样对我?”
那个一直扭着脸的人果然就是娇妍,她慌乱用自己手中的刀挡开我的长剑,说:“不是……皇后娘娘……”
“我要杀了你这个小贱人!”我喝斥着又递出一剑,娇妍的武功本来就不高,刀法更是生疏,这时泪眼朦胧的持刀愣着,连招架都不太会了一样。那边的三个人不愿插手这桩主仆恩怨,都负手看着。
杨柳风刺到娇妍咽喉前,我突然扯去凝在剑身上的劲力,软剑弯弯垂下,我抛开杨柳风,抓住娇妍的刀,狠狠刺进自己肩头。
幸懿雍和娇妍同时惊呼出声。
抓着刀刃,我冷笑了一声:“我是想过有一天要杀萧焕,可我不会让你们操纵着我去杀他。就算要杀他,也要我亲手去杀!”
“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之前按着我肩膀的那个人笑着走近我,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那是张惨白的仿佛鬼一样的脸,他虽然笑着,但是那张脸却像在哭,“真不知道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对他来说是福还是祸。”
“这你就管不到了。”我冷笑着,我的确不是那种意志坚强的人,血顺着刀锋一滴滴落在地上,我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
“皇后娘娘……我不愿的……师父不让我去告诉你……皇后娘娘……”娇妍抓着刀不知道该松还是该拔,痛哭着叫我。
我向她笑了笑:“我明白,我没怪你,还有,别恨萧焕了,他虽然是皇帝,但是很多时候,他也没办法。”
“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个虚荣贪心的女人,你怎么能为他做这些?”幸懿雍突然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是嘶吼着说。
我从她含满泪水的眼睛里看到了深重的绝望,那是种濒临癫狂的绝望,是曾经希望过,所以才会绝望吗?
她这么恨我,是因为爱着萧焕吧,在不知不觉的时候爱上,然后不知不觉得,为他变得疯狂。
这是为萧焕做的么?不对,我只是没有勇气去终结一切。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盖在我的鼻子上,香气仿佛甜梦,瞬间捕获了心智。
最后残留在意识里的,是娇妍的呼喊:“皇后娘娘……”
不要叫我皇后娘娘了,也许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皇后了。
我是在车轴的吱呀声中醒来的,触目所及,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牧草。
草浪随风起伏,几株笔直的白杨静静伫立在草原上,天色苍茫,青山在天际处连成一线,一眼看上去,有点秋意萧索的味道。
这是辆走得很慢的马车,我不知道照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山海关,不过山海关离京师其实不远,送呈战报的快马一来一回,也就是一天左右。
我侧躺在敞篷的马车上,左肩的伤口处已经不疼了,痒痒麻麻的,有只手正轻柔按在那里,为我抹药。
我不忙着去看谁在帮我上药,而是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打扮:一身粗麻布衣。
再抬起头,拉车老马的橐橐蹄音,连天的牧草,秋风,都如此的清晰,我真的已经离开禁宫了。
一瞬间我居然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醒了?”是在延春阁将我掳走的那个黑衣人的声音,他坐在车辕处,转过身子给我的伤口上药,拉车的那匹老马没人驾驭,悠悠在夯实的黄土官道上遛遛达达。
“一个女子让一个陌生男人解开衣衫抚摸肌肤,你不是应该失声尖叫,然后推开我的吗?”他一边抹药,一边笑着说。
“尖叫什么?这种荒郊野外,叫了也没人听到,我还是不用装矜持了吧?而且这时候推开你,会扯到伤口,很疼的,你以为我那么笨?”我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说。
“看来你很怕疼啊,很怕疼还要刺自己一剑?你真的那么不想伤害那个人?”他笑着问。
“你会错意了,我只是不想被那个人亲手杀掉而已。你以为凭这点小伎俩真能杀了他?到头来我还要陪你们送命,不值。”我悠然说着,在淡白的阳光下微眯上眼,享受着这懒散的时光。
“不过是个懂武功会驭火术的皇帝罢了,体质还很弱,你怎么对他这么有信心,他真有那么难对付?”似乎是来了兴趣,他笑问。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起来你想杀萧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真的就没摸清楚他的底细?”
“有些还是不清楚,你知道萧氏子弟在装高深上,都是行家里手。”他笑着说。
“这句话说得好。”我蜷起手臂支住脑袋,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那你总该知道,去年秋天在江湖上声名大噪的那个身份神秘的萧云从吧?”
“就是那个单枪匹马从天下第一剑客温昱闲手中夺下胜邪剑,虎丘大会上剑挑江南四大山庄,挫败灵碧教四大护法,使灵碧教与江南武林签下二十年不战之约的萧云从?真是英雄出少年,一时艳绝江湖。只不过此后这位萧少侠就销声匿迹,踪迹难觅了,空留下一段佳话,叫后人追思啊。这我怎会不知?京城茶馆酒坊里的说书先生,至今都在津津乐道评讲这段往事。”他慢慢说着,语气里真有点悠然神往的意思。
“那个萧云从就是萧焕的化名,虎丘大会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还动不了他一根毫毛,你说,你们这么儿戏似得弄件防火袍子,点几支香就想杀他?”我晃晃脑袋,“不过,居然有人把那事编成评书说。”
“有些人生来就是给人敬仰的,就算他再怎么想遮挡自己的光辉,早晚也要光芒四射。”那人淡笑着说,他把药涂好,就拿出一卷纱布,细细帮我包扎伤口。
我轻哼了一声,出了禁宫,说话就随便了很多:“谁会敬仰那家伙?平时也算道貌岸然,怕苦怕得要死,一提起吃药,脸都能吓绿了。”
“对他这么了解?是做他的妻子后才了解的呢,还是早就熟了?”那人笑问。
“不都一样。”我随口敷衍,接着问,“我看你功夫好像也不错,为什么不和荧一块儿去刺杀萧焕,这样胜算不是大些?”
“这个,”那人笑了笑,“我们两个不能交手。”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我懒懒打个哈欠,然后抬头笑眯眯看他,“我说这位大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不要把我送到库莫尔的大军里做军妓了,反正这里也没别的人,你偷偷把我放了,然后跟别人说我路上自尽了。你把我放了后,我保证立刻销声匿迹,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我再也不会在京城露面了,怎么样?”
“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应该恳求我杀了你,让你免受凌辱吗?”那人笑着。
“人不能那么轻易就说死,”我叹了口气,“你不答应就算了。”
他已经帮我包扎好伤口,转身持起缰绳赶车,马车快了许多。
沉默了一阵,他忽然笑了笑:“虽然不能放了你,但我还是有办法帮你的,怎么样?”
“随你。”我眯着眼睛任由辽阔深远的暮秋景色在眼前倒退,这样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刻,真是舒服。
我果然是讨厌禁宫,对于离开那个地方,或者说离开萧焕,有着莫可名状的期盼。
马车晃晃悠悠,在黄昏前来到了山海关。
按说当幸懿雍在宫中起事的同时,幸羽安排在山海关的内应也已经率军投敌,可当我们到达山海关的时候,山海关巍峨的城墙上还挂着大武红黑相间的火焰大旗,并没有换上承金国的金龙旗,远远看到关前狼烟不断,好像还在激战。
那个人一挥马鞭,老马吃痛,奋蹄向关前的战场奔去。
我连忙叫:“你干什么?那边杀得正眼红,我们不是冲过去送死?”
“不趁战事还未结束,两方混战的时候过去,等尘埃落定,你以为我们还出得了关?”那人长笑了一声,“小姑娘,你怕死人吗?”
我愣了愣,连忙说:“不怕。”
“那就好。”他话音未落,就有一骑女真骑兵纵马过来,这时双方已经激斗多时,那女真骑兵看到有人闯进来,连问都不问,就呼喝着挥刀砍来。
关外烈马雄健神骏,女真骑兵尤其擅长短途奔袭,霎时间,明晃晃的大刀就到了眼前。
“抓稳车板!”我还想要抱头蹲在车板上,那人就一声厉喝。
女真铁骑和残旧的马车瞬间错开,几滴温热的鲜血洒在我脸上,车轮下有什么东西翻滚过去,依稀是一颗戴着铁盔的头颅。
我连忙抬头,后方的骏马上,那女真骑兵的头颅早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手持大刀的躯干。血雾从脖腔冲天而出,那躯干犹自手握刚刀,保持着俯冲的姿势。
“别看了,往后要见得的多了。”那人呵呵笑一声,笑声里竟有着诡异的快意,他手里横提着的一柄正在滴血的长剑,正是我的杨柳风。
他说着,又赶了一鞭,老马拖着马车,车轮下碾着死尸,撞撞跌跌向前冲去,不远处又有三个骑兵挥舞长矛冲来。这次的骑兵身着玄色钢甲,是大武的将士。
我忙上去拉他:“这是我们大武的骑兵,你也要杀?”
“我的小姑娘,我们大武?你难道以为自己还是大武的人?”嗤笑中他忽然揽住我的腰,“准备好,要换马了。”
“什么人?”看到来者是布衣平民,那三个骑兵倒先大喝一声,没有直接杀来。
但就在这个空隙,那人手中的长剑挥舞成一道光屏,已将一名骑兵的咽喉刺穿。那人一脚踢在那骑兵的尸体上,接着纵身一跃,抱着我坐上空出的马背。
剩下的两名骑兵见突生变故,喝斥着冲过来。
那人倒不恋战,只将头轻轻一低,躲过他们的攻击,接着纵马奔出,将那两名骑兵远远甩在身后。
我害怕他又拨马回去把那两个大武骑兵也杀了,抢着握住缰绳:“马抢到了,我们快走吧。”
“好,谨遵皇后娘娘懿旨。”那人边驾马,边笑,“忘了告诉你,我叫归无常。”
“归无常?”
“对,人世无常,归途难觅,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归无常说,把一柄正在滴血的大刀塞到我手里,“抓紧,不要丢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连忙握紧刀柄。
说话间,我们已经冲到了山海关前。
关前的激战十分惨烈,半开的大门前尸横遍野,关隘里更是堆了有半人多高的尸体,血流浮尸,把护城河的水染得通红。
归无常也不管正在挥刀砍杀的双方人马,纵马从间隙里直冲到关前。
山海关城楼仍被大武将士占据,这时看到有人靠近,流星般的箭矢就射了下来,归无常把杨柳风挥舞成一个光圈,将羽箭滴水不露全数挡开。
但他武功再高强,也只能护得住他自己和我,还没奔到城门下,我们坐下的那匹枣红大马一声哀嘶,屈膝倒地,我们两人顺着前冲的力道跌了出去。
我正好跌在一具死尸上,鲜血黏糊糊沾了一手,抬起头,又正撞在一具尸体的头盔,死人的眼神空洞幽深,清晰映在我的眼睛里。
我惊叫了一声,还没爬起来,归无常就一把将我推开:“想办法自保。”
把我带到这鬼地方,叫我自保?顾不上骂他,我举起手中的大刀,斜眼看到身侧刀光一闪,来不及细想,举刀横砍上去。
刀锵然一声,砍在厚重的兵刃上,震得我手臂发麻。耳边风声呼呼,我抬起头,看到头顶有一双鹰一样的灰色眼睛,自上而下俯视过来。
此时漫天的羽箭都在我身侧弹开,我身前停着一匹纯黑骏马,骏马上一个披着金色盔甲的年轻人,正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一边随手挡开满天的流矢,一边低头看我。
钢盔下的脸棱角分明,薄如剑锋般的唇挑起,挂着丝讥讽一样的笑容,两条浓眉直飞入鬓,这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只是这样在流矢中笑着,却仿佛天下都已在他的马蹄之下。
“大汗,这就是大武的皇后。”归无常早跳到城门下,边躲避乱箭,边悠闲笑着。
大汗?难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库莫尔?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单看脸的话,应该和萧焕的年龄相差不大。
“那个汉人皇帝的女人?”库莫尔很感兴趣般,把头俯得更低,嘴角笑意更浓,“女人,你刀法不错。”
“大汗,”有个军官边抵挡流箭,边打马聚拢过来,对库莫尔说,“军士们已经死伤过半,天快要黑了,还要继续打?”
库莫尔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蓦得眯了起来:“戚承亮这头狐狸,不打了。”说着从俯身抓住我的手臂。
我试图挣开,但只是被他拿着手臂,却连半边身体僵疼得无法动弹。
将我拖到马背上,他长笑一声,“这次也不算没捉到猎物,撤退。”
那军官得令,从腰间摸出一只号角,长短不均地吹了几声,正在激战的女真骑兵纷纷拨马回转。
归无常也跳上一匹战马,跟随女真人退却,虽然败退,但女真骑兵撤退井然有序,并无溃败之相。
被困在库莫尔的马背上,眼看着山海关的城墙离我越来越远,我才真正意识到,此刻我真的是离开了大武。
容不得我多想,没用多久,女真的大营就出现在眼前,山坳中白色帐篷星罗棋布,正是晚饭,白色的营盘间亮着篝火,炊烟一股一股袅袅升起。
一眼望去,这片夹在山坳间的女真大营连绵成片,几乎看不到边,看来女真对外宣扬的四十万大军并不是徒有虚名。
库莫尔的帅帐被拱卫在营地正中,轩敞华丽,他一直抓着我的手,这时翻身下马,挟着我大步走进帐篷,将我扔到一张狼皮毯上。
取下头盔,他也不看我,坐在上首的虎皮大椅里向归无常笑了笑:“这次依归先生的计策行事,本来有望一举拿下山海关,可惜汉人早有准备,那个奸细还未投诚,就被戚承亮发觉。我们虽趁着汉人内乱打到了城下,但还是没能攻下。”
“大汗不必忧心,汉人坐享太平,早就锐气尽失,大汗攻克山海关,直捣汉人京城,是早晚的事。就算这次不行,下次也一定成功。”归无常在一边悠悠说,他似乎很被库莫尔敬重,当着其余军士的面,也不对库莫尔行礼,态度随意。
“先生说得对。”库莫尔朗声笑着,一点也为这次失利挂怀,“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先生把汉人皇帝的女人带来了,那么今晚就把她充归女奴,归我们女真好汉享用,也好好羞辱那个汉人皇帝一番出气。”
今晚?这么快?我正想叫苦,归无常在一边笑着说:“大汗,其实我看,还是不要把这个女人充做军妓为好。”
“先生的意思是?”库莫尔对归无常的意见很重视,很快问。
“汉人号称以诗书治天下,最重地位尊卑,这女人是一国之后,身份尊崇,大汗如果让她充了人尽可夫的军妓,汉人知道这个消息,群情激奋,恐怕反而会加倍奋力抗敌。”归无常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地瞟着我。
我让库莫尔抓了半天,还不敢反抗,正有气,就狠狠回瞪他了一眼。
“那依先生说,该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库莫尔笑问。
“大汗不妨把这女子收为姬妾,玩弄与她,这样羞辱汉人皇帝,不是更好?”归无常含笑回答。
他就是这样帮我的?让我做库莫尔的姬妾?我简直想寻死:这比做军妓好?只用让库莫尔享用就好?
“这法子不错。”那边库莫尔已经很有兴致地走下虎皮椅,俯身把我脸上的乱发抚开,扳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的眼睛。
如果说萧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总是让我觉得无从把握,那库莫尔这双如鹰般的灰色眼睛就让我有些慌张,我忍住心虚,向他展颜一笑。
好像没有料到我会对他笑,库莫尔有些惊讶地笑出了声:“真是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归先生,这个提议我喜欢。”
你喜欢我不喜欢!我一面拼命忍住甩开他的手的冲动,一面瞥到归无常一脸看好戏似的表情。
我忽然明白了他递给我大刀和把我推到箭雨中的用意,他推开我时,一定是看到库莫尔就在附近,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库莫尔在乱军中注意到我!
这样想着,我一把搂住库莫尔的脖子,放媚了声音:“大汗,一路奔波,我肩膀还受伤了,好累啊。”
“受伤了吗?”库莫尔摸了摸我的肩头,看那里果然渗出了鲜血,就把我抱起来,吩咐左近的随从,“赤库,让赫都带上创药过来。”
刚才在山海关前问库莫尔要不要撤退的那个军官,从那时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这时得令退出去,看来这个赤库,就是库莫尔的亲信。
库莫尔的大帐前后以一道帘幕隔开,走到帘幕后,就是他起居的地方,放置着寝具,库莫尔走进去把我放到正中的那张大床上。
我攀住他的肩膀媚笑:“大汗,你对我真好,你看,我有伤在身,你不会今晚就让我陪你吧?”
库莫尔突然呵呵笑了,他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你很聪明,女人,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叫‘懂得审时度势’,你方才那样挑逗我,难道就想这么算了?”
他的气息吹得我耳朵痒痒的,我把胳膊架在胸前,挡住他的身子,强笑:“大汗怎么这么说?难道大汗喜欢看我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我们女真人有句老话,想打老虎,就要能等老虎。”库莫尔忽然把嘴从我耳边移到我脸颊前,吻了吻我的嘴唇,“我想打老虎,所以我也能等。”
屏风后几声清咳,一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军医提着一只药箱走了出来,库莫尔起身坐到一旁的圈椅中。
我低着头,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我这会儿应该是脸红了吧,和萧焕接吻行房事从来都没有脸红过的我,现在竟然脸红了。
我抬头飞快瞥了库莫尔一眼,这个年轻的大汗抱胸坐在一边,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如同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用手背擦了擦被他吻过的嘴唇,很奇怪的,和这个异族男子接吻的感觉,我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