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们得稍停一下,解决一个小问题,那就是在文字简化不归路上的一次例外反挫,以及因中文造字方法变化所意外带来的由简趋繁逆向潜流。
今天,我们所看到中国文字中最难写、最图像化的阶段,其实不是甲骨文,而是以西周为主体的铭文金文,其中有相当多的字简直是返祖性地又画起工笔画来了。
比方说甲骨文中作为装酒容器的(“酉”字),在师酉簋上的金文就好看多了,纹路漂亮,线条的弧度也柔和自然。
比方说甲骨文中的鱼,,刻画的只是个不至于辨识困难的鱼形而已,但同样是鱼我们来看凤鱼鼎上面的,,身上的鳞片,胸鳍和腹鳍,头和嘴的构造等等一应俱全,而且还画鱼点睛。
还有我们已看过的车子,这里挑一辆甲骨文出品最豪华的,,但到了买车觚上则成了这么一辆,,或者是来自叔车觚的另一辆,,三辆车并排停一起,真是裕隆速利1200和劳斯莱斯以及奔驰的对比。
但,干吗走回头路呢?
其实从上述古埃及文字三种字体的讨论中,我们不难同理猜到可能的答案——铭文金文是刻在重大青铜器上得以留存下来的文字,这不是正常的书写,而是表功、分封、权力的移转灌顶所用的,因此,它考虑的不是文字的素朴表述功能及时间的节约考量,而是展示、夸耀,甚至刻意地愈繁复愈好,这才配得上辛苦铸成的青铜宝器,也才能和日常书写分别开来,让人一看就晓得是神圣、郑重且不常有的大事发生。这正是文字穿起燕尾服、戴上高顶礼帽参与权力大游戏的乔张作致。
所有的神圣游戏差不多都是这么玩的,它不容改变,而是存留最原初的模样(因此铭文金文极可能部分展示了甲骨文之前更古的文字造型);它不要方便,甚至刻意地繁琐,烦死你为止,好像人不因此吃点苦头便不足以彰显你的虔敬;它就是要浪费时间、浪费到你心痛甚至妨碍生计也在所不惜,你的寸阴寸金不花在此事难不成还有哪里更神圣的用途吗?
事实上,古埃及负责书写这类神圣文字的书家,还会因为整体美学的配置平衡考量,不惜破坏正常文法,略去某个字母,垫进无意义不发音的符号——文字在这里是祭品,牺牲正是祭品的别名,没什么好说的。
此外,铭文金文的书写空间,是准平面式的铜器表面,既实质性地解放开竹简的狭长形态制约,在心理上又不受制于因此而成书写习惯的狭长字体,因此,它奔放开来,是长是扁是直线是弯弧,但以美观为依归。
因此,铭文金文的趋繁反挫行径,其实并未逸出我们对文字简化的基本理解之外。它是特殊用途,因此特殊手工打造而成的神圣文字,在它如孔雀般缓缓亮起羽毛同时,周代人在竹简上心平气和书写的,仍是持续简化中的凡俗字体。
至于文字变化的趋繁潜流,我们指的是形声字的新造字方法,这是一种把既有文字当积木玩的堆叠式方法,二合一当然会让文字笔画升高,像“鞭”、“璐”、“撻(挞)”、“瀕(濒)”等等,但还好堆叠不会无限制地进行下去,毕竟声符的表音部分是可自由选择,造字写字的人也没必要自讨苦吃找难写的,我们从实际的造字成果来看(翻翻字典就可以了),堆叠大致停在最多三层的地步如三明治,因此事情远比想像中的不严重,一些笔画最多最整人的字,事实上并非形声字,而是更早的象形字或会意字,只因为当时他们无须太警觉时间(有更多时间和更少的书写机会),只专志尽力表述自己心中的淋漓图像就可以了。
比方说“铸”字,甲骨文就画得极仔细,,是双手把熔好的金属溶液倒入容器之中;或者像烧火煮东西的“爨”字,这个字甲骨文没留下来(应该有),我们只能看小篆,,很清楚,下头是手持木材生火的画面,上面还有双手料理煮物的图样,巨细靡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