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和完美绝不相容,因此文字统一工作背后所隐藏那个完美文字的终极奢望,于是也绝不可能——文字是一个不会有终极完成的符号系统,只要时间还在发生作用,外面的世界还更迭变化,意义的海洋一天不枯竭不静止,文字便得保持开放,继续尝试(并犯错),继续做事情,不能关门休息。
而文字核心的统一部分,恰好是文字系统中“暂告完成”的静止部分,要用静止的文字去对付奔流不息的意义,这不就是“刻舟求剑”的老故事吗?——这个由傻瓜实践出来的聪明故事(你看,傻瓜会为我们带来这么好的故事,没骗你吧),为我们揭示一个有意思的画面,那就是,文字系统像一艘平稳不易察觉、漂流于意义大海的船,你试图在移动的船身刻下固定的记号,只因为我们并未察觉,在那一刻我们事实上已同时动身离开。
要如何对付移动中的意义如捕捉一只振翼而飞的鸟呢?首先,你就得让文字也跟着动起来不可。这至少有两个面向,一是文字本身的轻灵弹性,不能要求它拖着沉重的装备,既成的文字成果供给它材料,但发现合用趁手就勇敢拆下来,因为你此刻的身份是猎人,而不是博物馆管理员;一是文字必须保持在现实世界之中,保持在意义的第一线,在这里,你才能找到如卡尔维诺所说的,点燃意义的火花。
火花是个很好很准确的意象,为什么?因为文字终归不相等于它所表述的事物、概念和意义,文字只是线索、谜题、痕迹和密码,功能就像炸药的引线,你在这头要能打得出火花,那一头的意义才能灿亮爆炸开来。
文字只是线索、谜题、痕迹和密码,这些玩意儿都只是为着引导解开最终的意义而存在,因此,它不仅不需要视为神圣,更是可舍弃的——我们喜欢甚至尊敬并学习好的文字,从这层意义来看,是因为它是好线索和好谜题,精准打出彼时的火花,我们倾慕的正是这份富想像力的聪明。但在漫长的解码猜谜过程中,如果它赖以成立的共同记忆部分,已因现实情境的改变而流失、湮灭、失忆,让线索中断痕迹不再可辨识,那你就得换一套人家猜得到的新线索、谜题、痕迹和密码。
唯名论的毛病便在于跳过了文字的线索意义,直接误认文字就等于指称的事物本身,于是谜题遂不可更动不允许替换,迟早上了神圣的供桌,这正是文字的异化——而唯名论的预备军,正是那些清扫文字久了、相信哪个东西一定只能置放在哪里才叫“纯正秩序”的顽固之人。
被广漠无垠意义海洋包围的小小文字孤岛,不断遭受意义波涛的拍打侵蚀,也不断听见意义潮声的召唤。它的工作多且沉重,往往力不从心(这不必看张大春揭短文字的一篇篇小说,我们都知道文字是个满身缺憾的符号系统),步履紊乱在所难免,它需要的东西可多了,至少包括勇气、坚毅和想像力,而不只是满口怨言、絮絮叨叨不停的负责扫地之人而已。这些扫地的往往不晓得,他们所誓死捍卫的美好成品和秩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些勇敢、自由、富想像力因此不可能太爱干净的人捕猎回来的,他们当时在捕猎的间不容发时刻,耳旁可能也一样响着“纯正文字”、“纯正文字”的烦人声音。
就连我们这个愈看愈漂亮的也是如此——这谁都知道是假的,是错的,纯正的尾巴哪长这里,哪长这样子。但这真的是一条好尾巴,有卡尔维诺要的火花,一下子就抓住你眼睛,全世界再难以找到的一条最美丽最独一无二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