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俨/文
现在距离分享会已经只有40分钟了。
哪怕更改演讲的主题只是安霏的临时起意,在她向单明明寻求建议之前,她也已经划定了几个自己可以讲的方向了。
那大约是各国首脑的执政风格变化,世界经贸问题上的摩擦升级,科技领域内的合作减少。
她可以选定其中任意一个领域,并将其深入简出地讲述一番,同时和场内的会员们进行一些互动式的探讨。
然而,单明明给出的这个建议,却是让她……感到疑惑。
这实在是太意外了。
而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相当不理解这有什么可说的。
“我的这身衣服,怎么了吗?”
一阵异样感在安霏的心中升起。
在这一刻,她似乎是想起了单明明在转身看向她时的眼神。
那是隐藏在了平静外表下的震撼,以及不可思议。
“男人可能会议论我的穿衣品味?”
虽说这会儿的准备时间已经有些紧了,但安霏还是试着进入到单明明给出的这个“选题”里。
起码,给到单鸣明两分钟的“切题”时间。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服装,解释道:“这虽然不是什么奢侈品品牌的高级定制,但也是我非常信任的一个设计师品牌的新款了。就比方说这件上衣,它在剪裁上就有很多灵巧的地方,通过对于两肋的……”
安霏的视线随着她所说的话语,移动到了那套让她很喜欢的胸饰上。
她恍然大悟,问:“如果是在男性作为两性中‘伟大’一方的世界里,他们可能会认为我一个女人,不应该佩戴看起来很昂贵的首饰?他们可能会认为女人不应当拥有很多的财富?”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即便是对男权的再度兴起持警惕态度的女人,她也想象不到她所穿的这件衣服怎么就会遭到男人的议论了。
仿佛女人可以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这件事就好像人渴了可以喝水,饿了可以吃饭一样理所当然。
她甚至不认为她现在的穿着很“大胆”。
对于单明明来说,这就已经能够成为安霏的“分享会”内容了。
生动,且震撼。
单明明摇了摇头,示意安霏的猜测全都错了。
她说:“重点在于,他们会认为,女人不应当把自己的胸露出来。”
如果你身穿深V领口的晚礼服,可以。
如果你想要穿完全无袖的,会将女性胸部的斜外侧圆弧露出来那么一点的礼服,从侧面展现一下“风情”,可以。
如果你穿着一件会将胸部的下方圆弧露出来一截的短上衣,在某些情境中,也可以。
你可以在不同的日期、不同的场合,分批次地露出除“深色区域”以外的其它部分,但就是不能把它们一起露出来。
“如果你露出的胸部的一部分能让人看出它的下垂或者不完全对称。你会被人嘲笑。”
“如果你年过四十岁,还露出胸部的许多部分,你可能会被素不相识的人在网上怀疑是否从事性相关的工作。从而得到谩骂。”
“如果你已经做了母亲,那你会被人批评、被人责备、会被人羞.辱。他们或许会认为你已经给你的孩子喂过奶了,就不应当再穿这样的衣服了。”
单明明是一个气质温柔,说话时永远都不会让人从她的语气和语调中感受到尖锐的女孩。
当她开始这样的一个话题时,她更是会比平时还要更为小心,尽力使用更为中性的措辞。
但当她用特意放慢了的语速,以被审视一方的心态说出这些的时候,安霏的反应却是大得厉害。
她仿佛一头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的狮子。
因为那是她的身体。她的!
可在单明明向她描绘的那个“虚幻”的世界里,却是有一群面目模糊的男人,在对她进行恶意的揣摩以及指手画脚,更甚至像是在评判一件正在出售的物品那样评判她。
身为一个年过四十岁的,已经做了母亲的,身材并不完美的女人,这样的情形哪怕只是一个设想,那都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被冒犯了的感觉。
但她却还要在暴躁的同时注意自己的态度和语气,让自己不至于“吓到”这个声音并不大的同性。
只是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接连问出像是“为什么?”,以及“内在的逻辑是什么?”这样的问题。
可,单明明答不上来。
她也只是知道,这样的事会发生。
因为她曾经见过。
见过很多次。
“好的,我大约明白了。”
在单明明从她所建议的这个方向入手,且不知不觉地说了许多时,这位强人会长深吸一口气,而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显然她的情绪已经完完全全地起来了。
她应当是被成功地激怒了。
但这份怒气却不是向着单明明去的。
相反,她还在单明明停下话来的时候,主动询问单明明,“还有吗?”
并且她还假设了几个场景,并问单明明,“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样。”
安霏在最开始时设想的两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五分钟也过去了。
等到单明明在分享会开始的二十分钟前离开这间小型的会客厅时,安霏已经整理了许多笔记了。
她向单明明十分郑重地道了谢。
安霏说:“鸣明,谢谢。你给我带来了很多灵感。但我可能会再调整一下我要说的这个主题。”
但在单明明向她点头,并拉开了门的时候,安霏还是用调侃的语调,笑着说道:“你的梦,很有意思。看似无稽,但细细去想,又还存在一定的内部逻辑。”
这一次,单明明没有再向安霏点头或者是微笑说再见了。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对方一会儿,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单明明给这位MMNGA的俱乐部会长带去了很多灵感。
以至于,为了将那些全都整理好,安霏甚至将这场俱乐部会员日的分享会整整推迟了15分钟的时间。
但等到它真的开始的时候,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样的推迟,太有意义了。
因为今天的安霏完全给她们带去了不同于以往的震撼感受。
“想想一下那样的一个世界吧,男人们会把‘贞操’变成一个意象,用以在社会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束缚女人。”
“我特意去查了一下词典,‘贞操’作为一个完全可以被写进历史书里的词,它的意思是:女子不失身、不改嫁的道德观念。”
站在讲台上的安霏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一个拥有着演讲天赋以及技巧的人。
她的目光挨个落在了坐在了小礼堂里的许多人的身上。
她说,我再把这句释义重复一遍。
此时的单明明就坐在台下,沉默且专注地看着这个人。
她看到安霏深吸一口气,而后大声说道:“这是在让我们亵渎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责任以及使命!让我们进行最可耻的渎职!”
她说,我们在出生的时候,头上就有着稀疏的头发了,然后它会越长越密。
当你有一天发现自己开始失去它的时候,你会焦躁不安。
她说,每一个女人在成年之后,都会发育出乳.房。
如果有人得知自己得了乳腺癌,将要切除它,那么这个人会在夜晚不住地流泪。
她说,我们也都有子宫。
这是自然以及人类的演化赋予我们的。
即便你已经不愿意生育,也已经到了不能再生育的年纪,你也不会想要失去它。
“这是因为,那些都是我们自出生起,就注定会拥有的东西。没有人会愿意失去这些。”
可如果,男人“再次伟大”了呢?
“他们会夺走我们与生俱来的选择权——选择怎样的男性才值得拥有后代,又是怎样的基因才应当传给下一代人类的选择权。他们还会让我们的选择权变得不再正当,甚至是将这种选择定义为不道德的行为。”
安霏:“他们会把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却又不愿意被他们占有的女人定义为‘荡.妇’。同时又对吸引不了他们兴趣的女人进行良妇羞辱。自以为是,高高在上。”
这实在是一场主题特别的,并让在座的俱乐部会员们闻所未闻的演讲。
很多人都对此感到荒诞,但她们依旧被安霏代入到了那种恐怖的氛围中,甚至在肾上腺素分泌后多次给到她雷霆般的掌声。
可是单明明却没有鼓掌。
她只是坐在那里,眼睛只是看向此刻正佩戴着璀璨胸饰、看起来慷慨激昂的安霏,并且她的耳朵也只是捕捉着被安霏说出的那些话语。
那些原本只是许许多多细小的事。
它们在被单明明说出后,又让安霏以敏锐的目光以及觉察力找到了其中的内在联系。
它们被串在了一起。
许多看似毫无逻辑的事,也就此有了逻辑。
当分享会结束的时候,许多人都对为她们献上了精彩演讲的安霏起立鼓掌。她们中的许多人脸上都出现了赞叹以及笑意,更有人直接走向刚刚喝了几口水的安霏,要与之交流。
可是单明明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样一幕情形,而后起身。
在那么多人都走向安霏的时候,她选择了转向出口的方向。
那双装着她高跟鞋的纸袋,她没有重新拎起。
她只是穿着这双亮闪闪的平底凉鞋,在人群中逆行。
见此情形,陈枫很快跟了上来。
她给安霏发了条消息,而后就跟着单明明一起走出了这栋洋房。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陈枫以为自己的这位好友是不喜欢安霏进行的这场演讲,说道:“安霏这人就是……就是会有些喜欢夸张。她也就是……特别喜欢强调女人的责任和责任感,危机意识有点过于强了。”
陈枫又道:“其实她该对男人有点信心。我承认,男人骨子里的侵略性和攻击性就是会比较强的,但也肯定不会搞成她说的那样的。你就别完全顺着她说的想了。君子和而不同嘛。”
见自己的好友还是不说话,陈枫就勾上单明明的肩膀,提议道:“要不然,我们明天就去买一件安会长的同款上衣,出去喝个酒,蹦个迪什么的,压压惊?”
从那间小礼堂里出来后就一直没有开口的单明明终于出了声。
她问:“你觉得,我们需要压压惊吗?”
陈枫:“当然啊,我觉得会长说的那个假设,听着太吓人了。她完全就是在恐吓嘛。”
单明明再次沉默了。
良久,她问了陈枫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
“阿枫。”单明明问:“你现在,过得幸福吗?快乐吗?”
陈枫简直瞬间瞪大眼睛:“我觉得你这个问题,问得特别神神叨叨的。”
单明明:“你就……回答我就好了。”
陈枫琢磨了一会儿,说:“说不上特别好,也说不上真的有哪里不好吧。反正总归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诶,我跟你说,最近我在和一个赛车手交往。我觉得他还挺可爱的,就是特别不上道。
“他明明已经知道我对他有意思了,但就是对我若即若离的。这家伙,既不告诉我他对我没意思,也不告诉我他对我有意思,让我老想着他……”
或许是因为最近的“单鸣明”实在是太忙了,让陈枫一次性憋了好多的话。
“还有我们那公司,我老早就跟我们老板说了,该再招几个人了,不然用得最趁手的那几个人就要累死了。结果老板居然跟我说,不怕她们累死,就怕她们跑了。你说气不气人?”
她略显忧愁地和单明明说了不少最近的烦恼。
可那些“烦恼”却是可爱得让单明明想要发笑。
于是她拍了拍陈枫的肩膀,示意好朋友转过来,好让她好好地抱一下。
单明明的这种反应其实会让陈枫感觉到有些不知所措。
她拍了拍单明明的背,说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啊,一下变了好多。就……特别让人心疼的那种感觉。”
这句话让今夜本就感慨良多的单明明一下红了眼睛。
可这样一来,她就更不敢放开陈枫了。
陈枫继续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工作呢,是很重要。但也没必要真的就那么拼了。你总得想想,自己那么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吧?要是每天都过得不开心了,那么努力的工作的意义,不也少了很多么?”
“好。”单明明应了一声。
她说:“我们就找天去喝酒,蹦迪。”
陈枫:“明天呗,明天就去。就是衣服不一定来得及买。”
单明明笑出声来,她说:“衣服……就还是下次再说吧。”
陈枫:“你要是真想要,我临时给你剪一个呗。特别容易的。”
单明明:“真不用。”
说着,她松开了陈枫,也让陈枫又取笑起她来。
“你瞧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得得得,我给你叫了代驾了,你就先回家去吧。明天再联系。”
正说着呢,那个戴着头盔,骑着电动滑板车的代驾就到了。
她语气很甜地和叫了单的陈枫打了声招呼。
当车门被关上,并且安全带也被系上,单明明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得快了起来。
‘想想一下那样的一个世界吧,男人们会把‘贞操’变成一个意象,用以在社会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束缚女人。’
在她的脑袋里,安霏先前说的话语再次响起。
她并非“不喜欢”安霏的这次讲座。
她只是不愿意为那个真实存在的荒诞世界鼓掌。
仅此而已。
‘这是在让我们亵渎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责任以及使命!’
‘他们会夺走我们与生俱来的选择权。’
‘他们会让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可以自由地选择。’
这是晚上的十点半。
她在那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声中,给那个仿佛是由爱神捏出的男孩发了一条短信。
单明明:[你想见我吗?]
郁思为几乎是立刻就给她发来了回复:[什么时候?]
[现在]
单明明敲出了这两个字。
而后,将它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