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俨/文
随着手机上的时间又向前进了一分钟,霍云沉就点开V信联系人,从角落里找出了他已很久都没有联系的,他的母亲。
从两人在这几年间的通讯记录来看,霍云沉的母亲的态度变化应当是相当明显的。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暴跳如雷的,而后又是高高在上的冰冷和傲慢。
尽管她只是以孩子的母亲这一身份在和她的儿子在对话着,但当母子之间的地位如此的不平等,她哪怕只是随意说个几句话,都会将她那个性倔强的儿子推得更远。
再后来,她变得疏离。
她企图让现实击溃她的孩子,也让霍云沉明白她能给到自己孩子的一切是有多么的珍贵。
可等到最近的这阵子,她开始变得温情了。
因为,事情就像她的丈夫所说的那样——主动权已经被握在她们的孩子的手上了。
霍云沉其实从未想过要一辈子都不和他的母亲说话了。
但起码在这一刻之前,他还是想坚持的。
他并非还在被叛逆所驱使着。只是当一个人孑然一身的时候,尊严就会变得很重要了。也许这些坚持在他的母亲看来一文不值,甚至还幼稚可笑。可无论如何,他还能拥有尊严。
而无论他的母亲有多么的富有,又是有多么的成功,他起码可以让母亲得不到某一样她想要的东西。
这个年轻人总觉得,一旦他主动向他的母亲低头,他就会……在某种意义上,被改变了。变成他所不喜欢的样子。
即便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向他的母亲开过口。
但在这一刻,他却几乎都没犹豫就给他的母亲拨去了电话。
“妈。”
当霍云沉站在旅店房间的窗前,看着那栋属于“临海时风”的建筑时,电话那头也传来了母亲那没掩饰住不可思议的声音。
“我想拜托你帮我个忙,可以吗?”
霍云沉等了一会儿,等到电话那头的母亲给到他回答,他便说道:“我想在50分钟内,从图尔赶到巴黎的机场。”
而后,电话那头的霍女士就道:“好,你把你的位置,还有你要坐的那班飞机的航班号告诉我。妈妈让她们找一架直升机来接你。”
“谢谢。”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
他只知道,他得这样做。
他说:“很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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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城的午夜十二点就要到来了。
这意味着她们就要进入到新的一年了。
大阳台那里传来了惊喜的声音。
这可能是因为,建在酒店正门处的喷水池开始了它的灯光水幕表演。那就是预示着跨年倒数时间即将开始的预热演出了。
而后,无人机的机群就开始启动了。
这是在有着许多小动物栖息的山间,在这里燃放烟花显然会吓到它们,也并不合适。于是单明明就选择了让亮着灯的无人机飞去夜空,替她们进行跨年倒数。
无人机编队依照遥控指挥信号,飞到了大阳台正对着的夜空,并开始变换起阵型。
它们在夜空中组成了“十”这个字,而后就是“九”,和“八”。
当今晚住在这间酒店里的客人意识到那竟是由无人机的亮灯所组成的跨年倒计时,她们都兴奋极了!
大家都望着那个正在不断变化着的数字,并跟着大喊起来。
“五、四、三!”
“二!”
“一!”
欢呼声响起,而那组无人机编队则也在夜空中组成了新的画面。
那是一个女人,留着一头长发的女人。
她将自己的衣裙一甩,被甩开的那些光点就渐渐升空,并在女人的头顶变成了一个王冠。
看到了这一幕的人们激动起来,并为这个绝佳的创意而发出尖叫。
但更令人惊艳的还在后面。夜空中由光点所组成的这个女人抬起手来。她在王冠落到自己的头上之前,先一步地握住了王冠,并将其放到了自己的头上。
她没有等待着某个人替自己加冕,而是自己替自己加冕。
这是单明明的想法,也是她特意让人设计出的无人机编队表演方案。
可让她想起了“女王替自己加冕”这个点子的,却是她真正的父亲,单总。
单鸣明曾和单明明说过,单总在看到有人用无人机编队向女孩求婚的时候对其表达了极高的赞赏。
那时候,单鸣明正在应明明妈妈的要求,替单总给苹果削皮。单总却是一想起来就激动地用手敲起了女儿的胳膊,并问她:
[刘捷是不是也会给你搞个这样的?]
他希望刘捷在向自己的女儿求婚的时候,也做出这么一个仪式,用无人机临海城的夜空展现出替女孩的手戴上戒指的画面。最好,还能用无人机的光点写出他女儿的名字。
这样他就能不发一言地昭告全城:[看,这是我女婿为了向女儿求婚,搞出来的。]
其实,在来到这里之前,单明明就已经意识到……她真正想要的,可能根本就不是戒指。
但在那个属于他们的世界里,似乎也没人真正在意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而在今晚,她让这支无人机编队隔着一个世界向她的父亲所描绘的“美好愿望”做出了回应。
——她让夜空中的那个女人替自己戴上王冠。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一幕所能给她带来的情感共鸣以及感动。
那让她不禁以眼泪,也以微笑向这幕情景致以敬意。
这也成为了这场派对上的,一个绝对的高潮。
单明明就是在朋友们的欢呼声中,端着酒杯走到大阳台的最前方,向所有在今晚来到此地的朋友们举杯。
许多人都拿出手机记录下了这一刻,她们也在各自的社交网络上发布了与这一刻有关的照片。
然后她们交谈,她们大笑,她们跳舞。
跨年夜的倒计时虽然已经结束,可没人想要在这样一场很酷的派对上“准时”离开。
这就好像单明明先前所预料的那样。
而她自己则当然也不会把这宝贵的最后一晚拿来睡觉。
她就仿佛是在自己的卧室里招待她的这些朋友们。只要还有一个朋友在派对上,她就不会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觉。
随着时间从零点一直来到凌晨三点,宴会厅里的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由于这是单明明所办的派对,离开派对的人都会在打算离开时过来找到单明明,并对她说上一句“晚安”。
这也就给了单明明再拥抱她们一次的机会。
她拥抱了每一个人,也挽留了每一个人,仿佛她希望这间宴会厅里永远都不要只剩下她自己。
她认为,那可能是因为她还是对她的这些朋友们感觉到不舍。
可理智却也渐渐向她发出了提醒:你挽留她们,是因为你觉得只要还有人留在这里,你就没法回那间1043号房。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是早上的五点半了。
她送别了自己的倒数第二个朋友,而郁思为则面带倦色,却依旧倚着墙,在离她不近也不远的地方看着她。
单明明说:“我打算回去睡觉了,你呢?”
郁思为依旧问她:“明天我还能看到你吗?”
这一次,单明明的回答却变成了带着笑意的一句:“也许吧。”
她挥别了郁思为,也回到了她的那间1043号房间。她在洗了个澡之后躺到了床上。
此时已经早上六点多了。
单明明的心里很明白,如果她现在一觉睡了过去,那么在她就一定不可能在早上的10:43分之前再醒过来一次了。
可她却是在闭上眼睛后,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其实,只是要和此时正在另一个世界的单鸣明交换回来。
但她就要离开这个红粉色的世界,回到那个灰色的世界了。她是真的会感觉到很不舍。她不舍这里的一切,也……并不想要回去。
是的,直到这一刻,她终于能够面对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不想回去。
单明明平躺在这张双人大床上,双手手指交叉着放在腹部上。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可泪水却依旧还是浸湿了她的眼睫。
她在心里说道:妈妈,我不想回去。
她不是因为想要“回家”才会在和单鸣明约好的时间出现在这里的。
她只是……只是不得不回去。
单明明已经和很多人都说过再见了,她也已经“演练”过了很多次。
她甚至还想象了很多“回家”后的场景。很多很多。
但当她终于在这样的时刻独自待在让一切开始的1043号房间,她还是问了自己一个很危险的问题。
[所以我为什么不得不回去?]
当她想到这个问题,她就睁开了眼睛,撑着被眼泪浸湿的枕头缓缓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她想,她不得不回去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属于她的。
这里的美好不属于她,属于“单鸣明”的成功也不属于她。
从小就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人不该去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爸爸告诉过她,家里的公司不属于她,那是要留给弟弟的。
她的妈妈告诉她,女孩子么,迟早是要嫁出去的。这句话仿佛是在暗示着她,她的家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得不属于她。
当她努力工作的时候,她的同事会说她:明明,你那么努力干什么?单总开你的工资又不高。而且,你可是有弟弟的。
可她的前男友却是站在了她的这一边,认为那些东西是合该有她的一半。
这并不是因为刘捷爱她,为她抱不平也想要替她争取;而是因为刘捷想要通过她来分一杯羹。
所以,仅仅是立场的不同,对于同一件事的阐述就会如此不同。
那么,她所放弃的,还有她所让出的,就一定都是不该属于她的吗?
如果事情果真如此,又有什么是本就该属于她的吗?
单明明很努力地思考起了属于他们的世界交给她的,做人的道理。
她企图让那些变得更客观一些,也更容易理解一些。
许久之后,她似乎突然明白了。
他人愿意给她的,那就是属于她的。
而他人不愿意给她的,那就是不属于她的,她也不可以去争去抢。
否则,她就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有道德的好女孩了。
可让他们喜欢,很重要吗?
哪怕那真的很重要,但它能重要到让她忘却一切的“我想要那样”吗?
单明明开始笑了,她也拉起被子,擦着依旧在涌出的那些泪水。她似乎用力扯动起了依旧还套在她身上的那些枷锁,用她的手扯动起那些沉重的枷锁。
他们总说这些不属于你,那些不属于你,仿佛什么美好的东西都不该属于你。那说出这些话的他们呢?他们拥有的东西难道都真的该属于他们吗?
如果现在坐在这张床上的是一个男人,他选择了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交换回来,并重新回到他不想去的那个世界,他世界的男人们会怎么说他?
他们会笑话那个男人。
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好,前台吗?请送一包烟和一直打火机到1043号房来。是的我知道,我就打算在阳台抽烟。”
单明明给前台打了个电话,并在拿到了烟和打火机之后穿上外套,去到了房间自带的阳台上。
她点上了烟,却不着急抽,而是静静地等着天亮。
在这一刻,她会想起郁思为在维也纳对她所说的话。
‘我们自从出生在这个世界起,从孩童长大成人,再慢慢走向壮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努力做很多事,我们也每天早晨醒来都会从床上起来。’
‘这些难道不就是为了得到原本其实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吗?’
单明明把烟放到了唇边,而后抽了一口,也呼出些许烟雾。
就连在属于她们的世界出生并长大的郁思为都能说出这些话,可这样的道理,她却一直都不明白。
其实,这个世界上,本没有“这样东西不该属于你”。
那只是强者为弱者制定出的规则,也是由那个世界的男人所发明出来的。
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挑选出让他们时而怜爱、时而随意蹂.躏的女人,将她们塑造成自己所希望要有的样子。
同时,他们也将这条美丽的枷锁戴到她们的脖子上。
那是专属于女性的道德感,让她们显得圣洁而美丽,让人喜爱。
可,真的有人生来只是为了让别人喜欢的吗?只是让人喜欢,让人在某个时间喜欢,那就够了吗?
当她们身为弱者时,她们想要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应当属于你”。
对于强者来说,这个世界上则只有“它合该属于我”。
可在某些时候,“我想不想要”,或许会比“它应不应该属于我”更重要。
10点40分了。
困意依旧未有向单明明袭来,可她却是又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某种力量吸引着,要向着天空而去。
在天空的尽头,则还有着一个完全倒过来的世界。
她抬起头来,向着那个世界看去。
她看到一个同她容貌相似的女孩也正在加速着向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而来。
那应当,就是单鸣明了。
她仿佛为此时正在发生的事而感觉到不可思议。她也应该为此感觉到不可思议。
当她看到正在颠倒世界里的单明明时,她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严阵以待起来。
尽管此时她们还相距甚远,但此刻的她们却是心意相通着的。
和她相比,单明明此刻的模样却是轻松的。
她仿佛终于做了决定,也决心放下他们教给她的,在他世界往往只有女人才拥有的那份道德感。那份几乎能用“崇高”来形容的道德感。
当单明明扯碎那份由他们的世界所给到她们的“馈赠”,她也就拒绝了那个世界。
她向单鸣明笑了起来,而后说了一句:抱歉。
身在1043号房间里的单明明猛然睁开眼睛。她穿着酒店的拖鞋,离开了这间屋子。
当一个人仅仅是为了做出一个决定就演练了那么多次。
那或许本就意味着,她真的不想那么做。
在10:42分的这一刻,单明明终于让“我想要”战胜了“我应该”。
也许吧,也许她做错了。
但当她们两个都在那个神奇的时间,出现在能够让她们交换的地方,你又怎么能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只是应该属于单鸣明呢?
在交换之初就想着别给另一个自己添麻烦的人,是单明明。
最先找到另一个自己的人,也是单明明。
而现在,她只不过是停止了与单鸣明交换回来的努力,仅此而已。
在出了房间之后,单明明走向电梯。她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的目光则变得不再柔软,而是锋利得仿佛出鞘的利刃。
当电梯一路往下,并在抵达一楼时打开了门,她便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是在十几个小时之前还依旧在图尔的霍云沉。
这一刻,她感慨万千。
不等霍云沉开口和她说些什么,她就在走出电梯时问对方:“你带驾照了吗?”
霍云沉点了头,并又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唤了她的名字一声。
“明明……?”
“嗯,我在。是我。”
说完,她就抱住了霍云沉的手臂,并在这个男孩的身上蹭了蹭,说道:“开车带我回家好吗?”
单明明对这个男孩说了“回家”。
但她此刻所想的,却不是回到属于“他们”的世界。
尽管那是她出生的地方,但她讨厌那里,甚至是厌恶那里。
如果她能有选择,那么她选择永远都不回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