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谷寺到谭家的路不近,马车吱呀呀的,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
谭府的牌匾映入眼帘,珊瑚给沈兰宜搭着手扶她下车,眼睛却忍不住往另一边下车的陆思慧身上瞄。
回到院子里后,珊瑚终于没忍住,她开口问道:“大少夫人方才同您聊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沈兰宜神色自若,道:“早晨起来,大嫂就留意到了我的裙边。方才只一眼,就瞧出我换过衣裳了。”
珊瑚愕然,旋即着急道:“这可怎么办?”
“无妨,”沈兰宜淡淡道:“若她是存了揭穿我的心思,就不必私底下来找我,特地来说一趟,无非是要卖个好,告诉我,事儿是她替我瞒下的。”
“而且……她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沈兰宜道:“下晌的时候,姓谭的来过灵谷寺。”
听沈兰宜说完,珊瑚的神色愈发不解了,“二房为什么要向您卖好,是想图谋些什么吗?郎君怎地又悄默声地跑一趟,还瞒着家里?”
沈兰宜摆摆手,道:“谁知道呢,今日之事总归没有败漏。”
至于谭清让……沈兰宜猜测,最近朝中局势莫测,也许他已经感知到了什么。
灵谷寺地处偏远,主峰之外的其他侧峰十分僻静,加之有拜佛求签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头在,是以经常成为达官显贵密谋谈话的地方。
说到这儿,珊瑚眉毛一耷,压着声音沮丧地道:“可您想去的镖局还是没去成……”
“但今日认识了很有趣的人,”劫后余生,沈兰宜的心情却意外地轻快,尽管那时的刀尖里她不过寸余,“对了,记得择空给老安和陈婶送些钱去,今日跟着我们受惊了。”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沈兰宜知道自己当时的决定有多么冲动,若不是永宁王恰好出现又伸出援手,她们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无论是救还是不救,都不能说是一个不会后悔的好决定。
重活一世,倒叫沈兰宜变得没那么小心谨慎了,她也不再自我批判——哪怕是前世那个步步退让、日渐怯懦的沈兰宜,当时做的所有选择,也都囿于那时的处境和见识。
人可以向前走,却不能瞧不起过去的自己。
珊瑚其实还有些惊魂未定,刀光仍在她脑海中闪烁。她咬了咬唇,故作开朗地道:“今日那齐姑娘真是有胆色,和奴婢一般大的年纪,扛着板凳都敢去迎人家的白刃。”
沈兰宜点头,“帮我留心汤饼铺那边,也许这位姑娘会传信过来。”
主仆二人又闲话一阵,稍事休息,便要到前院里去赴家宴了。
这满堂的人,和她既没有血脉相连,亦没有感情牵系。沈兰宜不喜欢这样喧嚣热闹的场合。
好在这一世,这大大小小的家宴已经不需要她来操持了。金嘉儿还在兴头儿上,许氏把掌权的饵钓在前头,多累她也还能咬牙顶住。
只是更磨人的还在后头。
沈兰宜眉梢不动,眼神静静流转在许氏和身后站着的给她布菜的金嘉儿身上。
经历过,才晓得在婆母手下执掌中馈并不是什么好事。然而许氏却会觉着,能被她选中分担庶务是天大的好处。在某种意义上,她也很“公平”,谁拿了她的好处,谁就要多伺候她。
前世,这个倒霉蛋子是她,这一世……
金嘉儿的脾气没她这么好磋磨,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拿不到什么好处之后,且有得闹呢。
就是不知她是打算拖人下水,还是想办法争取更多匹配的权力。
沈兰宜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陆思慧却难得没留神那边的好戏,她正低着头,耐心地舀着蛋羹,一勺一勺喂给旁边已经五岁多的儿子。
倒不是她过于宽纵,只因她这个儿子先天不良、发育迟缓,如今也就会喊声爹娘,话都说不全乎。
也就冬至是大节,否则她也不会带儿子出来。
沈兰宜扭过脸,见小孩儿的眼睛追着自己的耳坠子,都不看母亲手里的勺儿了,于是拔了这边的耳坠,伸手拿着摇啊摇,逗他把视线挪回去。
“瑞哥儿瞧着个头儿见长,”她笑道:“这小拳头,瞧,要跟我抢小宝石呢。”
面对自己的亲子,陆思慧脸上一点刻薄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她目光柔和,连高耸的颧骨都显得温柔下来,“见长就是好事了,也不求他有什么出息,总归娘在,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这孩子看着就是个难长大的,是以也没敢给他序齿进族谱,怕老天知道了反而把他收了去,家里只给他取了个小名,阿瑞。
沈兰宜托腮,摇着耳坠子逗小孩儿,有心宽慰,却无法开口。
前世,谭清成和陆思慧这对夫妇遍访名医,竟真的叫他们找方子治好了阿瑞。只不过那时他已经十岁上了,这不足之症怎么也难以弥补。
其实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了。谭清让这个大哥性子呆板,唯一的爱好就是莳弄花草,而陆思慧精明干练,才是二房真正拿事的人。
谭清让不喜这对兄嫂,大概是觉得他们粗鄙,一个胸中毫无韬略,一个眼里只有银钱。
因为他的缘故,前世沈兰宜一直和陆思慧很疏远,可她现在想来,自己从前过得那么憋屈,但却从未真的在这个精明的大嫂手上吃过亏,反倒是理应离她更近的大房几位,在她不断烧尽自己的路上,添了不少柴火。
这一辈子,没有必要依丈夫的喜恶来选择。
沈兰宜心里暗自有了打算,一面逗着阿瑞,一面试探性地同陆思慧道:“大嫂,京城的医师总不对路,或许该去其他地方找找,天底下这么多大夫,说不准哪就有能治的呢?”
“不敢抱有希望,”陆思慧难得地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平静的:“省的日后失望更多。”
沈兰宜还记得大夫姓甚名谁,却无法说得更直接。
——他们找了那么多良医都不见效,若她随嘴一说就有用,恐怕惹人生疑。
她暗自道,或许可以想办法,替陆思慧把方子或者人找来。
一来,可以早些治好阿瑞的病,二来……沈兰宜悄悄瞅了陆思慧一眼。
二来,她也确实存了笼络人心的心思。
这位大嫂不掺和谭家的烂摊子,自己的小日子却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还记得前世时,有一回她替谭清让张罗太后生辰时要送的礼,花大力气弄来一尊玉佛,到后来才知道,她找的那玉器铺子,背后的老板,就是陆思慧。
她花了无数心血经营不属于自己的生意与人际关系,到头来还要看人脸色。倒不如像陆思慧多取取经,学一学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
——
晚间,谭清让回来得挺早。
算起来已经有好几日没打过照面,沈兰宜微微一惊,她放下手中的绣绷,起身道:“三郎没多喝几杯吗?回来得这么早。”
女眷们不饮酒,许氏身体不适走后,其他女眷陆陆续续也离席了,男人们却是有话要再说。
年关将至,这一次就连一直在外跑生意的二爷、谭清让的二叔谭远意都回京了,沈兰宜原以为他们会多聊几句。
——他回来得越晚越好,她已经越来越不愿应付他了。
沈兰宜的情绪并不明显,谭清让未有感知,只是在旁坐下,道:“明日还要点卯,饮酒误事。许久不见你绣花,你这是在绣什么?”
“打发时间罢了,”沈兰宜动作一顿,把绣绷翻了个面掩住,她笑着转过话茬,道:“三郎如今在翰林院辛苦,今日难得有空,不若早点歇下?”
“微末小官,谈何辛苦。”
话虽不假,他如今不过翰林院一修撰,然而宰相门房七品官,这皇城根下,天子近前……翰林院的微末小官和先前韶州的微末小官,意义是全然不同的。
谭清让的话音浅淡,然而沈兰宜却捕捉到他的眼神,在她提到“早点歇下”之时微妙地闪了闪。
她心道不妙,方才只顾着转移话题,不让他瞧见她在绣什么,一时嘴快,倒有些“催促”他的意味了。
然而话已出口,无可再改。谭清让也没有留插话的气口,深深望了她一眼,便道:“歇下吧。”
沈兰宜心情复杂,她悬着一颗心磨蹭许久,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在他已经卧下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上了床。
今日他似乎没有看书的兴趣,或许在外打机锋累了,此时已经闭上了眼。
昏黄的烛火扑朔,衬得他的眼睫愈发晦暗迷离。
沈兰宜背对他,在外侧躺下,还没来得及闭眼,便听见身后他说:“形势有变,传急信回沈家,叫他们莫要与弘王再有牵连、撇清干系。”
这倒不是谭清让有多么牵挂岳家,只是姻亲关系在,若沈家有难也难免牵累到他。
他的消息果然灵敏,沈兰宜心下有了揣摩。她如前世一般应下,只是心知这是无用的。
这时寄出的信,根本来不及到千里之外的沈家。
因为最上头那位的发难,远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弘王袁佑常乃宫女所出,中宫无子,他由皇后抚养长大。这弘王身份如此,品性才干都不出众,皇帝对他不过了了。
然而,这弘王有个非常出息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皇长孙,极得皇帝喜欢。
朝中甚至一度有过传言,说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是有意将这个位置留给长孙。
所以,无论弘王如何嚣张跋扈、如何外强中干,在旁人眼中,只要皇长孙在一日,皇帝再多的训斥也只不过是毛毛雨,不会降下真正的雷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年除夕宴上,弘王酒醉误事,他竟在本该离宫时闯入宫闱,睡了他爹这半年最喜欢的小老婆。
大年初三,谭家。
谭清让的脸色铁青,他甩下一张文牒,上面赫然有一串名单。
沈兰宜站在他面前,沉静地拾起被他摔在地上的纸页。
“沈时安,”谭清让念出其中一个名字,“你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半小时果咩那塞——plq塞小红包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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