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进来之?前,陆锦惜在脑海里设想过很多很多种情况,可能薛况早已?经死?了,也可能顾觉非也重伤垂死?。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
会是这样一种看?起来极为平和的场面。
太?极殿坍塌了半座,零星的火星也被雨水给浇灭,半片残垣里这一张矮几不像是几案,更?像是昔日御案的一截。
两?个人?相对而坐,都没说话。
顾觉非穿的是他穿惯的那一身青袍,墨色的修竹绣纹缀了满袖,后背、肩膀上各有刀伤和箭伤,但血已?经没流了。
薛况还披着那一身沉重的甲胄,一手将?那剑刃已?卷的长剑杵在地上。只是不同于顾觉非的轻描淡写,他简直像是鲜血里走出来的杀神,身上浸满了血,和着那雨水一道?,朝身下废墟的缝隙里淌。
孟济、季恒等人?,都退得远远的。
另一侧却是蔡修。
在陆锦惜从宫门口走进来的时候,两?边的人?都看?到了。蔡修想要走上来,但孟济先走了过来,于是他便停住了脚步。
这隐约有些微妙的一幕,陆锦惜瞧见了,只等孟济走了上来,才问:“怎么回事?”
“回夫人?话,大人?巧用妙计,加上方将?军一番鏖战,局面是已?经定下来了,乱党气?数已?尽。只是……”
孟济眉头微皱,似乎是有些忌惮。
“只是薛况与大人?相谈不很愉快,想请您来,说有事相托。”
有事相托?
陆锦惜有些意外,但见着顾觉非没事,心便已?经定下来不少,虽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就坐一起说话去了,可这时候她还是点了点头,往前面走去了。
顾觉非冷脸坐着没说话。
薛况却一撑那几案的边角,原本稳健的身形竟有些摇晃,似乎险险就要倒下去,但最终还是站稳了。
这时候陆锦惜才看?清楚,他胸前的甲胄已?破开?一个大口,里面的衣襟尽是血染。
那坚毅的眉眼,被塞北风霜凿过,棱角锋锐。
脸颊旁边还有鲜血,可笑起来竟也是很好看?的。
他略略向她一抱拳:“夫人?有礼,如今这皇宫满是断壁残垣,本不该请你再踏足这般血腥杀戮之?地。只是偏有要事,想要托付于夫人?。我虽变乱,实与薛氏一门无关,除我之?外,几皆老弱妇孺,另有三稚龄孩童,还望夫人?多加照拂。另一则薛某已?与顾大人?盟约,祸不株连,旧部将?士也曾戎马沙场为国效力?,也请夫人?知悉,做个见证。”
陆锦惜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顾觉非已?经冷笑出声:“你与我的盟约,何须我夫人?来见证?”
“你?”
薛况注视着陆锦惜的目光调转了回去,却是颇有一种洒然意味,但那话语间是浓浓的轻蔑与讥讽。
“薛某不敢信。”
顾觉非便不说话了。
陆锦惜只觉得这两?天?里怕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只觉得顾觉非与薛况之?间是针锋相对的,可这两?人?都迫于某些原因,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她看?向薛况:“我曾说过三个孩子都曾唤我一声‘娘亲’,将?军今日事败,即便是你不请求,我也自当力?保他们无虞。至于这所?谓的‘见证’之?事,却不是我力?所?能及之?处。今日之?事,乃是朝政之?事,漫说满朝文武自会有决议,便是他日新帝登基有所?想法?,也不是锦惜一人?所?能反对。您恐怕托错人?了。”
他怎么可能托错人?呢?
过重的伤势,让他第一次在这样初春的细雨里感觉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可模糊的视线,依旧朝着宫门处挪了过去。
那里站着的,是正看?着他的七皇子萧廷之?。
于是薛况笑了一声,也不回头,但向顾觉非道?:“顾大人?,该是你下决断的时候了。”
顾觉非的脸色无比难看?。
他千算万算,算过用方少行来抵挡薛况,也在猜到薛况要以谋反的名义来谋反时立刻做出了反制之?策,让印六儿在背后聚集了第三波兵力?,在引诱薛况深入皇宫后两?面夹击,才使他陷落至此境。
可谁能想到,对方竟也有后手呢?
这时候的薛况,在他面前不过是条丧家犬,败军之?将?何以言勇?甚至只要他一声令下,眼前这人?便会立刻身首异处。
可偏偏……
他不得不坐下来,不得不接受对方的条件。
因为,若他不答应,那之?前他在大夏边关一切的关系上所?耗费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
而天?下黎民,也将?重陷战火。
薛况敢以此来要挟他,可他顾觉非,却不敢赌他的真假。
压在案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紧绷,甚至还有轻微的颤抖,顾觉非几乎是咬着牙向孟济喊了一声:“给他!”
“可是大人?——”
孟济显然是知道?他们到底相谈了什么内容的,听见这话瞪大了眼睛,心里一急,就要反驳。
但顾觉非也是说一不二?的狠人?,想清楚了之?后也就无所?谓那些细枝末节,只森然道?:“叫你给他!照先前说好的去办!”
孟济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喝了回去。
他是一个谋士。
而天?下的谋士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所?辅佐的人?造反,最好再逢乱世,登上帝位!
可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孟济眼睛都气?得发红。
但顾觉非已?经做了决定,他无法?违抗,只朝着萧廷之?走了过去,竟从袖中将?那一封遗诏掏了出来,递了过去:“这是先皇遗诏,在此诏交到殿下手上的时候,薛况一党余孽都将?被赦免,而您正式承继皇位、择日举行登基大典的消息也会昭告天?下。”
萧廷之?将?那遗诏接了过来。
只是他并没有打开?来看?,而是重又看?向了那废墟之?上坐着的两?个人?,回了孟济一句:“有劳了。”
孟济心里憋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竟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袖子一甩,便抛下了众人?,大步朝太?极门走了出去。
季恒还站在原地。
他看?了孟济背影一眼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转过头来看?萧廷之?时,却是颇带着几分?安抚地朝他一笑。
黑暗的皇宫里,没有损毁的宫殿前还挂着宫灯。
近处皆有兵士举着火把照亮。
这一时的气?氛与局势,都诡异到了极点,陆锦惜着实是没有看?懂。
季恒也看?出她大约还有些不明了之?处,便踱步走了过来,笑着对她道?:“还下着细雨呢,夫人?,我们还是往廊下避避吧。顾大人?与薛将?军,该还有些话要说。”
陆锦惜回眸看?了他一眼。
她与季恒算是挺熟了,看?顾觉非与薛况那架势,的确像是还有点话要叙,便与季恒一道?往廊下去,走得远远地看?他们。
接着才问:“薛况手里还有什么筹码?”
真的是一等一的聪明。
换了旁人?来乍一看?眼下这局面,怕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呢,可陆锦惜一来竟就已?经看?出了深浅,也抓住了最关键的那一点,实在让人?有些叹服。
季恒到底还是佩服她的。
此刻那目光不由看?向重新坐回了顾觉非对面的薛况,声音里也透出些许的复杂,道?:“他还手握着大夏边关尤其是匈奴的治乱,顾大人?不会同他赌的。输了,苦的是天?下百姓。”
陆锦惜便怔住了。
在季恒说出“匈奴”两?个字的时候,她心里那隐隐的预感就已?经得到了证实。
是啊,他该有这个筹码的。
“沙沙……”
细雨坠落,牛毛针一样,实在不大。
狼藉的宫殿群落内,坍塌的废墟上,那两?个人?便相对坐着。然后顾觉非开?始倒酒,只倒了自己的,一口喝了;薛况捡了酒壶,也只倒了自己的,一口喝了。
若不是此刻在场之?人?,全都知悉他们过往的恩恩怨怨或者?先前曾亲眼见过他们运筹帷幄、你死?我活模样,只怕都不敢相信他们是毕生的仇敌,要错以为他们是把酒言欢的挚交好友了。
“说实话,我觉得你手中的筹码是假,以天?下万民安危胁迫我是真。”顾觉非放下了酒盏,笑了一声,看?着薛况的眼神里,到底有几分?轻蔑,“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不过求一安身立命之?所?,吃饱穿暖过得快活也就罢了。便是那些匈奴人?,若能好好过日子,也不会总吃饱了撑的来骚扰边境。之?前数年,可不只你接触过兰渠公主。当年是公主的时候,或恐心甘情愿为你所?用,但如今她已?是单于,必要为她的子民着想。战祸一起,两?国遭殃,岂是轻易可以发动?”
“可你赌不起。”
薛况轻而易举地道?破了他的窘境。
顾觉非这一次给自己倒了酒,也给他倒了酒:“你说得对,我赌不起,也不敢赌。我顾某人?什么都没有,只这一颗推己及人?、赤子之?心。比不得你薛况,威风凛凛大将?军,陷大夏无数无辜百姓于水深火热之?境,求养边关战祸,屯兵欲反。到头来又怎样呢?功过是非,一场空。”
功过是非,一场空……
薛况想来竟也生出了万般的慨叹。
可是他一点也不后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够了。所?谓皇室,上承天?命,又有什么好尊贵的?我薛氏一门忠心耿耿,换来的是什么?一句功高震主,既往功业全部抹杀,阴谋诡计,明刀暗箭,戕害至死?。想来如今的你该很明白我,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为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所?逼杀,滋味儿并不好受。你只经历了丧父之?痛,可我却是父兄皆死?于昏君之?手。此恨难消。因你所?谓的‘一己私仇’而一刀砍下皇帝脑袋的顾大人?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便是他日,功高震主之?命,你顾觉非也未必逃得了。”
“你我的分?别,很大。”
顾觉非是心平气?和的,又端酒起来喝。
“我有底线,而你没有。”
“天?下兴亡事,不过是成王败寇之?理。我薛况,便是不甘为人?宰割,便是不甘居于人?下,便是不甘我命不由我!你又怎么知道?,若我登基为帝,不会是个好皇帝?”他也饮酒,烈酒驱走他因伤重而忍受不了的寒意,也为他的声音添上了一种难辨的豪迈,“你在乎这世间万千的凡夫俗子,可千秋万载,时光如长河,洪流一卷,焉知是你错,还是我错?”
“你也知道?千秋万载,时光如长河!须知这洪流一卷,你与我都不过是这无止息历史里面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顾觉非不由冷笑,言语间亦有几分?挥斥方遒味道?。
“将?来的事,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顾某人?目光短浅,看?不到身后兴废千古事,只看?得到自己眼前这山河与人?,一分?、一寸!至于你薛况的对错与功过,想必你自己心里,该有数。”
明明白白。
顾觉非与薛况是不一样的人?。
顾承谦之?死?固然令他疯、令他狂,可他并未如薛况一般,为那一己的不甘与野心,牺牲掉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而是债有主,一杀萧彻了之?。
所?以今天?,坐在这里,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与他对质,没有半分?心虚,问心无愧!
薛况听着,久久没有言语。
他拎起了那酒壶,也为顾觉非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却是摇头大笑了起来,竟叹一声:“可惜了!”
“是可惜了……”顾觉非其实已?经很累,只将?这一盏酒端起来,手指捏着把玩,默然半晌,也笑,“这天?下,谁当皇帝我都是无所?谓的。当年薛氏蒙冤,你若能找我,我早识你,或恐也能志同道?合。便是辅佐你当皇帝,也未可知。”
这或许便是天?与命吧。
同在这一代?中,堪称最惊才绝艳的两?个人?,在之?前的许多年里,都是久闻对方大名,有过谋面之?缘,却从来不曾深交。
到如今,图穷匕见,你死?我活。
薛况并不说话,只端起酒来与他一碰,仰头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净。
顾觉非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有时候快,有时候慢,一盏接一盏地喝着。
一壶酒,两?个人?,喝了很久。
周遭打着的火把灭了,只有远远的宫灯还照过来一点点的光亮,可那一片废墟上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隐约间,陆锦惜好像听见了剑落的声音。
等到残酒尽、夜天?明,渐渐晴朗的光线重新将?这一片恢弘的宫禁照亮时,那太?极殿的废墟之?上,只余一人?独坐。
空了的酒壶歪在破几上,顾觉非眨了眨眼,抬起头来,让天?边上那逐渐变得刺目的光线进入自己的眸底,无悲也无喜。
他脚边上一片血泊淌过。
那戎马半生在沙场上驰骋了多年的将?军,卸下了最后的峥嵘,倒在这金銮殿的废墟上,身旁躺着的是他卷了刃的宝剑。
陆锦惜忽然就泪眼迷糊。
顾觉非从那废墟之?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既不看?萧廷之?一眼,也不看?季恒一眼,只走到了廊下,仰首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
笑容如旧,倜傥温柔。
“别哭了,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正结局写完了,撒个红包雨吧,留言的都有。
番外又忽然不想写了,反正歇一阵再说吧。
这结局这场景就是我想要的,从去年开文,断更,然后复更,走走停停写到现在,不算是尽善尽美,但对我来说应该是一部至少合格的作品,故事完成度OK,后半本行文的感觉比前半本好了很多,没崩没散。
给自己打个75分。
接下来暂时不会开新书了,但我的专栏里有一些预收坑,放了文案,感兴趣的可以瞅瞅看。
下一本古言大约会是《坤宁》,宫廷文,但短期内开不了。
以后也不会尝试多开,会把手里的坑一个个填完了再写新书,估计是先填《贫僧》后填《我不成仙》,先易后难,先小后大吧。
我这个人,写文没啥特点,就瞎他妈写。
写出来的东西,你喜欢,那就是有缘,一本完了,下本有机会还能再叙前缘。
最后还是很谢谢大家。
虽然脾气很坏,但每次写完一本书还是很开心的,有缘再见,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