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乃至于错误的不稍歇渗入且不断对文字的发展起重大作用,这是文字本质里的邋遢成性,但也是文字的自由——有洁癖、太讲求秩序的人,基本上,很难忍受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文字是建立于共同记忆的符号,由因之而生的契约而成立,它的确有爱干净、寻求秩序分明的天性。这个明朗而且生活习惯良好的部分,构成了文字的坚实核心,也是那些爱干净、爱秩序的文字使用者(比方语文老师,他们所学、所负责的便是文字的每日清理打扫工作)最珍惜的所在,因此,能力所及,他们会在课堂不断教导纠正我们哪个字其实是错的,意思不是这样的,不该这么念的,不该这么写这么用的,还会利用个人的闲暇投书报纸来指摘来呼吁。而且,每隔一段时日有其中某人或某一部分人掌权时,往往便会促生一次文字的全面统一工作(如秦朝小篆的“书同文”,这我们在往下《简化的字》时再谈)。这种隔一阵子来一次的文字大扫除是必须的,不过度刚愎肃杀的话也是好的,让符号和意义的关系再确认,文字稳定、放心,像复杂道路网络整理出清楚的标示,开车驰骋于意义之乡的人不迷路。
但扫地的人都知道,扫干净了仍然还会脏乱,这种事没一劳永逸这回事。
正常的文字总体图像差不多总是这副样子:一个可靠、秩序井然的坚实核心,外围一圈模糊、紊乱、屡屡是意外和错误的灰色地带,不是谁要它长这德性,而是因为文字得永远是未完成的系统,以此衔接着更外头那个永远在生长、永远处于流变之中的总体现实世界,那个意义的混沌大海。文字的界线,如我们谈过的,只能是半透明层,因此,在它努力汲取意义之海的资源维生同时,也就得一并承受意义波涛的持续拍打冲击,就像讨海生活的人家——有点常识的人都晓得,保留邻海这一圈空地任它自由荒芜是必要的,傻瓜才想占领它盖房屋别墅,那叫做明白而立即的灾难。
而这圈不强加占领的自由土地,尽管有凶险(看报纸我们知道每年总要卷走淹死定额的玩水之人),却往往是最美丽、最吸引人来的地方,生态狞猛但复杂强大,因此生意勃然,辛苦劳力讨生活的人来,弄潮嬉闹的人来,谈恋爱的人来,无事游手好闲的人来,实在厌倦于拥塞沉闷城居生活、不想再满眼人工建物的人来,也许还夹杂了少数较敏锐较勇敢的研究者于其中——我们稍稍站远点看,就很容易看得出来,它包围了坚实的文字核心,仿佛一圈似成形未成形的光晕,非常漂亮,像凡·高《星夜》那般旋动流转。
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保护偶然和错误的,而不是保护秩序的。自由一方面是怀疑论者悲观主义者,它根本性地怀疑秩序的终极能耐,打死不相信谁能预见未来一切变化,从而先画好完美秩序蓝图等在那儿;但自由另一方面却乐观勇敢且体贴入微,它肯定偶然和错误的价值,它勇敢进入偶然和错误的风浪之中,捡拾几乎只在偶然和错误之中生存的想像力,并转身慷慨赠与它所不信任的秩序,以为他日更好秩序更新生长的建构材料。
这就是文字系统的离心力部分,相对于文字系统的统一向心力并予以平衡。没有这个自由的向外离心力量(假设的,不会真的发生),文字会被森严的秩序统治而不断内聚,这像垂死星球的重力缩陷现象,不断往内缩陷,从而又不断增加引力产生更大的缩陷力量,最终,就连宇宙中最轻灵、最自由的光子都无法逃逸,这就是我们都听过的“黑洞”,完全无光的所在,满天星体中最可怖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