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尚不知背后那一战,到底结果如何。
她只是没命一般地飞驰,背后那一座孤峰,转眼连影子都没剩下一点,她一路经过的连绵群山,迅速拉远,隐藏在了身后。
呼啦——
速度太快,冷风迎面而来,如刀如剑。
穿过一片巨大的冰原之后,又绕过了一片茫茫的冰山,她目之所见,再没有了冰原,只有大大小小的冰山,或者被冰封的丘陵。
它们都被冰雪覆盖,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的冰层底下,有的深黑,有的灰白。
这种环境,见愁其实经历得很少。
以至于,一看到,就会想起昔日的……崖山武库。
他们一行新筑基的崖山弟子,在曲正风的带领之下,星夜赶往,站在山头,看他仗海光剑而起,一剑劈开武库。
于是万千华光闪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一个陌生的冰雪世界。
那一次,她在那里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剑,甚至还有崖山三剑之一的“一线天”。
只是没有一把剑被她残缺的魂魄打动,只有一把残斧,与她惺惺相惜,从此跟随在她身边。
“可惜……”
几经变幻,鬼斧已不在她身边,怕不知躺在八方城哪个角落里。
而她偏偏还半点不敢散开自己的灵石,进行呼唤。
不由得轻轻一叹,见愁眉头微微锁起,一时想起这些旧事与故人来,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她速度依旧,绕过了一座尖锥一样的山头,想找个地方停下来,辨别方向,琢磨怎么才能找到“队友”。
随意地垂下目光,见愁想先探探脚下的情况。
尖锥一样的山脉底部,都是一片乱冰,原本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可是,山脚下的一处异常,却一下映入了她的眼底。
那是滚落在地上的碎冰,因为数量众多、体积庞大,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然而,小山的背后一个角落,竟有几片色彩鲜艳的羽毛,从碎冰的缝隙之中,显露出来,格外醒目。
这不是?
见愁一下有了猜测,悄无声息地降下来,向着那碎冰小山后面一绕:“顾玲?”
“啊!”
一声颤颤的尖叫,立时划破了寂静!
藏在后方的顾玲,被这一声吓得汗毛直竖,一下蹦了起来!
一蓬深红近黑的火焰,从她周身燃起,竟将她整个人包裹!
她下意识地就要一个手诀扔出去,可抬头的瞬间,就瞧见了悬浮在空中的见愁,顿时由惊转喜:“见愁道友?!”
见愁才是被她吓了一跳,看着她掐着还未扔出的那一个手诀,再看她周身那颜色诡异的火焰,心底暗惊。
几乎在火焰燃起的一瞬间,就有恐怖的高温传来。
地面上那一堆小山般的碎冰,竟在刹那间化作了满地流淌的水,就连顾玲脚下所站之处,都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
以她、或者她身上冒出的火焰为中心,周围的冰雪,竟在不断融化!
“吓死我了,我、我还以是……差点就出手了……”
顾玲一脸的惊魂未定,还未察觉见愁脸上的异样。
她像是终于安心一样,松了口气,周身的火焰,也慢慢地隐没了,地面上流淌的水,便又很快地凝结成了冰。
这一幕落在见愁的眼底,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诡,连带着她看顾玲的眼神都不对了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鸟嘴族修士无甚战力,乃是公认的?
怎么顾玲……
给她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你、你没事吧?”
顾玲看见愁半天不说话,终于想起了自己刚才的莽撞,一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怯生生地,说话前都结巴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事。”
见愁这才回神,落到了地面上,看一眼周围,道:“我刚才经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只是……其他人呢?”
按理说,顾玲应该与张汤厉寒等人在一起才对,现在却只有她一个。
“我、我也不知道。”
顾玲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才对见愁说了自己这边的经历。
她进来的时候,自然没像见愁那样倒霉被人偷袭,也没跟邢安一样,站在附近被波及。
只是她在进入那鼎争金令形成的圆环的时候,隐约有一股阻力从中传出,像是一张网,要将她捆在那里,不让她进去。
“然后,我掉进来就这样了。这里让我觉得不舒服……”
语气渐渐低沉。
顾玲瘦削的肩膀塌了下去,有些挫败,不很明白原因。
见愁听着听着,却下意识地看了地面上一眼,一片斑驳的冰痕,新凝结的。
相生相克?
因为此地,该是传说中的寒冰狱。
只是到底不敢确定,她也就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来。
“现在见愁姐姐你也落单了……”
对于自己忽然换了称呼,顾玲半点都没有察觉。
她垂着眼帘,手指揪着自己的衣角,又是忐忑,又是担忧。
“不知道婆婆现在怎么样……她会不会跟张大人还有厉公子同路?”
“如果他们都没跟我们一样发生意外,应该是在一块的。”
见愁看出来,顾玲与那一位古怪的婆婆之间,关系应该不浅。
而且这怯生生的模样,竟完全无法将她看做一个修为比她还高的人来对待。听着对方叫一声“姐姐”,她都觉得正常。
心底一时无奈,可也有忧虑渐渐泛上来,她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有。”
顾玲摇了摇头,望着她。
见愁冲她一笑,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她:“没受伤就好。这里才是第一层地狱,所有人都会去找下一层地狱的入口,即便我们一路上无法偶遇他们,若能早些找到入口,也有很大的机会碰到。”
“哈!说得真是轻巧!”
酆都城大街上,顿时就有密切关注着见愁动向的冷面鬼修嗤笑了一声。
“一开始看她在绝顶之上的身手,我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没想到……真是浪费我时间!”
与他同路的几个朋友,也是摇头冷笑起来。
他们都是鬼王族的修士,连年来对鼎争都很关注。
枉死城一向是酆都城的死对头,所以他们几个在鼎争开始之前,习惯性地关注了一下那边的情况,没想到竟恰好看见了见愁与那邢飞间闪电般的交手。
一时之间,人人惊骇。
及至众人入了十八层地狱,他们几个也都立刻切换了玄戒之中的画面,准确地定到了见愁的身上。
见愁也果真没叫他们失望。
她竟恰恰落在了钟兰陵与一名神秘女修之中,还引爆了战机。
如果说,先前他们觉得见愁后发先至差点搞死邢飞的一击是巧合的话,这个时候,疑虑就彻底打消了。
因为,即便是面对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对手,她也虽惊不乱。
不管是反应的速度,老辣的心智,还是交手的神态气度,竟都有一种大家风范。
他们甚至开始愿意相信,秦广王乃是慧眼识珠,这一次见愁的表现,简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让人大为惊喜。
因为一枚玄戒只能看一个地方的情况,所以在见愁自绝顶遁逃之时,他们难得地没有去看钟兰陵,而是跟着见愁一起走了。
他们想看看,这一名女修到底会遇到什么,背后还有怎样的秘密。
可谁想到,她半道上竟然遇到了鸟嘴族的顾玲,还说出了这样白痴的一番话来!
“下一层的入口,哪里那么容易就找到了?瞧她这说得胸有成竹的!”
“得了吧,估摸着也就这样了。枉我还有很高的期待……”
“嘿嘿,还是去看看厉寒吧。见愁这个女修不在了,你说以他的本性,得不得杀成一片啊?”
“对对!赶紧找厉寒!”
……
周围的人们,谈到这里,立刻兴奋了起来,纷纷开始以魂力控制玄戒,沟通进入鼎争的修士们所佩戴的鼎戒,寻找厉寒的所在。
然而……
在找到的那一瞬间,众人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因为,此刻厉寒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也不知是不是早被他杀光了。
藏蓝色的长袍逶迤,他整个人立住了,像是一尊古老的雕像,就连垂下的衣角,都没有一丝晃动,已不知只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多久。
他面前,乃是一面接天的悬崖。
深灰色的石壁,被厚厚的冰层覆盖,透着着来自天空的光线,让人的目光很难轻易穿过冰层,看见石壁上到底是什么。
周遭寂静极了。
身后便是无垠的旷野,雪白的一片,晃眼得很。
光线被凹凸不平的冰面折射出去,照着他的背影,却无法照亮他背对着光源的脸。
表情,晦暗不明;眼神,闪烁不定。
垂在身侧,拢在袖中的手掌,慢慢地握紧了,又缓缓松开,最终,竟然伸了出去,就这么沉凝地,按在了峭壁上。
在他手掌掌心,贴上那彻骨寒冷的冰层时——
“咔!”
清脆的声音,从他掌心处发源,竟有一条恐怖的裂缝,向着高处直冲而去!
眨眼间,只听得“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整个千丈高峭壁上凝结了不知多少年的冰层,竟悍然剥落,被这一掌之力摧枯拉朽一般崩碎!
无数透明的、浑浊的、雪白的、浅蓝的碎冰,从高处坠落,在峭壁之下堆成了一片高高的山脚。
原本被冰层覆盖的峭壁,已彻底显露。
深灰色的石质上面,竟然篆刻满了符文!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古拙而庞大的字体,竟将整个峭壁表面覆盖,晦涩且艰深!
傅朝生就站在这下面。
他的身形,比之这千丈峭壁,何其渺小?忧一粟之余沧海,似蜉蝣之于鲲鹏。仿佛,随时会被这一场炸裂的雪崩给吞没。
可他,岿然不动。
似苍老,又似青涩的眼眸,缓缓地抬起,天光也慢慢地照进了那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瞳孔。
可这是属于厉寒的眼。
天光照不亮的,是那眸底深处,名曰“朝生暮死”的晦暗。
傅朝生的视线,由下而上,慢慢地朝着上方挪动,将这一枚又一枚的符文,看在眼里,刻在心底。
久久伫立,一动不动。
远远地,一道豪光从天边飞来,似是此地方才的动静吸引。
只是,在发现峭壁下这一道人影人的时候,他便警惕而忌惮地停下了。
此人一身银灰长袍,凌空而立,银冠束发,唇红齿白,眼底带着几分睥睨的傲气,仿佛目无下尘。
但凡是看过星云画卷的人,都认得他:转轮王殿,玉涅巅峰,潘鹤寻!
他就隔着这大半个冰原,看这那一道久久不动的身影许久,眼珠轻轻一转,目光微动,竟直接向着厉寒飘飞而去。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厉寒兄。你这是?”
说话的同时,他一只手藏在袖子里,随时准备着动手。
只是,听了他的话,“厉寒”竟然连身子都没转过来,只是依旧看着峭壁。
潘鹤寻顿时眉头一皱,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上面的字迹,古拙得不知到底遗留自哪个时代,可在看清之时,他竟忍不住惊呼了起来:“轮回法典?!”
傅朝生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来。
目光里,无悲无喜。
“是啊,还真是因缘际会,一不小心就破开了。六道轮回,四生转化……”
六道者,天、人道、修罗、饿鬼、畜生、地狱。
善而有功德者,投天道、人道、修罗道;造业最重最恶者,投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
六道轮转,生死相续。
四生者,胎生、卵生、化生、湿生。
胎因情有,卵因想生,湿以合感,化以离应,又因善恶而有分别。
四生周替,无有止境。
似乎,每一条法典,都合乎天地造化之理。
可那一瞬间,他的心底,有无数无数的声音,无数来自组成他生命的同族的咆哮,不断回响:一派胡言!都是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