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化其实时时在进行,处处在进行,那是因为文字演化结构性的无可避免,我们仿马克思的句法,文字自身即埋藏了自我简化的种子,它就是自身复杂性的掘墓人。
埋藏在哪里呢?埋藏在文字扎根所在的共同记忆土壤里——我们谈过,文字是脚印,是痕迹,是线索,是密码,如果共同记忆这个部分堆积得愈多愈广,我们所赖以解码的线索需求也可相对地降低,而文字在实用过程中,本身就为使用者堆叠了更多的记忆,从而更节约更快速地完成沟通,因此,除非尚有其他目的(审美的、夸示的),否则书写者不用精致费事地去画三只鹿,观看者也不用傻等那么长时间才看懂你要干吗,这种文字使用自身所必然形成的你知我知掌故,也就必然驱赶文字的持续简化、线条化、符号化。
因此,文字的由繁趋简走向是普世性的,每一种文字系统都一样,简到什么地步呢?简到就符号本身已发生混淆,得靠情境和上下文的线索辅助,才能堪堪支撑住解码需求的地步还持续进行不休。比方说英文世界的字首缩写简化方式便在近几十年内大量且加速地出现,你得仰靠其他配合文字的辅助乃至于文字外的线索(语气、表情、个性理解、日前的谈话、存款数字的变动与否、信用卡账单等等),才能知道你家老婆大人所买的CD,究竟只是几十(夜市盗版)几百(店里正版)块钱的新歌专辑呢,还是大家得坐下来恳谈一番说好下不为例的昂贵克丽丝汀·迪奥的某套装某皮包某名家设计珠宝?
这个普世性的文字简化趋向,也一样在每个文字系统促使两种甚或两种以上繁简不同书写方式同时并存的现象——比方说,古埃及文便同时存在三种书写方式,最麻烦的一种希腊文称之为Hieroglyphic,意思是“神圣的”,主要使用在庙宇、纪念碑或坟墓壁上,这是最美丽也最费事的图形字体,目的不是要传递日常信息,而是虔敬、美观的展示性需要;其次一种希腊文称之为Hieratic,意思是“教士的”,使用于纸莎草的书写上,可能因为主要是宗教性的祭文或赞美诗,这是较简化较快速的行书字体;最后一种希腊人称之为Demotic,民间的、大众的,出现的时间稍晚(堆叠文字自身掌故的必要延迟时间),字体也最马虎,看起来只是零乱不堪的点线而已,这就是古埃及文的通俗字体,用于一般的行政记录文书上。
中国也这样,小篆和隶书重叠相当一段时日,主要是秦的大征服行动和苛刻法令,在短时间制造出太多奴隶来,迫切需要一种更快速更简化的书写字体来应付日常文书作业,这就是隶书之所由来和得名的原因,是小篆统治时代的通俗字体并在他日扶正;另外,在楷书为主体的阶段,中国人同时又发展出书写起来更快更方便的行书和草书,就像古埃及的三种字体并存一般;还因此促生了东邻日本的两套字母系统,规矩板正的片假名,用于庄重的专有名词,以及稍后出现可龙飞凤舞的平假名,用于日常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