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昌乃是府里管事的二把手,当?年伺候过大将军薛况,算是府里资历老的下人一个。
听了陆锦惜这话,白鹭登时就吓了一?跳。
她原还没明白为什么,可目光一?落在几上那青瓷小盖钟上,就立刻反应了过来:当?初叫人打点大公子房里添置的东西,一?应的器物单子也从她手里过过,还记得个大概。
这分明是下头人又作死了!
白鹭心道今儿个怕是有人不能善了了,便应声道:“奴婢这便去叫。夫人,账册也要寻来吗?”
“也寻来吧,免得一?会儿跟我打马虎眼。”陆锦惜一?手支着深檀色的引枕,眉梢略略一挑,这才看向?了薛廷之,“大公子进来了,你腿脚不利落,赶紧坐下吧。”
白鹭出去叫人,青雀依旧留下来,站在她身边伺候。
薛廷之进来后就不远不近地站着,方才这一?位嫡母的一?番话,他都听在耳中,心底复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越来越看不清了。
她越是通情达理,便与他脑海之中固有的印象相去越远,越来越陌生。
而陌生,代表着的是算计落空、不好掌控。
“谢母亲。”
薛廷之应了,依旧没坐在陆锦惜对面,只靠坐在了她左手边的椅子上,跟上次一样。
陆锦惜当?然看见了,只是她也不在意。
这间书房里,因近日添置了不少东西,看起来倒不那么空荡荡了。
她着眼打量了一?番,竟起了身来,随意走动了一?圈。
墙上新挂的绣幅上扫过,也从桌上那排布着的笔墨纸砚上扫过,镂雕成太湖石模样的青玉笔山,影青瓷的三足蟾蜍砚滴……
安心做事的本事没有,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把戏却玩得很?溜。
陆锦惜拿了那笔山起来,对着天光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起来:“这些东西,大公子用着还习惯吗?”
“回?母亲的话,目今一?应器用摆设,皆是您吩咐下人新添,倍胜于往昔。”薛廷之顿了一?下,才道,“母亲一片心意与体恤,都是很好的。”
“你倒是很会说话的。”
陆锦惜走了回?来,拿着那镂雕太湖石青玉笔山,轻轻放到了几上,与那小盖钟排在一起。
“只可惜,这心意也被人糟践得差不多?了。”
这话当?然不是骂薛廷之。
薛廷之也很?清楚。
送下来的东西,优劣不均,明摆着是有人从中攫取。可这些涉及到内宅银钱的事情,本不是他一?个“晚辈”和“庶子”应该插手的。
所以此刻,他没有接话。
陆锦惜也不说话了。
她重新翻开了那本《长短经》看起来。
薛廷之注意到她翻开的位置,正在一本书的中间,这代表着,前面那些部分,她有极大的可能已经看过了。
这种书,很?有权谋的味道在。
正如陆锦惜先前所言,在外面,这书其实不容易买到。薛况出身将军府,本也带兵打仗御下,有这本书很?正常。
但陆锦惜是女儿家。
陆大人教她诗书不算什么,若是连《长短经》也教,就有些不应该。况且,她若吃透了这书,哪里又会在府里被欺压这许多年?
薛廷之心里那迷雾一般的疑云,又生了出来。
屋内一?时安静极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陆锦惜翻动着纸页的声音。
片刻后,一?个身穿桃红色比甲的丫鬟走进来,端上了茶:“奴婢给二奶奶和大公子奉茶。”
陆锦惜抬眼一看,是个她没见过的丫鬟。
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杏仁眼湿漉漉的,肌肤雪白,唇色粉红,打扮也极为精致,看上去很标致,别有一?种温婉灵秀气。
她打量一番,端茶问道:“你便是香芝吧?”
“回?二奶奶的话,奴婢便是。”
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眼睫微颤,怯生生的,有些害怕。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买来的糖人儿。
陆锦惜知道,这是府里前不久从江南采买来的丫鬟,没来得及教调很?久,就被她急急调了来,放到薛廷之身边。
看年纪,只怕也才十四五模样。
她当时跟白鹭青雀说,要个模样可人的当?大丫鬟,这个倒是够了。
向?着,陆锦惜点了点头,也没再问,埋头喝茶。
香芝又转过来,将漆盘里另一盏茶奉给薛廷之,垂首低眉间,耳根子有些微微发红。
薛廷之冷眼看着,端了茶,却没多?说一句话。
香芝满怀都是忐忑,原本红润的脸色,一?下有些发白。
她进府的时间毕竟还太短,懂得也不多?,这一?下连话都不敢多说,眼底浸出点泪光来,无?声地退到了薛廷之的身边站着。
是个菟丝花似的丫头。
陆锦惜将这一?幕收入眼前,又看薛廷之一?脸无动于衷模样,估摸着这新来的一?拨丫鬟他应该不很?喜欢。
可这实属正常。
她要在哪个部门任职,手底的血忽然被上司换掉,怕也会警惕膈应上很?久,慢慢料理的。
是以,陆锦惜只当在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怡然地放了茶盏,继续看书。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白鹭掀了门帘,捧了账册走进来:“夫人,赖管事已叫来了,在门外。”
“叫进来回话吧。”
陆锦惜看着书,也不抬头,声音清淡,没有半点起伏。
外头的赖昌来的一?路上都很镇定,听见这声音,竟莫名有些打鼓。
他连忙将身子弯了弯,进了门来,飞快地扫一眼屋内情况。
见薛廷之在陆锦惜下首安然坐着,不知怎的便眼皮一跳;待瞧见正面几上放着的青瓷茶盏与青玉笔山,他额头上已经出了几分冷汗。
当?下,再不敢多看,躬身行礼:“小的赖昌,见过二奶奶,给二奶奶请安。”
声音勉强还算镇定,只是听着那尾音有些发颤,不大稳当?。
陆锦惜终于半抬起头,乜斜着瞧了他一?眼。
一?身藏蓝锦缎圆领袍,穿戴得还算体面。因为年纪大了,身材有些微微发福。
白白胖胖,像只肥老鼠。
白鹭递上了账册。
陆锦惜伸手接过,压在几上,放在手边,却没翻,也没看,只笑了一?声:“赖管事不必多?礼。你当?年是跟过大将军的,在府里伺候的日子,比我进府的时间还长呢。”
“二奶奶折煞。”
赖昌听见这句,只觉话里虽和善,可背后透出来的意味儿却是带着刺的,哪里还敢接?
“小的身份微末,只是个伺候的下人,指望着为府里尽心尽力,不敢与奶奶相提并论。”
“哦……”
陆锦惜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可下一?刻,笑声里却带了几分森然。
“原来赖管事还知道自己只是个下人呀?可巧我前几日病糊涂了,还以为你是府里哪个主子呢!”
话里的转折,来的简直猝不及防!
赖昌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哪里还敢站着?
当?下便结结实实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二奶奶,冤枉啊!小的在府中伺候多?年,从来不敢有半分僭越!”
“不敢?”
陆锦惜听得一?声冷笑,劈手就把手边账册给他砸了过去!
“我看你是吃过熊心豹子胆,敢得很?!”
“哗啦!”
纸页翻飞!
一?本账册,正正好摔了赖昌一?个满头满脸!
站在薛廷之身后的香芝,哪里看见过变脸这么快的?
那一刻险些吓得惊叫出声!
就是薛廷之也没想到。
他知道她不简单,却没想到她在自己面前发作,如此喜怒无?常。
杀鸡儆猴……
鸡是有了,这“猴”到底是谁呢?
赖昌白胖的脸上,已经被账册坚硬的书脊砸出了一?条青红的印子,束好的发髻都被打歪了一?些。头上的冷汗密密地渗了出来,看上去一片仓皇和狼狈。
那账册正好掉在他面前。
他手脚发软,一?动不敢动。
陆锦惜垂眸看着他,眼瞳里没有半点温度,曼声道:“听说赖管事在府里,看账是一把好手。这账册前几日递上来,我竟不很?看得懂。少不得,今日要向?你请教请教。还请您把这头前三页,算给我听听。”
“是……”
赖昌声音颤抖着,眼皮直跳,心里知道自己这一?遭怕是栽了。
这是正正好撞在了二奶奶刀尖上啊!
这些年来,府里上下,早习惯了从大公子这院落里盘剥点东西走。但凡库房里按定例分下来的月例,都要被他们刮一层油水,再送到大公子这里。
这是府里做起来最没风险的事情。
毕竟,人人都知道,二奶奶不待见这个庶子。
虽然这几天陆锦惜雷厉风行,众多?办事的都跟着收敛了几分。
可赖昌发现,递上去账目的一?些小手脚,她好像并未发觉,更谈不上追究,胆子便大了一?些。
又加上正好是给大公子这里添置东西的差事,他琢磨着这一?位二奶奶手段再变,对这个庶子的厌恶,怎么也不会变,
料他即便做得过分一?些,多?克扣一些,二奶奶也该跟以前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可谁能想到,
今天竟被叫过来,拿账册呼了一?脸!
赖昌的手也在发抖。
他吞了吞口水,想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毕竟是伺候过大将军的,即便是犯了错,二奶奶对大将军一?往情深,念在昔日的情面上,应该也不会赶尽杀绝……
可越是这样想,也不知怎么就越慌。
那短短的五根手指伸出去,翻了三次,才把账册给翻开来——
白纸黑字,一?笔一?划。
赖昌哪里还认不出来?
这就是他前几日才交上去的账册,前面三页记的,都是给大公子这个院落里采买的开支。
喉咙里一?下有些发痒,声音都哑了几分。
赖昌勉强地念着:“正月十七,自账房支银十六两八钱,为大公子添置物件总计三十四。其中邢窑白瓷茶具两套,银二两二钱……”
说到这里,嗓子眼里就跟卡了东西似的,声音一下就哑了。
陆锦惜笑起来,抬了细长的手指,向?几上一?指:“真是我眼拙,看着大公子这里,十来日也就添了这么几件东西。还请赖管事帮忙看看,你说的邢窑白瓷,是桌上这东西吗?”
几上放着的,是一只盖碗,一?只小盖钟。
两个都是青的。
比赖昌的面色还青。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扫看过一?眼,如今再看,只觉得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回?二奶奶,这是普通的青、青瓷……”
“青瓷?”
陆锦惜将那小盖钟拿在了手里,声线细细软软的,听上去没有半点胁迫味道。
“看来不是我眼拙,是赖管事记错账了啊。不过也无?妨,就请赖管事你重新给算算,你买的这青瓷是什么价。可仔细着点,别又算错了。”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已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赖昌顿时面若死灰。
若换了往常,他少不得要找个人来帮自己背黑锅。毕竟二奶奶心肠仁善,到时候也不会怎么样,做场戏就能敷衍过去。
可如今……
他怀疑,自己就是找来一百头替罪羊,也于事无?补!
怎么算都是栽定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还不如痛快交代了,回?头再求情,兴许还能落个好……
“二奶奶明察秋毫,此事都是小的一?念之差,起了贪念……”
这关键时刻,赖昌竟然咬了咬牙关,眼神一?狠,俯身给陆锦惜叩了个响头,认了错开始悔过。
谁料想,陆锦惜压根儿不耐烦听这个。
她不为所动,甚至直接打断了他:“我让你重算这账,听不懂吗?”
“……”
赖昌一?下就傻了。
薛廷之也没料到。
他暗暗看了陆锦惜一?眼,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都已经认错了,按理说陆锦惜的目的便已经达到。怎么还要叫赖昌算账?
陆锦惜却似没看见他们的疑惑。
手中转着那茶盏,漫不经心地把玩,她放平了声音:“赖管事,这一?回?你可要想清楚了。别再算错了。”
这话里,藏着警告。
赖昌听了,心惊肉跳,隐隐觉得有几分古怪,可苦思冥想,也没想出问题在哪里。
那一刻,他麻着胆子,战战兢兢开了口:“普通的中等青瓷,市面上按窑三十到六十文不等。小的猪油蒙了心,以次充好。两套茶具两壶两海十六盏四个小盖钟,只值银九钱……”
这都是他当?时差人采买时候,算了个一清二楚的。
单单这两套茶具,就能攫下一?两三钱银!
因陆锦惜有言在先,赖昌原还想撒谎抬个价儿,可都没敢说。他以为这一?次应该妥帖了,没想到……
陆锦惜注视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轻飘飘的:“你算错了。”
“不可能——”
赖昌身子一?直,眼睛瞪大,就想要反驳。
“啪!”
一?盏青瓷小盖钟一?下砸到了他面前地上,眨眼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的碎片!
这动静,可比之前摔账本要大得多?。
赖昌差点吓没了魂儿,香芝更是低低惊叫了一?声,退了好几步。
唯有薛廷之,身体紧绷,还坐在椅子上,抬眸看着陆锦惜。
陆锦惜却还是那漫不经心模样,好像刚才摔了小盖钟的人不是她:“我说你算错了,你便是算错了……”
她若无其事地把先前搁在几上的镂雕太湖石青玉笔山拿了,在手里把玩。
赖昌一?看,心里顿时“咯噔”的一?下。
陆锦惜一?双秋水似的眼眸看着他,眸光里竟然染上了几分玩味,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青玉笔山,被她手指勾着,转了一?圈。
她声音里藏着一?点不真切的笑意,跟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透。
“赖管事你再算算。”
“别着急。”
“这回?你要再错了,这东西往哪里招呼,我可也不知道了。”
赖昌听了,再一?看她手里笔山,简直吓得头皮一炸!
这架势……
他要再敢算错一?次,铁定朝自己脑门儿上招呼啊!
可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算错了!
总不能他没克扣的也算进去吧?
赖昌颤着手,扯了袖子擦着脸上的冷汗,使劲儿地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着,一?没留神?间,目光朝下一?落……
满地的青瓷碎片。
摔碎了之后,白得浑浊的瓷胎断面就露了出来,深青色的釉质上偶有几个覆盖着的小黑点。
这……
这碎片!
他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了。
三十文的瓷器,也不至于这么差啊!
那真真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赖昌脑子里立刻就炸开了,没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奶奶个龟孙子养的!小王八羔子都敢伸手!简直坑到老子身上来了!”
他的确是负责采买,也的确是以次充好了,可也不敢把一?钱银子的物件儿买成个几文的糊弄人啊!
东西买回?来,他是看着的。
可去送东西的,都是那些个小厮啊!
一?开始赖昌是隔得远,根本没看见陆锦惜手里那青瓷茶盏,是什么情况。如今在他面前摔碎了,他才看了个明白。
这就是个撑死了十文钱的物件儿!
难怪二奶奶说他“算错账”。
这他娘刨去他自己吞掉的那一笔,都还差着一?截儿银子呢!
摆明了是送东西的那几个王八蛋,连充好的“次品”都给顺了,换上了“更次”的!
府里这种一?层层剥下来的事情不少见。
赖昌也不是傻子,见得多?了。
刚才他是没想到这一?层去,现在看这“次”得离谱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明白?
赖昌满心都是愤怒,抬起头来,就想要跟陆锦惜陈情,可待对上陆锦惜那打量的目光,立时就打了个激灵!
坏了……
刚才他口不择言了!
就像是被人浇了盆凉水一样,赖昌一?下就熄了火,肩膀脖子一?缩,声音小了下来:“二奶奶恕罪,小的、小的刚才……”
陆锦惜挑眉,口气冷淡:“知道哪里算错了?”
“知、知道了。”
赖昌嘴里发苦,一?开始那还想糊弄陆锦惜的想法,早扔到爪哇国里去了。
“这青瓷小盖钟,顶多十文钱一只。都是小的办事糊涂……”
哼。
还不算是特别废物。
陆锦惜随手就把笔山扔回?了几上,“哐当?”地一声:“我还当?要把这边角料破笔山扔你头上,你才能明白过来呢。”
真是要扔他头上的!
赖昌吓得一?抖,都不敢说话了。
陆锦惜只一声冷笑:“真当?你平日做过的手脚,我都看不出来吗?只是但凡拨下去的银钱,都是预留了多?的,防备着不够。只要你会采买,让你吃了那剩下的一?口肉,我也只当没看见。”
一?股凉气,直接窜了上来。
赖昌已经傻了。
左下首的薛廷之,更是意外极了。
他原以为……
她该是个眼底不揉沙子的。
可眼下这一?番话,竟隐隐与当年薛况教过他的,不谋而合!
他克制地收敛着自己的目光。
可陆锦惜依旧发现了。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几分奇异的神?光来,毫不避讳,仿佛在打量他,可很快又收了回?去。
水至清则无?鱼。
天下都是这个道理。
历朝历代,也都没有绝对的“廉政”。所以陆锦惜自有自己做事的法子,也有自己的规矩——
“一?句话。”
“我默许的,你才能贪;”
“我不许的,即便一?个铜板,你吃进去,也得原样给我吐出来!”
口气里,已带了几分森然。
陆锦惜重新看向?了赖昌:“以次充好,是你猪油蒙心;但叫下面人又玩了一?次偷梁换柱把戏,还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就是你废物瞎了眼!”
赖昌这会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便是被骂个狗血淋头,骂翻了祖宗十八代,也绝不还口!
他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陆锦惜上辈子已经看过了太多,甚至能默写下每一个变化的流程……
毕竟处理过太多了。
甚至,有些视觉疲劳。
这一?刻,陆锦惜其实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不耐烦。
乏味。
厌倦。
有的人喜欢一成不变,有的人却喜欢新鲜感。
陆锦惜很?不幸,是后者。
上辈子她有事业撑着,所以可以强忍不耐,完美地把这种流程重复贯彻过上百遍,可如今……
她竟只想对赖昌说:你爱贪多?少贪多少。
这感觉,突如其来,美妙得很?。
陆锦惜看着赖昌,竟诡异地觉得他顺眼起来,一?时没忍住,心里一?乐。
当?然,她也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只是开口时,已挂了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好似十里艳阳天:“赖管事到底伺候过大将军,没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我免了你的罚,其他人你该处理的都处理掉。若晚间还没妥当?,那只好请你,把铺盖卷好,趁早滚了。”
……
这一?刻,赖昌脑子里,一?片的恍惚。
他甚至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只知道,脚步停下,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左手左脚在前,右手右脚在后,已站在了大公子院落的大门外。
回?头一看,门口两个年轻的小厮,正用怪异而担心的目光看着他。
院内那屋里,隐约有笑声传来。
是陆锦惜。
她还坐在窗前那炕沿上,靠着深檀色的引枕,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我刚才看着,是很吓人么?”
赖昌刚才竟语无伦次,同手同脚走出去,让她想起来都能乐半天!
薛廷之在她左下首,正襟危坐。
听见陆锦惜这话,他便知道是问他的。
可是……
吓人?
他的目光,从她弯月似的眉眼上掠过,也从她荡漾着笑意的唇角掠过,心底得出的结论,却与“吓人”完全相反。
这一?刻,她的容貌,竟能与他的母后匹敌。
甚至……
连心思也不差。
都是克扣贪墨了东西,赖昌免于受罚,还能去惩罚那些犯错的下人,看似很幸运;可实际上……
被惩罚的和没有受惩罚的其他下人,都会对赖昌不满。
同罪不同罚,最容易引起不平。
受罚的也许以为自己当?了不受罚者的替罪羊,也许以为是更高位者偏心。他们的怨恨,不会落到高位者身上,只会落到距离他们近的、且同样该受罚的人身上。
薛廷之的记性,其实不差。
他还隐约记得,那一年的夏天,他母后,也是这么轻轻地饶过了新封的卫昭仪,她的堂妹。
那时,卫昭仪感恩戴德。她也许以为,皇后堂姐厚待自家人,所以饶她。
可仅仅一?个月后,她就进了冷宫。
是身边的宫人,揭举她行巫蛊,意图咒害德皇贵妃。
薛廷之不知道,在冷宫里,这一?位昔日的宠妃,是不是能想明白自己栽在谁的手里……
不过,兴许想不明白,会开心一?些。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又静止下来。
薛廷之的目光,很?克制,小心而谨慎地,藏起了自己眼底的锋锐,掩住了自己心里的利刃——
因为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一?位嫡母,是能做皇后的。
论心机……
一?点不比他出身卫氏的母后逊色。
若杀鸡儆的是他这只“猴”,他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掌控……
也许他得换个想法了。
慢慢垂了眼眸,薛廷之没有与陆锦惜对视。
他斟酌了片刻,开口说的话,却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唯有话中的恭敬不变:
“您素日仁善,并未在这些小事上追究。今日骤然发难,赖管事被您吓着,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想必忧心自己前路,所以手足无措、心神?恍惚吧?”
作者有话要说:猴。
更得晚了,红包随机。现在去发上章的……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