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须弥芥子

雪域之巅, 圣殿废墟。

这一场注定会令整个十九洲侧目的大战, 终于迎来了全新的参战者。这个忽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 将圣湖化作绸缎披在自己肩上的女子, 耳旁挂着的那一束蓝翠雀, 颜色依旧艳丽, 如同她的美貌一般, 震颤人心。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也从来没有人在见过她。

所有人都在猜测她的身份, 包括才将了空救到了手中的慧念,包括才给了宝印法王重重一击的空行母央金, 也包括宝印法王和刚刚赶到的宝瓶法王……

再没有一个人, 能预料此战的胜负,能猜测自己的死生。

先前那神秘女妖的去向,已经不再有人关注,总是禅宗众人有心去追,此时此刻也不敢离开。

深寂而漫长的夜晚,已然过了大半。

溶溶的冷月斜斜地挂在天边,却被天上的乌云给遮住。待得那一片乌云散去之时, 这茫茫雪域之上,那一道月白的身影, 早已经不见了影踪。

见愁的头很疼。

足足有那么三五息的时间, 她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直到她摸索着坐起身来, 让那一种眩晕又剧痛的感觉, 从脑海中离开, 眼前的视野才变得稍稍清晰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面墙。

一面雕刻着佛像的墙。

整整三丈高的一方,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像就刻在墙壁的正中,微微阖着双目,眉眼间是一片的慈悲之色。

不是密宗佛。

单从这佛像刻制的线条和整体的感觉上,见愁便能轻易地判断出来,心里顿时有了猜测。

接着目光再往周遭移动,这猜测便被印证了。

她此刻所在之处,竟然是一座佛塔。

正中的位置摆放着一座巨大的佛像。但奇怪的是这佛塔并没有分层,只有两座阶梯从这佛塔内部螺旋延伸而上,越往高处,佛塔内部的空间越小,两座螺旋状的阶梯,也在那里连接在一起。

八面墙壁之上,则全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形态各异,数不胜数。

佛塔的最顶部,似乎悬挂着什么。

有金色的光芒如同流苏一样垂落下来,并不特别明亮,却很柔和地照耀着塔中那一座巨大的佛像,为其镀满金光。

见愁刚苏醒时,周身还有被尺影弹出的无数伤口,可被这金光照着,没多一会儿就已经复原。

她明明记得,自己被那奇怪芥子打中的一刻,心脉已遭受重创,甚至在那尺影连连侵袭之下,眉心祖窍剧痛,神魂被那一股奇异的力量碾压,近乎崩溃。

那一瞬间,她已经认定在谢不臣尺下,自己必死无疑。

就算机缘巧合被了空这神秘法宝打中,免遭一劫,可也该是垂死之态才对。

头顶这金光……

实在玄妙。

见愁猜测自己应该是昏迷了一段时间,所以醒过来之后才发现除了体内灵力不很充足之外,整个人竟像是从未经历过先前那一场激战一样。

虽然有心要对头顶那东西进行探究,可这时候,实在不是探究的时机。

她眉头微微皱起,俯身拾了落在地上的燃灯剑,便看向了自己对面三丈远处那一道盘坐着一直没动的身影。

直到她目光看过去,那身影才动了动,抬起了头来。

一袭青袍上也沾染了血迹,清隽的眉眼却结着一层寒霜。

人皇剑已经不见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把非金非石的墨尺,被他平放在了膝头,修长的手指轻轻压着,气息流淌之间有一枚又一枚金色印符的虚影闪现。

谢不臣一双眼看向了她,却没起身来。

不对劲。

她与谢不臣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路人,本就巴不得送对方去见阎王,哪里会在乎什么礼义廉耻?

该趁你病要你命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可她的意识这时候才恢复,却还安然无恙?

见愁的目光在他身后转了一圈,便想到了什么,又重新调转视线,打量着自己此刻身处的这一座佛塔。

于是先前被她忽略的某些细节,一下变得明显了起来。

她与谢不臣之间,竟然立着一道薄薄的屏障。

整体是透明的,但因为头顶有金光洒落,光线从屏障中经过时,会有轻微的扭曲,若不仔细看,的确难以察觉。

她伸出手来,只以灵力轻轻地一探,便知道这屏障坚不可摧,不是她一人之力能破去的。

“看来,我因此躲过一劫,你也因此捡回一条命……”

见愁收回手来,看着对面盘坐在地的谢不臣,便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中已没有半点杀意,亲切和善得像是老友见面。

若没这屏障,在刚落入此地的时候,谢不臣必然已经趁她虚弱,要了她命;可有这屏障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复原。

若没这屏障,在她已经苏醒的此时此刻,谢不臣的修为依旧不如她,她也能再尝试去杀谢不臣;但有这屏障在,也只能干看着了。

分明前不久他们还杀得天昏地暗,如今落入这境地,却能瞬间和颜悦色,说变脸比翻书还快,也莫过于此了。

谢不臣当然知道她话中的意思。

因为在初初落入此地之时,他的状况要比见愁好上太多,完全还有取见愁性命的能力。可因为这一道屏障,大好的良机,凭空错失!

上天将一解心魔的机会放在了他面前,又无情地将其毁去。

那种感觉……

实在是不很好受。

从前是见愁杀他不成,如今是他杀见愁不成。算起来,都是无止境的纠缠。

听得她跟自己说话,谢不臣不用细细感受,都能听出其中藏着的嘲讽之意,一时只重新结了个印诀,微闭双目道:“不能娶见愁道友性命,的确令人扼腕。可比起关键时刻错失良机,让谢某逃得一命,还是见愁道友更需要惋惜一些吧。”

“……”

闻他此言,见愁眼角便跳了一下。

关键时刻错失良机……

谁说不是呢?

若是她心性再坚一些,或者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修晚出现片刻,对面的谢不臣只怕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不想起还好,一想起有这么一个存在,见愁只觉得心底里一片阴霾立刻就盖了上来。

在被芥子打中之前,她是看到那女修是冲着芥子去的。

那么,他们现在是在芥子之中?那芥子又在谁手中?

外界的一切情况,他们都不知晓。

有那么一瞬间,见愁看着谢不臣,杀意已经重新涌起,几乎就要抬剑向着他劈去!可面前就是屏障,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燃灯剑一转,她冷笑了一声:“看来谢道友是真的很不高兴啊。”

谁不知道谢不臣素来情绪波动极少?

旁人便知对他万般咒骂,他亦能面不改色。如今却因为自己一句讥讽,而没忍住回了她一句,近乎于反唇相讥。

这不是心内并不如表面平静,又是什么?

见愁对他实在是很了解,只这么短短三两句话的来回,便已经看破了他此刻的状态。

压在墨尺上的手指紧绷,谢不臣终于还是闭了闭眼,将所有不该的情绪都压下。

“有与我说话的功夫,见愁道友不如查查此地情况。”

“谢道友都已经查过了,现在却还坐在这里,想必这地方铜墙铁壁,是不那么好出去了。”

这方面,见愁对谢不臣还是有信心的。

灵识散开,轻而易举就能发现,这佛塔的塔身材质看似普通,可实际十分特殊,乃是金木混合而成,灵识根本无法穿透。

而且所有的墙壁,都给人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墙壁处的空间都折叠了起来一样,连光线都堆积在了此处。

见愁走过去,脚步才刚迈进墙壁,下一个刹那,睁眼就重新看到了佛塔那两座螺旋向上的阶梯,还有盘坐在地面上的谢不臣。

她整个人,在自己没有转变方向的情况下,竟然由面对墙壁变成了背对墙壁。

“空间规则……”

十九洲修士,在修为达到返虚之后,便可被称为“大能”。

因为一旦迈入这个境界,证明他们已经都明白了自己的本心,真正让心达到了“虚”境。这个时候,便开始领悟宇宙中的规则,最重要的便是“空间”。

强者能凭借一己之力,开辟出小天地,这一境界便称之为“有界”。

在见愁接触过的人里,青峰庵隐界的主人不语上人自然达到了这个境界,除此之外,昆吾首座横虚真人也在这个境界之中。

像她此刻经历的这种情况,应该便是这等境界的大能的手段了。

只是不知,这一座佛塔到底是哪一位大能的手段,如今又受何人所控制。

“若我没猜错,你我二人此刻应该身处于须弥芥子之中。此物乃是禅宗三大至宝之一,能以芥子之微纳须弥之大。这佛塔或是芥子本身,也可能只是芥子中所藏之须弥山的一部分。”

谢不臣猜她已经感受到了周遭奇怪的空间之力,也不多解释。

“你昏迷时我有算过,大约已经过去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见愁顺着墙壁走过来,正好站在了她这边那一座阶梯前面,朝上面看去,这阶梯直通到最上面。

“你的意思是,我们如今还没被放出去,这须弥芥子必定落入了旁人之手?”

“而且禅宗一时半会儿还未能将此物追回。”

谢不臣想说的是,这须弥芥子可能就在那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修身上,只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女修,更不知道这女修与见愁是什么关系。

那种感觉,实在太难言说。

见愁听着,挑了挑眉。

即便谢不臣不说,她也能猜到对方没说出来的话。想必他也是忌惮着那女修,可自己又何尝不忌惮呢?

脚步一抬,她便已经上了阶梯:“这阶梯上面,谢道友也探过了?”

“走过了一遭,个中古怪处……”谢不臣望着见愁的动作,顿了一顿,才续道,“见愁道友再往上走走,便该能感觉到了。”

往上走走?

这回答可不很一般了。

见愁有些觉得奇怪,脚步停了一停,一时竟有些疑心上面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但料想谢不臣如今都完好地坐在那里,再危险也危险不到哪里去,也就打消了顾虑,往上走去。

一级,两级,三级……

每一级台阶上都用篆字刻着与其位置对应的序号,从一,到二,到三,她一眼就看到了,心底那一种怪异的感觉,立刻就上来了。

当真如谢不臣所言,越往上走,那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也就越重。

在走到第十级台阶的时候,已经悬空在了佛塔塔身的内墙上,正好位于中间那一座大佛的背后。

见愁抬起头来,就看见佛祖盘坐的莲台上,刻了一句话。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一瞬间,她竟没忍住,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忽然就这么出现在了见愁的心底。

站在这第十级台阶上,她朝着自己经过的那九级台阶望了一眼,思索片刻,便自乾坤袋中摸出了两根紫檀香。

只轻轻一口气吹出,它们便被同时点燃。

两道细眉微微皱起,见愁分别将它们插在了第九和第十级台阶上,然后略略退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

下方谢不臣也不出声,就这么看着她的一切举动。

时间在明明灭灭的线香火星之中,缓慢地流逝……

然而见愁越看便越是心惊,甚至都不需要看这两只香燃到末尾,真正的答案就已经落在她心中了。

在第十级台阶上的香燃尽的时候,第九级台阶上的香,竟然还剩下一寸多高!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见愁站在这台阶上,只觉得脚步都跟着僵硬起来,在意识到这台阶的秘密之后,忍不住抬首朝着高处望去。

一级一级的台阶铺了开去,细细数来,恰好是一百零八阶!

“想必见愁道友已经感觉到了,这台阶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一级台阶便是外界一倍,一百零八级台阶便是一百零八倍。”

谢不臣只看见愁此刻朝上望的神情,便猜她已经清楚。

“外界一日,一级台阶是一日,两级台阶是两日,一百零八级台阶便是一百零八日。”

也就是说,如果能站上一百零八级台阶,在那里修炼一百零八年,外界也才只过去了一年。

除了空间规则之外,这须弥芥子之内,竟还有时间的变幻!

四方上下为宇,为空间;古往今来为宙,为时间。

这制造须弥芥子之人,该达到了怎样的境界,才能修筑出这样玄奥神奇、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座佛塔?

见愁心底如海潮翻涌,一时竟难以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带了几分复杂,感叹了一声:“对谢道友来说,这该是个难得的机遇了。趁机坐地闭关上千年再出去,外界也才过去了十来年,岂不事半功倍?”

“此界不与外界相通,纵使境界突破,天地也无法感应。”谢不臣还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机遇给砸昏了头,“修士虽强,可寿数天定。纵使能入此界是机缘,可在界中度过的时间超过了寿数,只怕等出去时已成枯骨一堆了。更何况,见愁道友再往上走便知道,一百零八层不是那么好上的。”

哦?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见愁的意料,她站在第九级台阶上,略略感觉了一下,才往上继续走去。前面十八级还不觉得,待到了第十九级阶梯,便隐隐感受到了那一股变得明显的阻力。

越往上,阻力越强,仿佛身上压了千万斤石头一样!

即便是她这《人器》炼体到了第六层的强悍身体,也就能勉强撑到第三十六阶!

由此可见,要再继续往上,将会承受何等的压力!

见愁已经有些吃力,便从台阶上退了回来,直退到了第三十阶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整个人活了过来。

无疑,这一座佛塔绝对是修炼的好地方!

难怪这须弥芥子会成为禅宗三大至宝之一,就是这一百零八层台阶,便已经高出其余无数的隐界及小天地千百倍了!

试想若将门中弟子投入此地修炼,整个宗门的实力将会何等恐怖?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考虑,只想直接坐下来修炼的。

可脑海中千般万般的念头闪过,最终还是顺着这螺旋状的台阶慢慢走了下去,只与谢不臣一把,在佛塔的底部盘坐了下来,静心调息。

这时候,最关键的,还是出去。

雪域新密与旧密那一场战事,有了禅宗参与,还不知最后会有什么结果。且他们忽然陷入如此境地,连原本得知的消息都没办法传出去。

天知道雪域与极域何时就会发生大战!

如今这地方,打也打不起来了,两个人心底的想法,大致都差不多。所以她没说话,谢不臣也没有说话,都一面调息打坐,一面暗暗地计算着过去的时间……

虽不知那女修是何来历,可看样子也就是个金丹期。

正常人都会觉得,即便她抢走了须弥芥子,也不可能躲藏太久。只要禅宗重新找回这件至宝,那他们距离出去也就近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月。

纵使如今被困在这里的见愁与谢不臣都是性情坚韧之辈,也架不住这样干耗时间,渐渐不很沉得住气。

在第六十二天的时候,见愁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直接道:“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

谢不臣抬眸,先前修炼时溢散的浅淡气息,瞬间敛了个干净,只看向了她,平静问道:“见愁道友有想法?”

“有。”

虽然之前还是死敌,可这种困境面前进行点虚与委蛇的通力合作,见愁想,谢不臣应该也是半点不介意的。

“这塔身内蕴空间规则,要出去必破此塔。你我境界都不够,不知如何破解。可别的地方,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别的地方?

这一句话换了别人来听,必定是要问见愁,指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谢不臣这里,那两道清冷的眉微微一蹙,却是转瞬就明白了她所指为何,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她:“九曲河图,青峰庵四十八记?”

“不错。”

见愁也不卖关子,直接肯定了谢不臣的猜测。

昔日他们一道探过青峰庵隐界,在最后佛顶一役前各自抢到了一半《青峰庵四十八记》,上面记载着不语上人领悟《九曲河图》之后的一些心得,甚至是术法。

只是他们当日争抢,乃是横着撕下来的。

每个人手中的一半,都是残缺的,每一种术法、每一点心得都只能看一半,连字句都不连贯,何谈修炼?

她之前本是想从谢不臣手中直接把剩下的一半抢过来,不给对方留下半分,可如今这情况,却是实在不能坐以待毙了。

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修,必定用什么特殊的方法避开了禅宗的查探。

如此一来,想要出去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了。若死在这里,那才冤枉。

见愁不是什么不懂变通之人,相反,在大局的考虑上她从来进退有度。

两部分拼在一起,若有出去之法,皆大欢喜,往后照旧有杀谢不臣的机会;若里面什么都没有,那也没太大的损失。

所以此刻,她直接将自己那一半卷抽取出,平铺在两人中间的屏障前。

然后问谢不臣:“合则两利,斗则俱败。要选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