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疯子骗子,这里打岔一下,我们习惯听说也习惯跟着说这样的文字归纳性解释:“子是男子的美称”,因此,孔子是美好的孔姓男士,庄子是美好的庄姓男士。这没问题,但准此要领,那是不是说疯子也就是发神经异想天开的好男儿,而骗子则是爱说谎爱编不实故事的可敬男性呢?除非这用来指称以想像力为体、以编故事为用的可敬小说家如张大春才差堪成立,否则所谓的“美称”可能是不尽然的,此外,还有痞子、傻子,以及已经涉及人身攻击的秃子、聋子……
因此,我个人宁可相信,在最原初,子就只是男性的泛称,甚至更素朴更广泛的,人的基本泛称(造字用字,的确如女性主义者所指控的,有甚多男性观点主宰之处,比方说“人”的造型不管或立或卧,或,都暗示了男性,女性则要特别另创造型,摹写成,这是彼时的历史实然,文字只负责留下罪证而已),不必然表达敬意,也不必然心怀鄙视,然而在历史的长期使用过程中,一部分“子”字遇到好人家向上提升,另一部分命运乖蹇向下沉沦,一个红海两边分开,遂有好子,也有坏子。
文字发展,便在如此有效因果又随遇而安的作用下,不可能测准,甚至制造笑话而习用不知,你可以斤斤计较,像个讨厌的人(比方说“好好先生”明明原来是骂人的贬辞,你怎么可以用来恭维可敬的自家父亲和国文老师呢?),也可以沿用不疑,做个快乐的猪。
这里,我们再来看两个形声意符的意外转向,两个都不是我们太喜欢的“部首”,生老病死,人生永恒而真实的苦难其中两大项,生病的“疒”和死亡的“尸”。
有关“疒”的字,我们其实一大早就见过一个,那就是“夢(梦)”(),睁大眼睛在睡觉时还看到东西的人,这个“疒”,在最早的甲骨造型其实摹写的就只是一张有床脚的床而已,,后来才补上“木”的意符而正式写成“牀”或“床”——这里,因为文字线条化演进的偶然结果,后代的我们遂看不到“梦”字里头的成分,一如“牀”字也同时演化成“广”字边的“床”一样。
梦是不是病呢?或说有没有疾病的暗示,在弗洛伊德出现之前?可能有此联想,但更主要的,可能是神秘的、启示的宗教性洞见或预兆,这大多人谈过,不在这里麻烦。这里,比较明确的桥梁仍是具体的床本身,在甲骨文中,“疾”字的造型基本上有两组(“病”是形声字,出现较迟,亦未在甲骨之上现身):一是中箭,;另一组比较精彩,以床为基本场景,躺着各形各状冷汗或鲜血直流的人,如,以及怀孕的女人,。
然后,这个卧病于床的人可能就此挂了,遂成为另一个甲骨字的这款模样,,“葬”字,当然,床上的死者是已经符号化的朽骨替代尸身,不真的把人置放到如此地步不加处理。
甲骨文时代,在床上的活动记录差不多就这么多了。挣扎的梦、卧病的身体和死去的人,大概也因为这样,文字中这个意象遂沾染着相当程度的不详,暗示着痛苦和死亡——于是,一张静止的床,半合理半魔幻的,成了中国人肉身变异、衰竭、死亡的象征。
这个今天我们很可能得说“病字边”人家才听得懂的“疒”形部首,字典里正确的读音仍忠实地念成“牀”,它的形声新字在周代的篆字大量出现,随便收集都有好几十个,包括劳累的“疲”、“瘏”,各个不同部位化脓生疮的“疕”、“疡”、“疥”、“痔”、“癰”,长痱子的“疿”,顽癣的,疖子的“痤”,头痛的“瘠”,腹病的“疛”,热病的“疢”,寒病的,关节炎的“痹”,肿瘤的“瘕”,无伤口肿起的“疻”,创口愈合不了的“痄”,恶臭之疾的,酸痛的,当然也有不幸中之大幸的小病“疵”,更好的病愈逃过一劫的“瘥”和“瘳”,此外,也还有一堆不好追踪,但并非不能猜测的病名和疾病相关文字如
绝对不是说周人比商人体弱多病,这只是医学有了长足进步的直接证据,尽管我们很容易注意到外部之疾远多于内部,对病征的注视远胜于潜在病因,但总比甲骨字的卧床等死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