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遥远的我建议我们不用去想,想太遥远常常是意图牺牲当下的美丽借口,或至少拒绝当下的就事论事讨论,这并不健康,所以十九世纪俄国最聪明、最自由的心灵赫尔岑才说,太遥远的目标不是目标,是欺骗,有意义的目标必须近一点——若非想不可的话,可考虑更严重更有意义的,比方说地球的末日和宇宙的终结云云。
就我们视线可及且有意义的未来而言,我个人的答案是不会,文字的形态在往简化的方向走,文字的表述能力却不断在往精微艰深的方向走,这在在都是有原因的。
首先,我们当然记得,具象图形的文字顺利发明出来之后所碰到第一次的断裂困境和飞跃,便在于文字要勇敢进入没图形可依循的抽象概念之中,中国文字用会意和指事搏斗了一段艰难时光后发展出形声的快速造字法,西方(广义的)的文字则起了彻底重来的拼音革命,这个四五千年前的史实,说明文字再不能回头地走上不归路。
然而,具象摹写的图像回不去,约定的图形难道就不行吗?比方绿灯通行红灯禁止尽管并非全无人的正常心理线索,但基本上其实源于约定和习惯。
这个疑问的答案大致上是这样子的,文字,尤其是脱离物象的拼音文字,本来就是约定性图形,但约定性的图形有个极严重的麻烦,那就是它的数量总是有限的,人怎么绞尽脑汁就是创造不出足敷使用的不同图形来,而且图形和图形之间还得存在必要的秩序和联系,否则无法记忆学习。
这让我们想起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朽》来。小说开始于一个手势,一个不意在游泳池看见的美好手势,让小说家心动而创造出阿涅丝这个美丽女子来,像希腊神话中女神阿芙洛狄特(即维纳斯)从水中冉冉而生——昆德拉紧接着说,“手势远比人精巧”,地球上生养存活过的人何止亿亿万万个,但亘古以来手势就那么几种。这是对的,手势的确就那么几种,符号就那么几种,概念性的图示就那么几种。
要用符号数量的有涯,来成功表述事物及概念数量的无涯,我们不能不赞叹文字的确找出了最聪明最省力也最具续航力的办法来,那就是数学排列组合的数量极大化方式。而且他们事实上做得更好,他们还顺便解决了声音的问题,让两个系统有机会合一,彼此支援,我真的不确定,换在今天我们是否有机会做得更漂亮一点。
即便发展出这么聪明有效的方法,理论上文字已可毫无困难地无限繁衍下去,但我们眼前的文字实况显然并不是这般光景。相较于复杂万端的现实世界,相较于我们绵密灵动的思维,尤其是那些闪电般亮起、消灭的种种层出不穷印象和念头,文字仍显得很笨、很重、很疏漏而且很不够用,也就是说文字的系统性无穷潜力并不能真正展现出来,它仍然是有限地,左支右绌地试图表述意义的无限。
冤有头债有主,所以说,这不尽然是系统本身的问题,而是系统操作者的问题,不尽然是文字本身的潜力、弹性和延展性、可塑性,真正关键之处还在于使用文字的人。
人有什么问题?首先,我们可能得确认一个大前提的事实,那就是,联结着半天生半自我演进改良的语言,文字,极可能就是人类创造物之中最庞大、最复杂、最望不着边际的一种,我们终身学习,但我们每个单一个人对这个集体发明堆叠成果的庞然大物,理解永远是片面的、局部的、有时而穷的,以这样有限的理解程度,希冀能释放出整个系统的可能无穷力量出来,这如何可能呢?
人本身的局限性,在和文字打交道的每一个环节都几乎暴露无疑——我们的命名能力是有限的,捕捉能力是有限的,造型能力是有限的,描述和理解能力是有限的,以及最终最决定性的,我们的记忆能力更是有限的。我们从头到尾就只是有限存在的人,一向拙于应对无限的东西,就跟古希腊的数学家老苦恼于无限的问题一样。
命名能力的有限,是我们只能有限使用文字的起点,这里我们稍稍解释一下,并作为说明的实例。文字开始于命名,这是承接自语言的,命名的理想状态是万事万物都能赋予它一个独特的、不相混淆的声音,更理想是关系程度不同的事物之间,声音和声音既分别,又能有反映其关系远近的程度不同的勾结和联想。但我们的声带构造和想像力显然没这么厉害,它们达不到这样的要求,最明显的有问题结果就是相同声音以及类似声音的命名层出不穷,这种命名混淆现象,背过英文单字的人想必都有一番惨痛的经验,这在转化记录成文字时可稍加补救,运用不同造型(中文)或拼音方式(如英文)来作视觉分辨的区隔,但只能算亡羊补牢,意思说没关系没关系还来得及,其实就只是很体贴很有礼貌的来不及了。
克服我们的声带和想像力局限本来是有方法的,也某种程度使用了,那就是把声音加长(多字的、多音节的),声音变异的回身余地自然加大,得以去除重复,但加长同时也就带来致命性的副作用,直接造成文字的复杂难识,不断增加我们记忆的负担——这里,我们便看到了我们有限记忆的决定性阻挡力量,让很多原则上可行的方式都撞墙走不下去。
我们说过,命名的有限只是实例之一,最终仍是记忆问题,这是文字的决定性两难困境——文字表述完最简单、最明确、最和我们直接相关的事物,它无可避免地要往难的、幽微不彰的、和我们距离遥远的路途走,但我们的记忆容量和记忆意愿却愈来愈难能配合,于是,文字愈往前走,跟得上的人就愈见稀少,解码所赖以成立的共同记忆也愈见流失,文字的密码倾向也愈见明显。
翻翻《辞源》或《牛津字典》,你真会一再惊讶人类创造完成的文字数量何其庞大,而这不过是可考的、意义追溯可及的部分而已,而我们每个人会使用的,又只是这个部分的一小部分而已,其余的只能任它们堆叠闲置在那儿等死,其中当然有相当一些,如我们在“死去的文字”所说的,因生活实况的改变而失去了功能,但老实说也还有相当数量仍堪用如新,只是我们不晓得不记得了。
终归来说,一个无限大的工具箱是不可想像的,我们背不起这么沉重的箱子;就算拼死命背起来也没用,我们一样不可能搞得清楚每件工具的性能及其操作方式。因此,这无关文字系统的腾挪转化能力,而是人的有限存在和他所面对的无限存有老问题,这个很为难的处境,聪明的人很早就发现了,孔子称之为以有涯逐无涯,他老先生的感想非常明确非常素朴真实,那就是——累坏了,真的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