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俨/文
两人间的这通电话其实就该到此为止了。
起码,郁思为是想要结束通话了的。
但或许是因为……像郁思为这样的一个男孩居然也和她提起了这个世界的男权主义的问题,单明明也就会有些想要和对方提一提她即将去到的地方。她想听听这个男孩会对此作出什么样的评价。
单明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而后,她就状似不经意地提到了一句:“其实,我这会儿正打算去法院。”
这是单明明先前和弟弟说过的话。但当时的她却是模糊了信息,也让弟弟误以为这只是一场民事诉讼。
可其实,这是一场更为严重的公诉案件。
单明明说:“我们公司的一位员工,她要作为受害人出庭。”
这就是一件相当令人叹息的事了。
唐明集团的这名职员……她当时的男友背着她在一家亲戚开的小诊所里越过了尚还空缺的同意人,做了复通手术。
而后,女孩就在毫无防备也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意外怀孕了。
那正好是在她晋升的关键期。可想而知,这到底会给那个女孩带去多大的打击。
而她的男友则也正是担心她在事业有成后就会离开自己了,想要以方式来拖累她的事业,并留住她。
“后来,公司发现了这件事。我们给她提供了法律上的援助,也给她提供了其它方面的帮助,提前给她发了三个月的工资,让她能够应对各种可能的突发情况。”
确切地说,给那个女孩提供了这些帮助的,就是单明明。
对方并非身在她所负责的部门,因而单明明就说服她的母亲给到那个女孩额外的支持,也亲自在工作时间之外去到对方的家中探望了她。
正是因为这样,单明明才会在今天下午去到法院,作为那个女孩的亲友去陪伴、也去旁听这次的庭审。
她没有特意和身边的任何一个男性友人,也没有和霍云沉在聊天时提起这件事。因为她总觉得这可能会引发对方的反感。觉得那会让人觉得: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但,事情真的会是如此吗?
等到郁思为听完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就不可思议地表示:“这种事……怎么也会发生的?给强生犯做复通手术的医生,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我也想不明白。”
单明明因为郁思为的这一自然反应而张了张嘴,而后说道:“他可能以为那个女孩很爱那个男人,会替对方隐瞒。”
这是单明明在模拟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男性所普遍可能有的想法,以及道德绑架的逻辑后说出的假设。可郁思为却反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感觉到不愉快了。
他说:“但这可是刑事案件。拿这种理由来做借口,就太拙劣了。”
直到两人之间的这通电话结束的时候,单明明就已经在车上坐了十五分钟的时间了。可她却只咬了一口三明治。
她完全忘记了饿,也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手边还有着一个三明治了
等到电话挂了之后,她便更是产生了一个想法、一种冲动。她想要给尽可能多的,她所认识的男性说这件事。她甚至想要在某个群里群发这个消息,看看这个世界的男人们都会怎么评价此类事件。
等到她看到那些回复的陆续出现,她可能才会把这件已经让她憋了一阵子的事情告诉她的男朋友。因为她想要更轻柔地对待那个男孩,她也不想刻意去制造两人之间的那种可能的碰撞。
可霍云沉的“早安”却是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向她发送了过来。
他此刻人在法国,和单明明之间有着七小时的时差。这个男孩会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给自己的恋人发一句“早安”,又在晚上睡觉之前给单明明发一句“晚安”。单明明则也是如此。
这是她们在先前就约定好了的。
如此一来,她们就能够在彼此都醒着的时间里,拥有尽可能多的,可以和对方说话的机会。
就是这句早安,它让单明明停下了翻起V信联系人的动作,并在考虑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给她的男孩发起了文字消息,说了这件事。
在这个时候,她就不去介意车上看手机容易晕车的事了。
她只是想要避着前排的珊珊和司机,快点把这件事的大致情况和她的男孩说一说。
怎料,她的男孩却是问了一个让她感到有些意外的问题。
霍云沉:[那个女孩,是打算把孩子打掉,还是打算生下来?]
单明明:[她已经……去堕胎了]
霍云沉:[那她的心里,一定很痛苦]
这似乎是一个让霍云沉感到有很多话想要说的话题。
很快,他就给单明明一连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霍云沉:
[我妈在怀我之前,曾经意外流产过一次。我爸差一点就在那个时候就又去结扎了。他不希望这样的事再有可能在我妈的身上发生。
[爸跟我说,我妈一定会一直都记得那件事的]
[一直到现在,我妈都不会在我们面前提起那件事]
[但我总觉得,她一直都记得]
单明明:[如果她一直都不提起,你怎么知道她一直都还记得?]
霍云沉:[她如果主动和我们提起了,才说明她真的能忘记了]
“记得”和“忘记”这两个词在霍云沉的话语中被引申出了超过字面意思的含义。
那似乎代表着一件事在某个人的内心所留下的伤痛究竟是深刻还是渐渐淡去了。
霍云沉:
[那些强生犯,他们要不打算破坏别人的人生,要不就是要做杀人犯]
[这不仅是道德感和责任心缺失造成的犯罪。会做这样的事,还意味着他们缺乏同情心,也没有同理心]
在这个社会中,同情心和同理心已经是被相当推崇的两种特质了。
人们也越来越意识到这两项品质的价值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同情心”与“同理心”这是让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女性特质,还因为拥有高同理心的人,更容易在事业上取得成功。
它成为了一种让整个社会都十分重视的正向品质。
霍云沉:
[五年虽然不少,但还是不够重]
[你好好照顾那个女孩]
[给我发一条语音吧,然后我就起床了]
看到那一条一条连着发过来的文字消息,单明明不禁笑了起来。
她把手机拿了起来,在很靠近听筒的地方,用仿佛在耳边细语的声音笑着说道:“早安,我就要进法院了,你好好训练。记得给我发你的照片。”
霍云沉的语音消息也很快追了过来。
他用那还带着些许困意的声音向单明明问道:“那你的照片呢?”
单明明:[道路远端的法院.jpg]
因为这份幽默感,霍云沉完全就笑了出来,他也仿照先前单明明给他发的那条语音消息的声音距离,给单明明发了一句:“明明,我有点想你了。”
那时的单明明刚好要收起耳机。
当她听到霍云沉的声音从那么贴近耳朵的地方响起,她简直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而后,她便捂着耳朵,足足把这句短短的话语听了七八遍。
车在法院附近的可停车区域停了下来。单明明和珊珊一起下了车,并向着法院走去,也踩上了一节节的楼梯。
那个受害女孩和珊珊其实是朋友。单明明也是从珊珊那里得知了更多女孩的情况。
珊珊:“雯雯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她家住在一个特别小的村子里,小的时候,她老是生病,家离学校又远。她真的是凭着自己的努力,才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又进到我们唐明的。”
两人一层一层地走上楼去,而珊珊也在继续说着。
珊珊:“强生犯和雯雯是高中同学,家里在镇上还比较有钱。之前那男人的家里还一直瞧不上雯雯,觉得雯雯家是村里的,家里还有妹妹和弟弟。对雯雯的态度可差了。我就想不明白了,自己是镇上的,要歧视人家村里的,这是在搞什么啊。”
珊珊又道:“后来强生犯高考就考了个特别普通的大学,雯雯倒是考出来了,却也没和他分了,感情一直都还不错。再后来,强生犯的家里发现雯雯在我们唐明一个月的收入能有两三万,以后还能更多,就开始担心她会不要那个强生犯了,想出了这么一个阴招。一群法盲!”
先前单明明所了解到的,都是和案情相关的细节。
比方说,那个叫雯雯的女孩怎么也没想到,她只和自己那“还没复通”的男友有关系,居然也能怀孕。
在女孩刚怀孕的时候,她自己没往那个方向去想,本案的被告也有意识地误导她,想要让她尽可能晚一些发现这件事。
他应该是希望自己的女友等到孩子的月份大一些之后再发现,这样就能增加女友对于堕胎的顾忌了。
而一旦女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就应该不会想要把孩子的爸爸送进监狱了。
这就是强生犯所认为的“人之常情”。
在家人的帮助下,他一直都掩饰得很好,甚至直到被害人确定自己已经怀孕之后,他还想要再次误导对方,让雯雯认为自己是在游泳或者是其它时候接触到了男性的精.子。
他还假情假意地劝女友不要伤心,说他不会在意这件事的。
单明明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听珊珊说起了这件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女孩的男朋友相当可疑。接着她主动去找到了那个女孩,才不过和对方谈了大约五分钟,就建议雯雯带着律师去报警。
“原本,我是打算再往上晋升一两级之后再考虑结婚的事的。28岁以前我也不打算考虑怀孕生孩子的事。但是本案的被告用极其卑劣的手段破坏了我的这一人生计划。”
法庭上,雯雯作为受害人兼证人进行了发言。
在警察去到她家带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还没能有时间和那个强生犯说分手。
但现在,当她在法庭上再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对这个昔日恋人的称呼已经一跃变成了“本案的被告”。
她在前些日子的时候才刚刚进行了堕胎手术,此时她的身体还虚弱着。
可她说话的语调却是铿锵有力,看向那个男人的目光也只有愤怒、控诉、谴责、以及恨意。
这个女孩接着说道:“他让我不得不在事业和生活遭到极大影响以及打掉这个孩子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并且他居然还在犯罪过程中企图以母亲对孩子的爱来对我进行道德上的绑架,进一步地摧残我的心灵。
“他不可原谅,而我也没法代替那个被打掉的孩子去原谅他。我请求法庭从重判决。”
这是单明明第一次来到涉及强生案的公诉案庭审现场。
她就坐在离本案的被告以及受害人并不远的后方。当她看到那个女孩有力的发言时,单明明所受到的触动当然会是难以言说的。
单明明心想,这个女孩很幸运。
尽管她是作为一个公诉案件的受害人来到这里的,可她依旧是幸运的。
当庭审结束的时候,单明明不禁和身边的珊珊提起了“幸运”这个词。
珊珊不及多想,就说道:“对,还好她去医院检查得早。不然,要是拖到怀孕四个半月之后再打胎,伤害就会更大了。几乎就能算得上是引产了。也还好那时候老大建议她立刻报警了。不然,可能就查不到那小子的了。”
可单明明没出声,也没点头。
在这个时候,她的沉默似乎意味着默认。可心里所的“幸运”,却不是这个。
这是一个将“生育同意”和“性同意”并列的世界。
并且,违背妇女的意志令其怀孕所受到的惩罚还会比强.奸更重。
曾经有律师说出了一句相当著名的话:如果一名妇女没有明确说她同意和你一起生孩子,你就不该也不能做出能够令她怀孕的事。
而这句话其实还跟着一句隐藏的台词:否则,你就是强生犯。
单明明心想,这个女孩可真幸运。
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同她所说的话。
除了犯罪者本人及其家属,也不会再有人因为她的这一理性选择而说她没有母性和说她残忍了。
让那个小生命在错误的时间出现且没法出生的,不是接受了堕胎手术的母亲,而是未经同意就令它的妈妈怀上了它的,它的爸爸。
这才是正确的因果关系,以及尊重事实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