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西海禅宗

一尘?

禅宗三师之首, 传说中的那一位“心师”, 一尘和尚?!

众人不听也罢,一听眼前这僧人报上自己名号, 便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止见愁, 就连两旁的阴宗阳宗修士, 都跟着变了脸色。

即便放到整个十九洲,禅宗三师也是大人物之中的大人物了。

何况乎眼前这还是禅宗三师之首?

返虚期的大能, 在三师之中虽然只排于末座, 可对寻常修士,对元婴出窍的老怪们来说, 都是触不可及的境界!

场中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阴阳两宗这边与禅宗的关系素来不差,更不用说此处原本就有昆吾崖山的弟子, 他们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只在旁边看着。

见愁却是转眸看了那站在一尘和尚后方的女妖一眼,微微一挑眉。

说来也奇怪。

旁人看到一尘和尚,有所顾忌也就罢了,可这女妖, 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面上怎么也隐隐露出几分忌惮的神色?

而且自打一尘和尚出现之后, 她便站在原地,并未再想逃跑。

是不想, 还是不能呢?

见愁心里淡淡地掠过这个想法, 目光在那女妖与一尘和尚之间的虚空里转了一圈, 才重新落回了一尘的身上。

这大和尚出手实在惊人, 拈花一指轻易破去翻天印,不可小觑。

只是看这面相和善,说话也客气,眼底有慈悲之态,到底与雪域新密那些僧人有着极大的区别。

因他出手阻拦,见愁对他印象并不很好,却也不坏。

于是打量着,笑着开口:“素闻禅宗心师一尘大和尚之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见愁久仰。只是大师此言,却让见愁不很明白了。”

一尘和尚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年纪轻轻便已名传十九洲的见愁,只第一面,已经在心底赞叹了一声,只是细细看下来,又不禁为她此刻怪异的境界心惊。

不愧是能使见者都为之心折之人……

昆吾崖山,到底还是屹立在这十九洲的最顶端。

这二十年来,禅宗至宝须弥芥子下落不明,带累得两门这两位天骄也失去了踪影。虽说起因是了空想要救人,且昆吾崖山也没说过什么,可一尘心中,到底有几分愧疚在。

今日他本在禅房内入定,岂料忽然就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正是禅宗本门至宝须弥芥子。

一查探方位,才知道竟在阴阳两宗交界之地。

于是,先前的一切疑惑便迎刃而解,一尘未敢耽搁太久,匆匆与弟子交代了两句,便立刻使出大挪移之术前来,这才堪堪拦下了见愁。

“阿弥陀佛。”此刻面对见愁的疑问,他宣了一声佛号,只道,“此妖实乃贫僧无意之间点化,谁料引出了一应的业果。说她与见愁小友颇有几分联系,此话也不假。只是此刻此处,实非道明原委的佳时与佳地。不知,可否请几位小施主,移步禅宗?”

这妖竟是一尘和尚无意之间点化?

也就是说,她原本就存在,只是因为一尘点化,所以才这样?

见愁心内有些惊讶,只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平凡,一时之间更没有拒绝的道理。且众目睽睽之下,身为禅宗三师之首,一尘和尚不可能诓骗了她去。

更何况……

她拦住这女妖,的确是更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方才要下杀手,无非是因为这女妖半点没有低头的意思,觉得留之也无用。但此刻一尘都开口了,她当然不会再有什么顾虑。

见愁只思考了片刻,便答道:“大师有请,不敢却之,便有劳您带路了。”

一旁谢不臣却没有说话。

方才一尘和尚说的是“几位小施主”,明显是将他也包括了进去。只是此刻他既没说自己同意,也没有直言自己不去。

那深邃的目光,只从见愁、女妖、一尘三人的身上,依次掠过。

那女妖依旧站在一尘身后,像是被困在了那里一样。

事实上,一尘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再任由这女妖逃脱。所以人往两仪池上一站,为这女妖化解了见愁一掌的危险之时,便已在同时施展了画地为牢之术,令其无法离开。

此刻谢不臣不回答,一尘便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他微微一笑:“如此,还请几位稍待片刻。”

见愁谢不臣等人都有些疑惑,不知稍待他片刻,到底是要做什么。

念头闪动间,便见一尘转过了身去。

方才那成拈花指诀的手指,此刻只略略伸出作半开莲花印诀,遥遥向着下方两仪池那一条黑白交汇处的曲线点去。

“嗡……”

那一条曲线,本就分不清是黑还是白,在那阴阳气息的交汇之下,隐隐透出一股混沌的气息,人的灵识轻易无法将其穿透。

可在一尘手指向下点去的瞬间,竟有小小的一点微尘似的金光自其中亮起!

一线混沌!

一芥如尘!

不是它物,正是那一枚肉眼难以见其形的须弥芥子!

这熟悉的气息,分明微小,却偏有一种能纳须弥、容沧海的浩瀚与磅礴,见愁与谢不臣几乎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他们在以大五行破禁术脱出之后,并未得见这至宝踪迹,未料原在阴阳一线混沌之间。

只片刻,那须弥芥子已经回到了一尘指尖。

他轻轻将指头一收拢,那芥子光芒一暗,便悄然隐没,踪迹难寻。想也知道,应该是已经被一尘收了起来。

此物本就是禅宗至宝,且向来由他保管,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解释什么。

此刻,他只转过身,向阴阳两宗等候的长老和弟子们各打了一个稽首,言语间颇有愧对之意:“此番与几位小施主误入贵两门两仪池禁地,惊扰了诸位。今日贫僧尚有事在身,他日必当登门致歉,万望见谅。”

“一尘大师客气了,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我宗掌宗若知大师前来,欣喜还来不及。且诸位只是误入两仪池,也未有恶意,怎敢介怀?”

两宗长老都是有眼色的人,听得一尘此言,连连表示没关系。

毕竟一尘和尚德高望重,二则人家本身也没有什么恶意,三则即便有恶意,凭他们的本事怎么也拦不下一个返虚期大能啊。

所以与其矫情,还不如爽快些。

没准儿,还能博禅宗一个人情呢。

对这些人的想法,号为“心师”的一尘,又怎能不清楚?只是心里并不在意。

此间事既然暂了,他便道了一声谢,重新回头来对见愁他们道:“那便请几位施主,虽贫僧移步禅宗吧。”

话音落时,僧袖一挥,脚下佛莲猛地一涨,便将见愁等人吞没,顷刻间已消失不见。

两仪池上,登时再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混沌一线的上空,只留下一朵光芒渐渐暗淡、形迹渐渐隐没的金色佛莲……

阴阳两宗修士何曾见过这般手段?一时都惊叹不已。

身处于那佛莲之中的见愁三人,自然暗惊更甚。

在他们感受来,不过那佛莲一卷,便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空间波动传来,整个人便如同置身于某种洪流之中。

待一念回神,眼前竟已经换了一片天地。

耳边,有隐隐浪涛之声传来。

空气里则浮动着一点极淡的水气,带着些许海水的咸潮。

一座不怎么高的山峦静静地伏在前方,山脚下一条尚算宽阔的山道向着高处修建,一级一级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那里,便是一座庙宇。

过了山门,天王殿在前,两侧便是钟鼓楼。

后方更有庙宇殿阁重重叠叠,错落之间却不见半分拥挤,黄墙琉璃瓦边角,则往往能看到几株菩提老树,繁茂遒劲。

整座禅院,都在青山碧树半遮半掩之间,透出一种介于出世与入世之中的味道。

“此处便是西海,乃我禅宗祖庭了。”

一尘便站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略略一颔首,当先迈步自山脚台阶往高处行去,却是在前面为他们引路。

那女妖见了这禅院,面色已然不好看。

可这时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脚下也无法自控,竟只能跟着一尘往上面走去。

见愁与谢不臣,却是打心底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早已经过了元婴期的他们,当然知道“瞬移”的极限在哪里,怎么说,也不可能从阴阳两宗交界之处直接来到西海禅宗!

如此恐怖的距离……

至少也得是“挪移”啊!

人说筑基御器,金丹御空,元婴瞬移,出窍挪移。

一尘和尚在九重天碑第七重之上可是第一,乃是货真价实的返虚期第一人。只怕这一手带着他们三人挪移的本事,也绝对不普通。

这才是真正的“大能”么?

只这么看似简单的一个细节,见愁对真正的“大能”,理解又深了那么一层。

她没再说话,只是跟上了一尘的脚步。

一行人往上面行去,偶尔还能碰到几个下山的香客。他们见了一尘和尚,敬重有之,却并未有半分的畏色,更别说是尊之如神明,只是格外恭敬虔诚地躬身打个稽首问一声好,便往山下去。

这般的场景,与当初在雪域所见,实在截然不同。

待上了山之后,便能见着不少或是经行或是忙碌的僧人。

他们身上穿着的僧袍颜色各不相同,再对着修为深浅一看,轻易便能分辨出他们在禅宗不同的身份和资历。

有刚入门的小沙弥,也有修为不低的大和尚。

见到一尘和尚带着几个外人回来,其中更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修,他们便多了不少的好奇,只是目光多半纯粹,也不怀恶意,并不显得冒犯。

也有迎面遇到,上来行礼的。

无论来者是谁,一尘和尚都淡然地还礼,倒让见愁格外高看一眼。

在他们走到天王殿前之时,一尘的脚步便略略一停。

打里面走出来一名面容严肃刻板的僧人,浓眉怒目,一看便十分严厉,那目光从见愁他们身上扫过,倒也规整打了个稽首。

可话,却是对一尘说的:“一尘师弟,这是……”

“阿弥陀佛,这两位是崖山见愁施主与昆吾谢不臣施主,另一位便是当日我无意之间点化的女妖了。”

一尘叹了口气,主动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又对他们介绍这僧人。

“几位施主,这位便是贫僧师兄,乃我禅宗方丈,法号无垢。”

无垢方丈!

这可也是禅宗三师之一!

见愁往日便听闻禅宗三师,心师一尘和尚,戒师无垢方丈,情师雪浪禅师。三人之中雪浪禅师修为最高,无垢方丈持戒最严,一尘和尚念头最通达。

可以说,放在十九洲别的地方,这样的三位大能,寻常都是见不到的。

但在禅宗,竟是随随便便就站在这天王殿前,若她没看错的话,方才还在跟来上香的香客说话,可说是半点大能的架子都没有。

“见过无垢方丈。”

心里虽觉得禅宗与别处很不一样,可见愁也没忘了礼数,拱手躬身便是一礼。

那女妖看着,没动。

倒是一旁的谢不臣素来滴水不漏,也道了一礼。

无垢素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见了两人行礼,面色也没缓和半分,眉头反倒皱得越发紧了。

他扫了跟在一尘身后的女妖一眼,便问:“这便是你点化的那女妖?”

“正是。”一尘当然也不否认,让开一步,便道,“还要劳驾师兄,先将她拘往千佛殿,我这边还要向几位小友解释事情由来与原委。”

自来无垢虽是方丈,号称打理禅宗内外事务,可因为本人刻板严肃,所以很多事并不适合让他来处理。

这种时候,往往便由一尘和尚来。

久而久之,禅宗内外的事情便分开了,无垢主内,一尘主外。

所以对于一尘和尚此刻言语,无垢方丈也未表示任何异议,只是肃穆地向那女妖一看,伸出手来一抓,那女妖,便已经到了他身边。

她依旧有着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容颜,半点也没有到了高人面前就显形的迹象。

此刻到了无垢方丈身边,目光却直直地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那是何等熟悉的目光?

见愁以往揽镜自照的时候,便往往能看见这样的目光——自己的目光。

于是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是有话要说,可不是对你,而是对我。”那女妖笑了一声,可那眉眼间的意味竟有些复杂,明明是笑,却像是幽幽的一叹,“连我都可舍弃,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何物是你们不可舍之?”

你们。

这一个词,用得实在是微妙得过分了一些。

她的视线虽始终落在她身上,未曾有半分的偏移,可见愁竟莫名有一种感觉:这一句话,不仅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谢不臣。

谢不臣的目光,也正落在这女妖的身上。

在她问出这一句话的瞬间,先前浮现在他心中的种种猜测,便已经被印证。可这时候,他竟没有半分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的泰然,只有一种忽然蔓延而上的荒凉。

因为,他已经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了。

只是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那女妖便没再言语了,唯有那一张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脸上,浮上了些许的讽刺。

见愁隐隐有些想法,却也无话。

一尘和尚自是清楚女妖何出此言,只带着几分悲悯颜色,低低一叹,依旧前面引路:“般若之智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人有千念。千念一身,是为人,是为尘。有时一念,有时一差,便自成妖。到底是老衲的过失……”

话中自是带着禅机,可见愁不很能参透。

她没接话。

一尘也并不需要谁来接话,只这般吟诵了两句,便引着他们从天王殿旁穿过,一路过了山腰,往更高处去,很快就经过了藏经阁,立雪亭,到得后山一山壁之下。

山壁平滑如镜,竟折射着几分西斜的日光。

壁下则有一片七八丈方圆的莲池,池中莲无叶而开,仅有清光淡淡,影影绰绰,奇妙万方。

只是更令人在意的,是这莲池之水。

分明没有活水涌入,却在其中流转不休。

池水既不是透明无色,也不像是阴阳两宗的两仪池一般,分作分明的黑白两色。这池水,说干净不干净,说污秽也绝不能算。每一股水流之中,竟都携裹着一缕烟黑色的灰烬!

探眸向池底看去,池底更是一片深黑,仿佛由无数灰烬堆积而成。

整个莲池,都透着一种难言的虚幻之感。池中灰烬水流涌动,池面上却是水汽氤氲,围绕着池中绽放的莲花而浮动。

见愁灵识下意识地探了过去。

那一瞬间,千形万象扑面而来,竟然从这氤氲的水汽上、从这涌动的水流上,看见了无数的人影,无数的场景,或悲或喜,或怒或哀……

甚至,她还感觉在自己“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他们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然而这幻象只持续了片刻,便又消失不见。

重新出现在耳边的,除了此山高处的风声,还有一尘和尚那夹在风里的声音,满含着通达之念,慈悲之意。

“想必见愁施主已经看到了,此处,便是‘烬池’。”

“在十九洲开启灵智之存在,或一介庸碌之凡夫,或通天彻地之大能,凡其所忘、所弃之过去,皆会汇于此池之中。”

“其零散者如微尘,久之消弭,沉池底;归整者则成水流,聚而难散,浮水面。”

一尘和尚说着,伸手向前一指:“一切,便如施主方才所见。”

见愁听得“烬池”二字时,心底已有了预料。

再听一尘和尚后来这三言两语,便算是明白了过来。只是回想之时,难免有些恍惚:果然是与她当日在因果是非门内割舍的“过去”有关。

只是这烬池,竟能纳这等类似于念头般的虚无过去,实在奇妙。

她微微敛了眉,到点没提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字,只试探着开口:“您的意思是……”

“这烬池自我禅宗北迁之前便在,乃是天地自成的一处奇所。”

“十余甲子以来,我宗僧人足迹也罕至此处,唯有贫僧喜好来此,只为看这天地有灵万物之悲喜,砥砺一颗红尘俗世之心。”

“只是没料想……”

一尘站在这池边,望着池中那些久年不散的水流,笑着叹了一声。那目光中,有几分刚才初见见愁时的惊艳,也有一种因果到了,命该如此的释然。

“数十年前,贫僧照例在此处打坐。”

“没料想,池中一水流携裹灰烬,忽然浮上,犹自在蒙昧之态,尚未有灵。怎奈其念甚坚,其意甚执,数十年来不曾消弭,反吸天地之灵气,沐慈悲之佛光,日久生灵开智。一日,竟化形而出,以其烦恼相询。”

“贫僧未忍伤其性命,本欲解其疑惑,将其超度……”

话至此处,实已经不必多说了。

一尘回首看向见愁,摇了摇头,也有些许的无奈:“到底是一时之仁。她竟从中得悟,过去一念,化而成妖。自此遁出禅宗,险些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