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从窗外渗入没有开灯的教室。
应亦丞像一只在角斗场斗败了的困兽,无声无息的伏在桌上,任由秋凉将身体皮肤一寸一寸侵占,借此,为他讲述的语调染上不近人情的淡漠。
仿佛这个故事他也是道听途说,与他从无关系。
“全程,我一直被蒙着眼。”
“劫匪把我带到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绑住我的手脚,把我单独关在一个房间。”
“他们很谨慎,不在我面前说一句话、一个字。”
“刚开始,我很害怕。”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车祸发生后,我清醒过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过了很久,我逐渐冷静下来。”
“劫匪把我关起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
“甚至我怀疑,他们已经被警察抓捕起来,只是没有供出我的具体位置。”
“被困在那种地方,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当害怕、不安……所有的负面情绪平息下来后,我意识到,我并不想死。”
“然后我开始尝试想象外面的局势,分析自己可能面临的几种情况。”
“绑架我无疑是为了钱。”
“值得庆幸的是,我是应家唯一的继承人,我很值钱。”
“劫匪没有虐待我,不当着我的面对话,还把我的眼睛蒙起来,证明他们不想被我认出来,哪怕我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从这一点可以推断出,等他们得到想要的,我活下去的几率很大。”
“但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的祖父,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总是告诉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的事交给别人来决定。”
“等到劫匪再次出现,我表现得无比配合。”
“给我饭,我就吃,给我水,我就喝。”
“我提出要方便,他们也会带我去某个角落……”
“虽然这些劫匪依旧不对我说话,也不摘下我的眼罩,但我没有受到身体上的伤害。”
“想来,我的表现是令他们满意的。”
“我从不发出任何声音,不求救,也不挪动位置,尽量降低劫匪对我的戒心。”
“他们一天给我送两次饭,除此之外的某些时候,偶尔我会听到很轻的脚步声靠近,停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
“那时我会很紧张,担心自己下一秒被撕票。”
“渐渐的我发现,他们只是过来看我在干什么,死了还是活着,毕竟我被他们从车祸中带走,也许会留下内伤。”
“在那里,我被关了整整四天。”
“我的‘配合’起了作用,大约第四天,终于有人对我说话。”
“那个劫匪告诉我,我父亲的葬礼结束了,我的家人蒙骗了警察,对学校和外界谎称已经将我送到国外休养,三天后得到赎金,他们就会放了我。”
“说完之后,他解开绑住我手脚的绳子,改用一根铁链锁住我的脖子,另一端固定在墙上。”
“就像锁一只看门狗。”
“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至少我能够在一定范围能自由活动。”
“但我不相信他们。”
“从我记事起,每年春天,家里都会请安全顾问给我上几堂关乎性命安危的课。”
“概括下来有两个要点:自己被劫匪绑架时,务必要配合,求生最重要。家人被绑架时,一定要找机会报警,尽一切办法所能施救。”
“所以我知道,家人在这件事上绝对不会越过警方。”
“可是我不得不做另一种假设。”
“假如警方对我营救失败,有劫匪从抓捕中逃脱,会不会回来杀了我?”
“我得找机会摆脱他们的掌控。”
“当天晚上,我开始实施逃跑计划。”
“感谢我的学校给我们每个人都做了校牌,大概有便利贴三分之一大小,长方形,里面可以放入一张学生的身份信息卡,上面有名字、照片和所属学年班级。”
“校牌可以取下来,背后有一根用来固定在校服上的别针。”
“我就是用那根针打开了脖子上的锁。”
“我小心翼翼的拿掉眼罩,什么都看不见。”
“四周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摸着墙找到门,发现门没有锁。”
“我以为自己很幸运,全身兴奋直发抖。”
“出去以后就傻眼了……”
“原来那么些天,我一直被关在一个巨大的汽车组装废弃工厂。”
“工厂的结构很复杂、很大,连接外面的窗户开在十几米高的地方,而且都被木板钉死,没有堆积物供我攀爬,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值夜的绑匪在唯一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睡着了,我站在门边默不作声的注视他的背,很久……”
“只有他一人,他面朝墙蜷曲躺着,我能听见他均匀没有防备的呼吸声。”
“我还看见他放在床头边的榔头。”
“当时我脑子里有一个很邪恶的想法:走进去,拿起榔头对准他的脑袋砸去。”
“但我终究没能那么做。”
“那时我还小,缺乏杀人的勇气。”
“我回想了很多次,换做今天遇到相同的情况,我应该会杀了他,从他身上找通讯工具向外界求救。”
“那时的我,多看他一眼都会吓得尿出来。”
“我转身蹑手蹑脚的去找出去的门,找了很久,发现门是从外面反锁的,我根本出不去。”
“我不想再回到那间充满排泄物、不见天光的房间。”
“更不可能亲手把自己锁起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真是那样的话,我宁愿死。”
“眼看天快亮了,情急之下,我将自己藏到排风管道里。”
“这招比我想象的有用。”
“等到天亮了,其他劫匪从外面回来发现我不见了,先是激烈的争吵,还到附近到处找我。”
“当然,他们很快意识到我逃不出去。”
“出口一早就被封死了。”
“唯一的可能是:我把自己藏在工厂的某个角落。”
“他们气急败坏的喊话,诱哄我、威胁我,说要杀光我的家人。”
“我安静的听着,蜷缩在刚好能够容纳我的管道深处。”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六天。”
“我连小便都不敢,生怕发出丁点味道或者声响就会暴露位置,憋到失禁毫无知觉。”
“饥饿感已经不算什么了,喉咙干得呼吸都像是在发生撕裂的感觉,到现在还没忘记。”
“管道里和最初关我的那间房一样黑,即便没有蒙眼,我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的听觉在下降,呼吸一点一点的变弱,意识无法时刻的保持清醒。”
“即便是那样,我也没想过出去,也不再期望警察找到我,救出我。”
“我只是知道,我藏在排风管道里,是安全的。”
“他们看不见我,找不到我,就不能伤害我,更不能利用我向我的家里索取钱财,或者别的什么。”
“第六天,警察逮捕了四名劫匪,审讯中得到工厂的位置,在警犬的搜索下,我得救了。”
故事说到这里,应亦丞轻描淡写的收尾:“我在医院住了一周,再被移到疗养院住了半个月。之后回家,整整五个月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医生说这是很普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考虑到我配合治疗的整体状态,恢复到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很高,所以你看,我现在很正常。”
今夏僵麻的站在他面前,像是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不知道该给与他怎样的表情。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此刻她所呈现的表情必定是难看的。
应亦丞不需要任何怜悯、同情,甚至是共情。
这件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切身体会、历经生死,配合医生的治疗,皆因他愿意活下去。
哪怕如行尸走肉。
哪怕已经弄不懂活着的意义。
应亦丞直起身,眼里空无一物,平静的对她说:“根据警方调查,劫匪总共有七人。警方第一次集体抓捕,有四人落网。在我获救的第二天,第五人在家中用瓦斯畏罪自杀。那个人是我母亲的远方表亲,事发半个月前,他们一共三人来家里向我父亲借钱,遭到拒绝后,策划了报复性的车祸,以及对我的绑架。三人中,与最初被捕的四人毫无重叠,除了自杀的那个,还有两人至今在逃。落网的四人没有将他们供出来。我母亲因为此前正和父亲协议离婚,成为被怀疑对象之一。以至于,她在应家施加的种种压力下,放弃了对我的监护权、探视权,离开了A城,也离开了我,永远。我十四岁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真正想去找她。应寻家也是,我是应家的第一继承人,根据长辈们反复讨论商议,应寻是第二继承人。我来到首都,从来不走亲戚,我害怕他们当中藏着当初绑架我、害死我的父亲的人。某种意义上,这件事从来没有真正结束过。”
终于,今夏忽然悟到,玩密室逃脱时他表现出来的冷静,全都建立在他真实而痛苦的遭遇上。
——因为只是个游戏,不会发生真的危险,也就没有那种实感。
——藏在黑暗里,虽然看不见别人,但别人也看不见你,所以你安全的。
——人扮的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