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觉非出去了。
很久。
陆锦惜在屋里等了挺久,心里想着到底是?洞房花烛夜,怎么着也要给他点面子,不能他说睡,自?己就睡吧?
所以尽管有?些?犯困,她依旧等着。
可没想到,一直等到外?面宾客喧闹的声音都已经散了,顾觉非还没回来,也没人来说他人去哪里了。
这便有?些?稀奇。
陆锦惜一下想起他离开时说的那一句“等我”,看着那烧了有?一截的红烛,忽然?就觉出了几分?不寻常。
只是?这夜里,这样特殊的时候,她也不好走出去。
想了想,索性真的和衣躺下睡了。
出嫁的早晨她起得本来也早,没怎么睡够,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只是?这床和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的,她有?些?认床,且睡到一半的时候,只感觉身下被什么硌了一下,于是?醒了。
昏昏沉沉间,睁开眼?来一看,满室的红。
大红的“囍”字还贴在房里,龙凤对烛亮亮地燃着,桌上的吃食和美酒依旧摆着。
床前?却坐了个人。
依旧是?那一身大红色的喜服,整个人在往日谪仙的气质之上添上那种烈火烹油似的浓烈,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
是?顾觉非。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就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醒了?”
看见她略带着几分?迷糊地睁开眼?,他便笑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地抚触她睡后微红的面颊。
那指尖的温度有?些?凉。
像是?在外?面吹过了风。
但这七月里的时节正炎热着,所以那温度不仅没惊着陆锦惜,反叫她感觉出了一丝难得的凉意,自?己贴上去一些?,眨眨眼?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辰了?”
“现在寅时初。外?头有?点事耽搁了,刚回来一会儿。本是?想要叫醒你的,可看你正睡着,又不忍心喊你。就坐在这儿看了一会儿。”
他嗓音淡淡的,唇畔笑意也暖暖的。
陆锦惜的心跳,有?点不争气地快了几分?,莫名觉得这锦被里头有?些?发热,便掀了被坐起身来,又伸手在下面摸索。
没片刻便摸到了那硌醒她的“罪魁”。
一颗硬硬的花生。
当?下失笑:“你不叫我我也是?要醒的,这床上洒了不少干果,谁能睡得好?”
顾觉非是?面对她坐着,光却从?他背后过来。人逆着光,那面容也就隐藏在了阴影中?,轮廓于是?变得有?些?暗昧不清起来。
可越是?如此?,越是?迷人。
听了陆锦惜的话,他笑出声来:“睡着不惯?”
“是?不很习惯。”陆锦惜没说假话,不过也没当?一回事,“总觉得这屋子太新,不过住两天应该就好了吧。”
这屋子,是?新了些?。
顾觉非转眸打量了打量,然?后又重转眸来看她,目光深深地,竟直接伸手将她从?软软的锦被里拉了出来。
陆锦惜疑惑:“干什么?”
顾觉非直接拉着她的手往外?面走,道:“带你去个地方。”
这么晚了,还出门?
她一下有?些?怔忡,可被顾觉非拉着,自?然?地跟了出去。
门一推,丫鬟仆妇们还都在外?面,她刚想要问去哪里,前?面庭中?竟然?快步走来了一道身影。
一身灰蓝的袍子,文人气很重,面上还有?些?凝重。
竟是?孟济。
这一位陶庵书生孟济算是?顾觉非的门客,陆锦惜以前?也是?见过的,还有?印象,可却没想到对方这当?口来。是?出什么事了?
果然?,顾觉非看见他,脚步也是?一顿。
孟济上前?来,似乎没料想看见顾觉非正要出去,更没料想旁边是?陆锦惜,一时就犹豫了一下,话没能一下说出来。
走廊下点着大红灯笼。
院中?花树繁茂,近的被灯光照着,远的也就晦暗的一片,反让人有?一种雾里看花的迷幻之感。
顾觉非就站在台阶上,牵着陆锦惜的手也没放开,只皱眉问道:“还有?什么事?”
“是?人已经抓了起来,方大人问您要不要亲自?过去问问……”孟济说着,注意到陆锦惜好奇的目光,声音忽然?小了一些?。
顾觉非眼?眸微冷,听得这话,抬脚便拉着陆锦惜往前?走,只扔给孟济一句:“让他自?己来就好。”
毕竟是?洞房花烛夜啊。
孟济只觉得脖子都凉了一下,虽然?还有?件事没跟顾觉非说,但看他拉着陆锦惜朝外?面走的样子,怕是?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事情的。
尤其是?,在陆锦惜面前?。
所以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到底还是?闭了嘴,就这么目送着这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心里嘀咕了一声:“宫里那位怕是?得气疯了……”
人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陆锦惜对太师府内的路也不很熟悉,更不知道顾觉非要带她去哪里,只是?想起方才孟济欲言又止的模样,才疑惑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出什么大事,就是?夜里出现了几个小蟊贼,大惊小怪罢了。”顾觉非轻描淡写地把话带了过去,“孟济也是?,跟了我这许多年,还这样没眼?色。”
怕不是?孟济没眼?色,而是?这事情本来也要紧吧?
陆锦惜自?然?想起他先?前?说去招待宾客,可过了午夜都还没回来的事情。只是?她所知实在有?限,也不知这中?间到底藏了什么隐秘。
只道顾觉非不愿提,她索性也不问了,就这么跟他走。
新房的位置,似乎是?在太师府的中?心。
但现在顾觉非带她去的地方,却是?慢慢安静下来,路上没碰到几个人,就算是?遇到了,见着他带着陆锦惜,惊愕之余也都是?恭敬地行礼。
没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小湖边。
这一下,陆锦惜便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了——这地方她原是?来过的,当?时还是?送薛迟来太师府拜先?生读书。
这小湖的另一侧,是?顾觉非的小筑。
她笑:“这大晚上的,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家?中?嫡长,但素日里不爱搭理家?里的事情,方才你睡的那院子我不常住,没什么人味儿。”
顾觉非淡淡笑笑,只让她在边上站好。
“你不是?床太新睡不好吗?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说着,他走上前?去,竟然?在湖边立着的木桩上解下来一条绳索,从?藕花丛中?拉出了一条小船。
然?后自?己先?站了上去,回身向她伸出手。
“来。”
“我这可是?上了贼船了。”
陆锦惜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走过去,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中?,由他将自?己扶了上去。
彼此?的手心都是?温热的。
夜风吹拂。
湖面上有?朦胧的水气,温凉的潮湿带走了闷热,也让那素淡的荷香扑了人满怀。
顾觉非撑篙,她就坐在船中?。
天上缺月一挂。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身影,并着着满目的荷叶与荷花,一时心静到了极点。
潺潺的水声是?唯一的声响,荡出柔波几道,划破了月影。
及至弃船登岸时,两人身上已是?一身的凉爽,清香沾满衣襟,就连心情都随着这飘荡的过程而悠然?了不少。
眼?前?是?顾觉非的小筑。
抬头一看,那疏狂的“孤窗”二字还挂在上头,但里面没有?灯,都是?昏暗暗的一片。
顾觉非也没在乎,依旧牵着她的手往里面走,在楼下点了一盏灯,便一路带着她上了楼。
但不是?二楼,是?三楼。
才一进去,就闻见了满室的书香,侧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风雪图,是?一名琴客怀抱着古琴站在风雪中?怅望,寥廓的天空上有?孤雁斜飞而过,在墨色里晕成一点隐约的深影。
顾觉非将灯盏放下,又点燃了几盏,屋内便亮堂了起来。
可陆锦惜却驻足在了那画幅前?。
他回首一看,走到了她身后,却从?后面伸出手去,环住了她细细的腰肢,让她靠近了自?己的胸膛,然?后问道:“看什么?这画有?我好看吗?”
陆锦惜的眸光,在光影中?闪烁。
她眨了眨眼?,想要笑,可不知为什么没笑出来,只道:“看你的画,和看你有?什么分?别?”
“哦?”顾觉非也将目光移到了画山,“你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不甘,抱负,野心,甚至那并不将天下人放在眼?底的狂妄。以及……
入骨的孤独。
陆锦惜闭了闭眼?,才将心底那奇怪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而后淡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身后那拥着她的人,顿了一顿。
似乎是?没有?想到就这样被她一眼?识破,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再一次被她一句话说进心坎里。
过了好半晌才靠在她颈窝里叹气:“陆锦惜,要怎样才能不喜欢你……”
天下谁人不识君,他做到了。
可这前?路上知己寥寥。
多少年来,就陆锦惜这么一个,说“真将军不佩剑”,陪他喝酒,看他的话,然?后读破他的心思……
其实说的是?陆锦惜完了,可事实上是?,在遇到陆锦惜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完了。
如今不过是?拉她与自?己一块儿陷进来罢了。
贪恋这样的知己,贪恋这样的知心,好奇她的千面,惊艳于她的智慧,由此?万劫不复也好,粉身碎骨也罢,都再不愿放手。
这一刻的小楼上,安静极了。
宴席上的热闹,太师府的繁华,都被摒除了出去,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她,一个他。
陆锦惜从?他怀里转过身来,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微微仰着头看他,莞尔道:“巧了,我也在想,要怎么才能把你从?心里赶出去。”
顾觉非气笑:“你敢。”
陆锦惜撩拨他:“我还真敢。”
顾觉非也不生气,还颇有?自?信:“那可真是?可惜了,想来狡诈慧黠如你,早已经试过了,怕是?没能成功吧?”
“……”
陆锦惜顿时无言,就这么定定看着他。
这表情无疑取悦了顾觉非,让他唇边的笑弧扩大,落在陆锦惜眼?底,就成了满眼?的嫌弃:“你笑得像个傻子。”
“那可真要为夫人哀悼了,折腾了这么一阵,竟没能逃出一个傻子的魔掌。”顾觉非一伸手,将她从?这幅画前?带开了,又问,“饿吗?”
“不饿。”陆锦惜放在才房中?已经吃过一些?了,半点不亏待自?己,所以此?刻摇了摇头,只道,“只是?还有?件事比较好奇。”
“哪件事?”
屋里有?一坛子酒,顾觉非拎了起来,开了泥封,自?顾自?喝了一口,又凑上来喂给她喝。
是?般若酒。
陆锦惜尝了出来,又被他拉着坐在了窗边,从?这里望出去,一眼?便能看见星月铺满夜空,荷花摇曳满湖。
竟是?个视野极佳的位置。
她笑了起来,与他并排而坐,也接过了酒来喝,一下便觉得那温度烧进了心底,醇烈的一片。
“当?日金銮殿上,旁人都不想我嫁给你。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吗?”
“有?的。”顾觉非没否认,“可我并不打算告诉你。”
“为什么?”
陆锦惜不明白。
顾觉非便转过眼?眸来看她,那眸底的神光比方才他们所经行的那一片栽满荷花的湖泊还深,还暗。
那是?一种能溺死她的眼?神。
唇边有?笑,眼?底却没有?,只道:“这是?我的秘密。”
还秘密……
陆锦惜心里不那么舒坦,假假地做出酸溜溜的神情来,轻飘飘道:“你不说,我也不问。天底下,谁还能没个秘密呢?实不相?瞒,我也有?。”
她本以为顾觉非要问,“是?什么秘密”,可没想到,他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温温然?道:“那你不说,我也不问。”
“……”
只这么一瞬间,陆锦惜忽然?觉得他其实是?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因为那看着她的眼?神实在是?太温柔。
犹如春日里的垂柳,将她束缚。
意识深处,忽然?就恍惚了一下。
陆锦惜望着他,没言语。
顾觉非却执了她手,将她那微凉的手指尖凑到唇边轻吻,呼吸间的酒气已经浸染开去,只道:“怎么了?”
宾客他是?真的招待了的,席间早已经喝了不少,只是?宴席散得差不多的时候又出府了一趟,身上的酒气被风吹得散了一些?。
现在虽只喝了一点点,可先?前?的酒意全涌了上来。
他眼?底一片潋滟的涟漪,让人一见便脸红心跳。
陆锦惜被他一吻那指尖,便轻轻颤了一下,这一瞬间也不知脑袋里哪一根筋抽了,竟梦呓似问道:“你现在在同我谈心,可我却忽然?想睡你,是?不是?有?点不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