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万般无下品,挣钱第一名

干了半个月之后,沈琳请了一天假回家。婆婆一个人带着子轩在客厅玩,两人看到她后惊喜不已,儿子飞奔过来大喊妈妈。半个月不见,他又长大了一些。沈琳叭叭亲着儿子,婆婆眼圈红了,说沈琳瘦了很多,一看就知道当月嫂很辛苦。
沈琳挑下午回家,就是想为全家做一顿饭。晚上老那接了女儿卓越,一推门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卓越抽着鼻子,大叫:“我妈回来了。”她直奔厨房,见沈琳果然在,高兴得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害得沈琳也跟着飙泪。
灯下,全家聚在餐桌前。满桌都是沈琳的拿手好菜,卤货、蒸鱼、西芹炒牛柳、蒜蓉粉丝扇贝,还有一道小吃河北肉糕。卓越吃得两眼放光,叫道:“我希望妈妈永远在家。”子轩挥舞着他的专用塑料小勺,也跟着大喊妈妈。
老那喝着酒,一家人团聚原是高兴的事,却让他心里不好受。有担当的男人,难道不是能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家,让年迈的父母安心养老,老婆孩子衣食无忧么?可是他四十多岁了,一事无成,前途渺茫,还要让老婆出去当月嫂养家,实在丢脸。沈琳脸色黯淡,黑眼圈明显,整个神态就是长期熬夜人的模样,再带着笑,眉宇间也心事重重,不能完全放松,和那隽有点像。老那心痛地回忆起从前的沈琳,脸色滋润,穿着那件软滑的紫色睡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带了点富态的慵懒性感。知道自己有坚实后盾的女人,才能有那样笃定的神态。从前的日子,像流水般一去不复返了,这都是他的错。
老那一直在复盘人生,到底哪一环出了差错。有时他后悔得捶胸顿足,比如他年轻时可以更勤奋好学一点,更有远见卓识从而为人生安排好退路;有时他愤怒得握紧拳头,为莫名其妙地替王总的小三儿还了一百万货款。他想和那个什么狗屁正大阳光美容联系,要求他们把他的法人代表变更过来,可那个许意超在工商局留的手机号是个空号。想向法院起诉公司侵权,又费时费力,连人都找不到。他只好愤愤作罢,但这件事就如智齿隔三岔五发炎般令他难过。
沈琳知道老那心里难过,越是开心的时刻,越是会勾起他对往昔富足的回忆。他的工作室开张两个来月,只接到几个不能称之为项目的小单子。比如给某家具店开业铺个红毯做个海报,给某个熟人的长辈承办个寿宴,给某个小网红发几篇稿子之类的,连房租都挣不到。李晓悦陪着生病的那隽在家休养,也无心跑业务。
沈琳想着大家的遭遇,包括沈磊,心止不住地往下沉。难道她的气场太差,所以周围聚焦的全是倒霉的人,连那隽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也一夜之间跌到谷底。又或者,是这个时代不行,绝大部分人都在走下坡路。比如丁松涛,从前传说他怎么怎么成千上百万地挣,如今还不是深夜在客厅喝闷酒,显出颓态来?
晚上,夫妻搂在一起,躺在床上,享受着久违的安宁与亲密。沈琳长期缺觉,喝了点酒,睡意浓浓,却舍不得合眼。老那说起正在跑的几个单子,长吁短叹,情绪非常低落。沈琳因为被丁松涛骚扰,心神不宁,本想在丈夫这里找点精神支持,见状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鼓励他,万事开头难,再说工作室开张两个月也并不是颗粒无收,这不还挣了一万多块钱吗?合下来一个月也挣了六七千呢。她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干一个月,也就挣这个钱。可见还是得做生意,光卖体力是挣不到钱的,公关工作室大有前途。
老那听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她以为安慰奏效了,殊不知是她那句“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叫他悲痛得差点号啕大哭出来。他把脸躲开不叫她看见,因为他哭了,这件事太严重了。搂在一起相看泪眼的深夜,有过一次就够了。太多,可能他真的就爬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起,老那送卓越上学,同时上工作室处理事务。沈琳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机现打出来的咖啡,惬意得直叹气。窗台上的那几盆泡泡果汁玫瑰盛放如初,她走后,婆婆一直帮她精心照料着它们。只是,她的生活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悠游自在了。
沈琳正怅然,母亲突然打来微信电话。她看着手机,一下愣了。她这段时间仍没断和父母一周一个视频电话的习惯,弟弟已经脱离正常生活秩序了,她不能再让父母操心。月嫂培训时她挑中午吃饭时间,脱了月嫂服,在佳家母婴的会议室给父母打,假装自己仍在当白领,是会议之余打的电话。在白寒宁家时她特地挑外出买菜的周末时间,假装是给家里买菜,营造一种日常祥和的气氛。每次她都能平安糊弄过去,但为什么父母突然会主动打来电话?一般都是她给家里打。
万幸今天正好在家,沈琳定了定神,接通电话,摄像头那端是母亲忧心忡忡的脸。
“琳儿你在哪儿?”母亲道。
沈琳欢快地转着摄像头:“我在家里啊妈,你看这是你外孙子,这是你亲家母。”
正在陪孙子玩玩具的婆婆冲着镜头招了招手。
“听说你叫公司给辞了,现在在当月嫂?”母亲道。
晴天霹雳!沈琳结结巴巴道:“哪有······没有。你听谁乱嚼舌头?”“志国兄弟俩,还说那伟也失业了。”
沈琳非常生气,提高音量:“什么失业?我老公开公司创业。”父亲的脸从旁边探了进来:“所以你真的在当月嫂?”
再抵赖也没用,沈志成两兄弟肯定在老家什么话都说了。沈琳沉默。“我们下午的高铁到北京。”父亲说。
沈琳叹道:“爸,妈,我下午就要回雇主家了。你们来可以,看看卓越,看看子轩,但你们见不着我。”
母亲无声地哭了。沈琳非常恼火:“是,我在当月嫂。让你们觉得丢脸,我很抱歉。但是妈,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养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么多人在从事服务行业呢,难道他们都很卑贱吗?”
父亲的声音愤怒:“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是大学生,怎么能干这种低等的粗活儿?”
哈哈,沈琳笑了,笑容无奈又困惑:“爸,我那天才知道,沈志国沈志成两兄弟的包工队,平均每年可以挣七十八万。我要到这个岁数才知道,我们空有一张大学文凭,其实就是废纸。我们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去看不起人家蓝领呢?万般无下品,是唯有挣钱高。”
老两口在那头默默流泪。他们倾其所有,培养了一儿一女上大学,如今儿女落到了这个结局,实在让他们想不明白。读书总归是没错的,那错在哪里了呢?
沈琳难得的这半天好心情,全被父母毁了。她尤其痛恨他们流露出来的那种天塌了的仓皇感。天塌了!这样的仓皇她在自己和老那的脸上都看到过,看过一次就够了,不用再看一次。
下午,沈琳回到白寒宁家,婆媳俩都一脸盼来救兵的如释重负。一会儿,父亲来电,说已经到北京了,要来看她,不过分打扰,看一眼就走。沈琳非常烦恼,却又拗不过,只好告诉他们白寒宁家的地址。一个小时后,父母出现在门外,沈琳匆匆出门,母亲见她穿着粉色的月嫂服,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和老伴奋斗一生,拼命托举儿女往上爬,可他们一个两个全掉下来了。这身衣服,坐实了老两口人生的失败。儿女就是父母命运的外显,赤裸裸的证据。沈琳不耐烦,要她不要哭,这样在雇主家门外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父亲要她辞掉这份工作,又怒气冲冲,说要去问责女婿,为什么连老婆都养不活,要叫她来当保姆。
沈琳看着夕阳下衰老而伤心的父母,只觉得灰心丧气,真想返回屋里立刻跟白寒宁辞职,她正缺这样一个借口呢。一转念又怨恨他们不懂事,自己来当月嫂,已经够难过了,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加油鼓劲儿,开导自己不要自卑?
这时,白寒宁推开门,扬声道:“沈琳,孩子拉了,快回来吧。”沈琳忙回道:“哎,这就来。”
她一扭头,看着父母。他们明白了,女儿真的当了月嫂。而她也明白了,她不可能辞职。她风雨飘摇的家,需要这份微薄的月薪。
沈琳给孩子洗了屁股,换了纸尿裤,这时手机微信响了,是父亲发来的:“闺女,记住,顶不住的话,你还有河北老家。你一家四口人,一层楼都住不完。我这些年弄这个楼,就防着哪天你和你弟弟出点什么事儿了,能接住你们。你不用怕别人说三道四,咱家屋那么大,关上门,想干啥干啥。”
沈琳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孩子白胖的小腿儿上,孩子一缩腿,黑眼珠好奇地看着她。她拿纸巾把他腿上的泪水吸干,回了句:“好。”
有了沈琳的精心照顾,白寒宁渐渐从产后的疼痛与虚弱中康复过来,而她令人讨厌的天性也同步苏醒了。
比如一开始白寒宁对沈琳的手艺赞不绝口,最近却开始挑剔起来,明明说下午点心要吃酒酿元宵,沈琳做了,她又突然说不想吃了,想改吃银耳莲子汤。沈琳依言做了,热腾腾端上桌,她却又说时间太晚,吃了怕晚饭吃不下,倒了吧,说完漠然走开。沈琳的手僵在桌上,想了三秒钟,既然你不心疼,我又何必生气?于是心平气和,把汤倒掉。
这家比较讲吃,每餐桌上都有鲍鱼、鲜虾、排骨、鳜鱼、三文鱼、牛排之类的好几种硬菜。沈琳本也好吃,加上体力消耗大,吃起饭来非常香。可她很快发现,只要连着夹两筷子好菜,白寒宁就会看她一眼。夹几次,白寒宁又斜了她一眼。几次下来之后沈琳心里恼火,连七十岁的白寒宁婆婆都不会在吃上面与她计较,白寒宁为何这么刻薄呢?
还有比如大家一起吃饭,突然婴儿哭了,沈琳放下碗给孩子喂完奶,哄他睡着了,回来一看,所有人都吃完饭了,桌上只剩残羹冷炙。这也没什么,沈琳拿起碗,浇点汤汁,匆匆扒了两口饭,孩子又哭了,原来是尿了。沈琳放下碗,又给孩子换纸尿裤。换完后他精神了,不想睡。这时白寒宁本可以把孩子抱过去,让沈琳吃完饭,但她靠在沙发上刷着手机,一声不吭。保姆见沈琳饭都吃得不安生,不忍心地说我替你抱一会儿吧,没想到白寒宁冷冷地说一声各司其职,保姆只好缩回手。沈琳哄了孩子四十分钟,手痛脖子硬,腰都挺不直,白寒宁也没说要替一下手。
有时候白寒宁突然对沈琳很热情,会送给她一些自己淘汰下来的东西。比如有一次送沈琳八百多一小瓶的兰蔻小黑瓶,沈琳不想收,白寒宁硬塞到她手里,沈琳只好道了谢,收下了。白寒宁又冷不丁来一句你别嫌弃啊,不是满瓶,但是你没用过这种好东西,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沈琳忍不住,说我的确没用过兰蔻,我之前用海蓝之谜。白寒宁一脸“你真能装蒜”的嘲讽,让沈琳差点把小黑瓶摔到地上。当然,这只能是她的想象,实际中的她已经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后悔了:为什么一定要把雇主比下去呢?你比她厉害,为什么会来给她当月嫂呢?
沈琳已经看清白寒宁与丁松涛的关系了。丁松涛每天很晚才回来,即使偶尔在家,他与白寒宁也几乎不交流,连视线都很少有交汇。要不是生三胎,这对形同路人的夫妻早就离婚了。丁松涛不是白寒宁生孩子才与她分居,很有可能他们早就分居了。这孩子怎么怀上的,都可疑。白寒宁就是在丈夫面前太没有存在感了,才会在月嫂和保姆面前摆威风。只是,感情破裂成这样,夫妻又为何非要去拼个三胎?实在费解。而且,他们都四十多岁了,拼命要追生个儿子,但儿子生下来后,白寒宁看上去对他并没有多少感情。丁松涛也几乎从来不抱他,甚至也不像别的父亲那样,再晚回来,也要悄悄踱到婴儿床边,凝视他的脸蛋,目光深情而满足。这儿子就像不存在一样。
连婆婆也很少抱孩子,她手臂没力气,说怕摔着孩子。可一般的奶奶不是喜欢逗弄孩子,亲亲孩子的脸吗?不过有一次婆婆亲了一口婴儿,白寒宁立刻说婴儿抵抗力低,请你以后不要亲他,避免传染病,连我自己都不亲他呢。婆婆大怒,和白寒宁吵了一架,以后果真对孩子冷淡多了,赌气一般。这个家里,两个吵闹的女儿是唯一的生气,这最最金贵的儿子仿佛只是权柄的象征,只为了传宗接代而存在。他们只爱抽象的儿子、孙子,爱不了这鲜嫩嫩活生生具体的婴儿。
这个家庭的气氛如此冰冷,所以白寒宁偶尔又会流露无助,让沈琳怜悯她。比如久久地靠在床头愣神,或者坐在阳台默默流泪,一两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有一次她在厕所坐了一个多小时没出来,沈琳还以为她晕倒在里面,紧张地敲门叫着。好一阵子,里面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沈琳判断白寒宁有轻微的产后抑郁症。这样的岁数,生了三胎,与社会脱节那么多年,没有经济能力,只能看老公和婆婆的脸色,不抑郁才怪呢。
白寒宁有天对沈琳说:“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四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一种加速下坠的状态。我有点晕,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一直一直往下坠。有种接近终点那个黑洞的味道,我想那是死亡的吸引力吧。”
她凄婉地朝沈琳一笑,沈琳心软成一摊泥,差点把她揽到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当然她不可能这样做,只是温言安慰白寒宁,你可能是刚生完孩子,激素还没有恢复正常,导致心情起伏波动,别瞎想。她也知道白寒宁懂这些科学道理,白寒宁名牌大学本科生,曾经也是能干的职场人,什么不懂呢?
白寒宁摇摇头,根本不接受安慰,或者说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我怕有什么真相我没看透,等看透时已经无力回天了,你知道这种感受吗?”这话直击沈琳的心,她也时常这么想,那真相是什么呢?谁能回答?这一刻,冰冷刻薄的白寒宁变得温暖可亲,并且透着深刻。沈琳下决心以后对她好一点,也许她们可以成为交心的朋友呢?
沈琳正感动,白寒宁抽了张纸擦了擦鼻涕,然后把纸递给沈琳,意思是让她扔掉,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而高傲:“昨天的木瓜牛奶太甜了,希望你从今天起记住,放糖之前要问一下我。”
沈琳愕然,心冷了下去,但她精准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一丝失措:“好的。”
白寒宁就是这样矛盾,让沈琳对她喜欢不起来。又或者,白寒宁也意识到,让前同事现月嫂窥见自己最柔软的一面,非常危险。人们往往不珍惜这样的柔软,而只是想趁机捞点什么,所以她故意要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沈琳:既然你走入我这么私密的空间,见识了我所有的不堪,我就要在另一方面找补,以提醒你,尊卑有序,主仆有别。我过得再不如意,也比你高一头。
这天半夜,沈琳一手抱着哇哇哭的孩子,一手去泡奶。丁松涛走入厨房拿酒,见状抱怨说白寒宁这个母亲当得太差劲了,怎么也得起来抱孩子,好让月嫂专心泡奶啊,不然万一烫着孩子怎么办?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沈琳怀中的孩子伸出手,说来,爸爸抱抱你。这是沈琳印象中他第一次抱孩子,还在感觉意外时,丁松涛靠近她,一只手已经从她的双乳中插下去,另一只手热烘烘地叠上沈琳托着孩子身子的手。沈琳一惊,身子赶紧往后一错。丁松涛像没事人一样,嘴里啧啧有声,哄着孩子。沈琳机械地泡完奶,一转身,发现丁松涛正贪馋地看着她,不知在背后看了她多久了。沈琳匆匆把孩子接过来,低着头回到卧室,胸口那被擦过的一条灼灼发热,那双贪馋的眼睛粘在背上似的,叫她又惊又怕。看着白寒宁酣睡的身影,她稍感宽慰。有白寒宁在,丁松涛应该不至于闯进来继续骚扰吧?
沈琳毕竟是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对于被丁松涛性骚扰这件事,她怒多于羞。她与白寒宁的合约只有一个月,双方约定先试一个月,如果合作愉快,届时再续。现在才干了二十天,如果就这样翻脸,她的第一份工作就算没有善终,是很大的遗憾。何况摸一下手、蹭一下乳房这种事死无对证,真嚷嚷出来,说不定丁松涛反而要说她诬陷。而白寒宁帮着老公倒打一耙也是百分百的,背后夫妻再怎么撕,对外他们可是利益共同体。
沈琳决定先不撕破脸,对丁松涛多加警惕就是。然而她发现,她的沉默令丁松涛益发猖狂起来。有天晚上,沈琳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洗澡。推开浴室门时,却发现丁松涛站在外面的水池边刷牙。她吓了一大跳。丁松涛的卧室明明也有浴室和洗手间,他却特地跑到这边来上,而且还挑她洗澡的时候。丁松涛满口牙膏白沫,看着镜子里的沈琳。脱去月嫂服的她没有职业身份带来的疏离感,显得亲切,长发用毛巾裹起来,贴身的淡粉秋衣裤勾勒出身上曼妙的起伏。她比白寒宁小两岁,但看上去像小五岁也不止,既有活力,又散发着中年女性熟透了的韵味。白寒宁严禁家里请的月嫂在三十五岁以下,就是为了防他。她却不懂,女人嘛,年轻有年轻的好,老的也有老的妙处。老女人不会大惊小怪。
或者说,只要不是妻子,女人就会立刻变得妙不可言。丁松涛上前一步,沈琳往后退一步。
丁松涛道:“我拿点纸。”
他向沈琳俯来,手伸向挂在旁边的纸卷。沈琳侧身一让,丁松涛的手臂不经意地又蹭过她的乳房。他已经被撩得受不了了,假装站立不定,整个人向沈琳扑去。沈琳惊叫了一声,此时白寒宁恰巧推门进来,见状怔了。丁松涛一迟疑,沈琳趁机匆匆离开。
坐在白寒宁卧室的小床上,沈琳擦着头发,紧张地想着对策。一会儿白寒宁走进卧室,上了床,靠在床头喘着粗气,很明显她刚才对丁松涛动了怒。然而这不意味着她同情沈琳,她对沈琳道:“为什么这么晚洗澡?你不知道丁松涛很晚才回来吗?为什么不错过他的时间?”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琳苦笑道:“我一天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我-”
白寒宁轻蔑打断:“我付你钱了,你忙是应该的,不用在我这里邀功。我只是告诉你,你一个月嫂,应该注意和男主人保持距离。不要在雇主的家庭中制造矛盾。”
如果说从前沈琳还对白寒宁雇用自己感激不已,对丁家母子那样对她抱打不平,那么此刻这种感情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愤怒。
沈琳强忍着,刚要起身走出卧室,白寒宁厉声问:“你干嘛去?”沈琳道:“我去浴室吹头发,刚才你老公在,我不方便。”
白寒宁呵斥:“不许去,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回来?就这么睡吧。”
沈琳瞪着白寒宁,怪不得当年她们会在公司吵翻,原来她果然就是不喜欢这个女人。两人气场就是不合,她曾努力过,然而还是无法克服骨子里的厌恶。她就不该努力,今日的下场就是在惩罚她往错的方向努力。
沈琳躺下,怒火在心中蔓延。这个地方是一秒钟也不能再待下去了,然而就这么翻脸,接下来的工钱挣不到不说,白寒宁一定会在给公司的月嫂评价中打低分,而这会严重影响自己接下来在这个行业的发展。岂有此理?她吃了那么多苦,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
第二天,沈琳在客厅遇到了丁松涛,视线相对之际,她趁人不备,冲他嫣然一笑。丁松涛愣了一下,随即自得地笑了。世间之事,难逃俗套,而他是多么喜欢这些俗套。俗套是被世人反复验证过,既有效又便捷,才会反复被用,成为俗套的。
晚上,沈琳在厨房给白寒宁做点心,丁松涛走进厨房倒红酒,身子又不经意地往沈琳那边凑过去。沈琳往旁边一错,开口道:“丁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丁松涛道:“怎么了?”
沈琳道:“那天晚上,你在客厅,突然摸我的手;上周五,你在这里,说要抱抱孩子,手从我的胸口插下去;昨天晚上,我在洗澡,出来之后,你又故意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你这样,我很难不产生一些想法。”
丁松涛靠在灶台,摇着红酒,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撩了一下沈琳扎起来的马尾。这女人真是越品越有味道,她略带娇嗔地说“想法”,简直就是欲拒还迎,“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你在骚扰我。”沈琳笑眯眯,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声音放得温和。
丁松涛一拍她的屁股,弹性十足。能和家中风韵犹存的月嫂有一些这样的时刻,真是人生一大乐也。他声音放低,相信这样会让声线变得喑哑因而显得性感:“那你喜欢吗?”
“谁会喜欢性骚扰呢?”沈琳笑得妩媚。丁松涛受到鼓励,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沈琳身形一扭,走出厨房。丁松涛看着她的背影,心痒难耐,只是家中耳目众多,他要怎么样才能把那件她不喜欢的事情进行得更深入呢?沈琳走进卧室,强抑制住怦怦跳的心,对靠在床头的白寒宁说:“你老公一直在对我进行性骚扰,我不想干了。现在我就想走,结账吧,必须结清一个月的。”
白寒宁不意沈琳突然一反平时的温和,变得这么强势,愣了,上下打量着沈琳,道:“你凭什么说我老公性骚扰你?”
沈琳道:“昨晚你不是看见了吗?”白寒宁冷笑道:“我认为你在勾引他。”
沈琳倒吸一口凉气,本来还想不撕破脸,和平解决此事呢。她尖刻道:“你老公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能看得上他?”
白寒宁被她这样猛烈的攻击惊到了,反应过来之后脸涨得通红,使尽浑身力气骂道:“你一个老女人,全身上下唯一愿意让我请你的理由就是老,
足够老。我同情你到了这个年纪还要靠出卖劳动力挣钱,才赏赐你一条生路。像你这样的,无貌无才,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老公骚扰的?”
沈琳一扬手,播放手机里方才的录音。刚才她提前把手机放在灶台面上,用抹布盖上,录下她与丁松涛的全程对话。录音非常清晰,白寒宁瞪着眼睛,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听完。
沈琳凌厉道:“我警告你,我已经把这段录音发到QQ邮箱,设为定时发送。我有任何不测,邮件就会自动发给我老公和公司,他们会替我报警。你现在马上给我结账,少一分钱,我立刻撕破脸。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我不干月嫂了。”
白寒宁浑身发抖,喘息着,连靠在床头都无法坐稳。沈琳这一连串的操作雷霆霹雳,炸蒙了她。她终于回忆起当年她被沈琳开除时两人在会议室对骂的场面。是的,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善茬,她怎么就忘了呢?
沈琳开始收拾行李。她的手掌心已经出汗了,与人激烈冲突极耗心力,何况现在已撕破脸,这个地方就是龙潭虎穴。万一丁家人不怕她的威胁,她被打一顿甚至有生命危险,也不是没有可能。白寒宁下床,走出卧室。沈琳浑身都绷紧了,眼睛紧张地四处巡视,想抄点什么顺手的东西,万一丁家人对她不利,她好自卫。台灯?椅子?梳妆台上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还是那台加湿器······她的眼睛看到了婴儿床,孩子在床上冲她笑,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小脚。她看出来了,他想让她抱。她瞬间眼圈发红,那股饱胀的惊慌杀气如气球被刺破般,一泄无余。相处二十多天,她已经和这孩子产生感情了。这很没必要,但她没有办法。生在这样一个扭曲的家庭,且生下来就背负着奇怪的传宗接代的包袱,这孩子长大了也不会快乐的。何止父母和奶奶不爱他?他的两个姐姐也非常排斥他。也许她们早已感觉到有了这个弟弟,她们在父母心目中只是边缘角色,提前成了泼出去的水。
孩子没等到她抱,嘤嘤哭了起来。沈琳抱起孩子,哄着他。一会儿,沈琳听到两口子在客厅惊天动地的争吵。白寒宁歇斯底里地大吼:“你是泰迪吗,见女人就发情?你到底想把这个家毁到什么程度?”
丁松涛吼道:“她说什么你都信啊?一个老女人给我使仙人跳,就是想讹点钱。你不信我,只信外人?”
婆婆也被吵醒,加入了争吵中,大喊着要白寒宁闭嘴。
沈琳哄着孩子,他咯咯笑着。和外面喧嚣的戾气比,眼前这张脸多么温柔啊。一会儿白寒宁婆婆铁青着脸走进来,对沈琳说:“手机交出来。”
沈琳播放录音,婆婆听着,丁松涛两口子也走了进来。
丁松涛气急败坏地要去抢手机,沈琳手指着孩子:“你就不怕我摔一跤磕着你家香火?”
婆婆大叫不要,丁松涛同时止步。
沈琳把孩子放到床上,道:“邮箱我设的是一个小时以后发送,现在马上给我结账。”
白寒宁道:“给我八千块钱。”她手机里一分钱也没有,她每花一分钱,都要向老公要。
丁松涛点着手机,白寒宁很快把钱转给沈琳。沈琳拉着行箱走出卧室,路过他们时,他们各自往后退一步,毫无必要的一大步。沈琳往外走,他们在后面跟着,徒劳地,却又不甘心。
沈琳临出门前回头道:“知道给公司的服务表怎么打分吧?你们要有一点让我不满意,立刻鱼死网破!”她一扬手机,恶狠狠地一笑。
丁家三人站在客厅,呆若木鸡。
沈琳拉着行李箱走在午夜十二点的北京街头。她本想叫老那开车来接自己,又一想,决定不折腾他了,另外也是怕他知道事情经过后,一时冲动,冲进丁家交涉。她宁可回家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的智勇双全描述一番,让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胜利,而无那些煎熬及痛苦。她叫了滴滴,等在路边。幸好是初春,风仍冷冽,但棱角已柔和下来,这使这件事的惨烈程度减轻了不少。
车来了,沈琳上车。车里暖气很足,她感到温暖而安全,心情平复了许多,因紧张而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打开手机,看着到账的八千块钱,嘴角开心地挑了起来。太好了,她又能挣钱了。一个养家糊口的顶梁柱,什么事情都顶得住。这样被雇主性骚扰,羞辱,午夜离职,只是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