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起来,内地这最终一次的文字全面简化作为,于是显得很特别——最特别之处在于它其实不像因势整理,而是大刀阔斧的主动出击。
直截了当的原因当然仍是时间,认真学习的时间,书写使用的时间,涓涓细流汇为百川,百川东注成汪洋,数亿人口这样子聚沙成塔下来,听起来是很动人的加法演算。
但加法再动人,光这样素朴的时间节约观念,中国人古来至少讲了上千年,老实说绝对不足以支撑起这样排山倒海的空前壮丽行动,还得有其他更多理由、更多胸中怀抱的加入不可,非得有更强力的意识形态为这个作为行动标的物的“时间”加以革命着色不可。
时间,最简单的革命着色方法,就是这样一个历史时间表:过去的历史解释,未来的进步天国,以及如火如荼的革命当下,串成一道时间的必然法则,时间,惟有被纳入这条单向的线性路程,才得到意义,才成为革命的重要盟友,革命的重要资源。盟友或资源,就算只有一分一毫,哪是可以浪费遗失的呢?
简化前简化后,究竟能实际地省下多少时间呢?这不容易算准确,最直接原因便在于每人书写速度不同,每天书写的字数不同,因人而异。就以我个人这样,朝九晚五在出版社当编辑,每天又得写三千个字左右(实际可用的写稿字数加废稿)的人来估算,我因简体字所省下的时间,一辈子加总起来,大概还不够让我睡一场“睡到自然醒”的午觉——更何况,从实际行为来说,我们写字真正所耗用的时间,常常不取决于你的书写速度,而是思考速度,因此,少个两笔三画通常毫无意义。
更何况,我们日常书写,鲜少乖乖地一笔一画写正楷体,我们用的本来就是自然简化后的行书体。
午睡不足的时间要怎么让它变大呢?最直接就是在乘数上动脑筋,把它乘以大陆数亿人口就一下变得很大了——但这种变大方式有意义吗?可利用吗?还是只从不够一个人睡一场午觉变成不够每个人睡一场午觉而已呢?懂热力学第二法则的人都晓得,当能量均匀散落在广大空间时,能量往往是毫无意义的(不是不存在),原因是你无法有效回收,或者说回收这些能量你得耗用远大于如此所得的能量,也因此,这条著名的法则才令人沮丧,甚至说明宇宙末日的必然存在,只是我们等不到而已。
还好另有一个更大的乘数存在,很方便就在手边,那就是——当我们把文字简化想成是一劳永逸的革命,是我们这一代辛苦一次,可“子子孙孙永宝用”(“子”,,头长三根黄毛的小儿;“孙”,,挂小儿臂膀上更小的、还不成个人形的“小儿的小儿”,很幽默的一个造字),这个乘数就因永恒而成为无限大了。我们都晓得,乘数无限大,被乘数只要是大于零的正数,不管多微小多看不见,积也一定是无限大,这是历史上的革命家、宗教家玩不厌的数字诡计,奉永恒之名,所有当下的不合理都自动成为合理。
“在永恒面前,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一代投手贺侠舍在创下大联盟棒球史上最长不失分纪录后的虔敬谦卑之言,面对永恒,我们于是也不好再斤斤计较,尽管我们知道其间有很多漏算,包括不使用文字的众多文盲没因此省下时间,得整笔扣除;包括所有使用文字的人得重新学习,先就得投资一大笔可观的时间;包括所有过去的文字资料都某种程度密码化了,需要转码转译的大量工夫……
然而,永恒有来吗?没有,来的是电脑,才不过几十年时间,用笔书写的文字,逐步被按键输入的电脑文字所替代,笔画的繁简多寡遂失去了意义——对那些相信自己掌握未来的人而言,历史永远是爱开玩笑的小恶魔,但历史如若有知,可能也觉得纳闷,怎么搞的教训你们这么多次了,你们怎么总是学不会谦逊,学不会为不透明的未来留点余地呢?
于是,如火如荼的文字改革,其成果遂和同样如火如荼的大炼钢、深耕密植一样——其实若真要省大笔时间,哪需要动文字脑筋,最简单、最正常、最不伟大地做好日常管理工作就行了,从怠工、喝茶、聊天打屁、午睡等等,把流失在其间的大量时间叫回来,节省下来的何止文字简化的万倍兆倍(绝不夸大)。也许,革命家的定义就是做大事不做小事的人,和我们这些极可能一辈子碰不到任何一件大事的凡人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