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廷之脚步顿时一?停。
他是知?陆锦惜今日入宫,应该是要帮他说那件科举之事?的,所以今日才?会来请安。只是见了她仪容端庄,半个字也不提此事?,他也一?直没问。
没想到,临到要走了,才?将他叫住。
情绪没有十分外显,他转过?了身来,也没看她,只低眉敛目地站住,唤了一?声:“母亲。”
人都已经走干净了。
这?屋里,就剩下?几个跟前儿?伺候的丫鬟,陆锦惜没叫她们退下?。先前一?直没得空,也不好打量他。
直到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
身量很高的少年郎,穿着一?身蓝袍,看上去那一?股病气其实已经好了不少,但始终隐隐地,没有散去。
腿虽有些微瘸,可在她目光之下?,偏站得笔直。
人的眉目虽然低垂着,但她本就坐着,依旧能看到一?点。微冷的眉宇之间,藏着一?股锋芒。
一?个本就不凡,也不愿甘于平凡的人。
他自己没坐。
陆锦惜也不喊他坐。
两手向身前一?搭,莫名觉得这?庶子有几分意?思,想吓吓他,可又懒得做出那种事?情没成的低沉来。
于是,她只似笑非笑?:“你那件事?,我今日进宫,请人问过?了。皇上得知是将军府这?边要请命开特?例,还在大典过?后单独召见了我,询问此事?。”
薛廷之垂放在身侧的手指,顿时有些僵硬。
看得出,他的心应该悬了上来。
陆锦惜老惦记着自己今天给皇帝磕的那些头,平白觉得自己亏了,说着说着,竟没谈正事?,反而?岔开一?笔问他:“你知?,我今天给皇上磕了几个头吗?”
这?话语,简直出乎了薛廷之的意?料。
既没有提到半个与科举开特?例有关?的字,又甚而?透出一?种让他极为不舒服、极为不喜欢的意?味。
那种预感,是隐隐的。
他寡言少语,但性情并不谦卑,骨子里便有一?股傲气,只是鲜少表露。
那一?天向陆锦惜低头下?跪,几乎已是极限。
她偏在此刻提及这?词,分明?不像是安了什么好心。
所以薛廷之有片刻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回?:“廷之不知。”
“你不喜欢给人磕头,我也一?样。”
这?是陆锦惜少见的坦白话,她垂了眸,用那透明?的指甲,轻轻勾着今日这?一?身华服上那孔雀绣纹的线条,声音轻轻地。
“当初你求我,只让你给我磕了一?个头;可我为了你去求皇帝,议和大典跪过?了三回也就罢,单独见皇上又跪了两回……”
数清楚了,其实是六次。
后来宫门?口方少行闹事?的时候皇帝也来了,她自然跟着众人一??跪了。
就是上辈子统共算起来,陆锦惜也没跪过?这?么多。
她唇边挂上了一?抹说不出的讽笑。
再抬眸时,便撞上了薛廷之那一?双眼?。
幽深的瞳孔,铺满了暗光,浮着一?点浅淡的戾气。面上似乎没有什么,轻描淡写的,可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悄然握紧。
他没说话。
陆锦惜却迎着他的目光,笑着续?:“你记清楚了,若有下?一?次,你要再求我什么,我出去磕几个头,你就给我磕几个头;我付出了什么,你就欠我什么。天底下?没有什么是能白吃的,这?还是因为我是你嫡母。他日你要求别人,可也得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付得起这?代?价。”
求人的代?价……
面子,往往才?是最轻的那一?个。
最怕的是还不清的债,还不清的人情债。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既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也是在敲打薛廷之。
可在他这?般的年纪,这?般的处境……
听来,或许还是难堪居多。
薛廷之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廷之谨记。”
当初都已经磕过?头了,陆锦惜其实也没什么按着人头叫人给自己磕的想法,他求她的时候,她也不过?是因为看不惯薛廷之求人的态度罢了。
如今好,姿态都低低的。
反倒是让她生出了一?种自己不应该折辱他的感觉。
但这?些都不要紧。
陆锦惜没有很将这?庶子放在心上,只是思考了一?下?他一?半的异族血脉和他那个对他很好的亲爹,接着也没卖什么关?子。
“事?情我是禀过?了皇上,可皇上没给准话。”
说到底,还是事?在人为。
陆锦惜又垂了眸,回想起之前在乾清宫时与皇帝说的那些话,还有自己事?后需要为此做的事?,便慢慢说了经过?与由来。
最后?:“所以这?件事?本身,皇上是答应的,但能不能成,还要看如今的朝局。武将这?边,因着你的身份,再有我去说,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文臣那边,就要看皇上那边的手段了。但我琢磨着,大势所向,问题应该不大。不管此事?最终结果如何,能做的我都为你做了。你,便安心回去读几日的书,即便他日事?情有变,无法参加科举,也未必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这?一?番话,可算得上是温言细语了。
她嗓音本来就软,这?般娓娓?来的时候,又恰是这?样宁静的夜晚,薛廷之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有这?么一?瞬间,他抬起头来,她眸光隐隐、言语絮絮模样,便刻进了心底。
若说往日,她是庙堂上供奉的菩萨观音,这?一?刻便沾染了一?点红尘气,仿佛一?下?就离人近了……
他明?明?记得,这?一?位嫡母是不喜欢自己的。
他本应该为她这?改变的态度困惑,警醒,甚而?忌惮。可他非但没有,甚至反而?有点沉醉,有点留恋,有点着迷……
只盼着这?声音不绝,这?身影不散。
只是再长的话,终究也有说完的时候。
说到末了,陆锦惜只?:“其余的,若再有什么进展,我会派人知会你,或是叫你过?来。天色也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于是所有已经酿成的,或者未来得及展开的,都在这?一?刻隐藏了进去。
眸底所有的神光,都被掩盖。
薛廷之听着她这?淡淡的嗓音,退了半步,躬身一?礼?:“母亲也早些休息,廷之告退。”
陆锦惜点了点头,也没起身,只这?么看着他退了出去。
待人不见了,她才?侧身端了那一?盏已经有些凉的茶起来。
青雀见状就要上来给她换一?盏热的,她摇了摇头,也不让她换,便随意?地灌了一?口,可眉目间却有些恍惚。
青雀、白鹭都是知?陆锦惜答应了薛廷之这?件事?的,看她神情不对,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有些担心地凑了上来。
“夫人,您还好吧?可是大公?子处,有什么不妥?”
“他那边都是小事?,没什么不妥的。”
薛廷之这?件事?左右已经落定?,剩下?的就看能做到哪个地步,她是真没担心,只不过?是在思考另一?件事?罢了。
“先打水洗漱沐浴,晚点再想吧。
于是青雀与白鹭也都不好再问什么,各自忙去了。
一?直等到洗漱沐浴完毕,躺到了床上,陆锦惜才?轻轻唤了一?声:“青雀——”
今夜白鹭不在,该青雀值夜。
听见声音,她便从外间走了进来,屋内的灯还没熄,绣帐之中卧着的陆锦惜,身影有些隐约,不很看得清。
“夫人?”
“你过?来,我有事?交代?。”
陆锦惜没完全躺下?,只靠在锦枕上,一?手撑着额头,微微地搭着眼?帘。
青雀没想到会单独叫自己,心里面顿时一?跳。
她心思还算通透,这?一?时间已想到了某种可能。
要知?,比起白鹭,她可就多知?那一?件事?而?已,如今恰恰避开了白鹭喊自己,这?意?思……
“夫人。”
她温顺地半跪在了帐外,低下?了头来。
可即便是隔着一?层绣帐,陆锦惜也能感觉到她的忐忑和不安,当即便笑了一?声:“放宽心,不是什么吓人的事?。”
青雀暗想自家夫人近来的确是沉稳了不少,处事?的手段也老辣,先前的烂摊子都料理了个妥妥当当,所以听见她这?一?句宽慰的话,心里还真放下?来不少。
她勉强笑了一?笑:“是奴婢太过?担心了,夫人您有什么事?,还请吩咐奴婢。”
“事?情也不很大,也就是传一?句话儿?罢了。”
陆锦惜琢磨了一?下?,在与薛廷之说完了那件事?之后,却几乎小半个晚上都在想宫中遇到的那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和戳破了自己身份的“不速之客”,于是顿了一?顿,声音显得有些缓慢。
“还知?怎么联系宋大人吗?明?后天找个时间,我想约他出来一?见。”
什、什么?!
青雀听了她先前那一?句,心已经放下?去大半,可她嘴里却是毫无预兆地猛然冒出“宋大人”三个字来,立时惊得青雀三魂离体、七魄出窍!
这?一?瞬间,她差点都没吓晕过?去!
“您、您……”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青雀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锦惜却是嗤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片刻后只叹?:“该解决的,还是解决一?下?,免得他日遗祸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