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原初意象的选择可以是任意的、随机的,但一旦选择确定,往下据此而来的发展便得受到这个选择的制约,就像你在空白的平面上任意选一个点当坐标原点意思一样。
有关这个任意性和制约性,在《中国古代社会》书中,许进雄先生曾问到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甲骨文中的四脚野兽总是站起来?像用后脚直立起来似的。
这让我想到英国推理小说最特别的一代女杰约瑟芬·铁伊关门之作《歌唱的砂》书中以诗呈现的大谜题:“说话的兽/静止的河/行走的石/歌唱的砂/看守着这道/通往天堂之路”——这首奇怪的诗被留在凶杀的火车卧铺车厢里,逗人遐思。
当然,不管有多少人殷殷期盼,天堂从没有降临过世间,在造字时代的中国自不例外;而动物在中国这块古老大地之上的演化亦没发生太动人的奇迹,因此,也从没有过一个高智慧、直立行走的神秘动物王国如小叮漫画故事在此存在过。
这些马、豕、兔()、象、虎、犀牛等等何以一个个站起来呢?答案再无趣不过,许进雄的答案是受到书写工具的制约——彼时甲骨文的主要书写工具乃是日后沿用的竹简,以毛笔沾墨汁书写其上,正因为竹简狭长形态的制约,中国这些寻常兽类只好虚拟地走上梦幻的进化之路。
有关甲骨文的书写工具问题,许进雄有各种角度的漂亮证明,好奇的人可直接去买《中国古代社会》阅读,这里,我们只摘出甲骨文宛如目击证人拍照的部分——“聿”,笔的原形字,,是人手持毛笔的画面;“書(书)”,,拿毛笔沾墨汁的画面;“畫(画)”,,持笔画出图样,最早可能和织布有关;还有,我们已见过的“建”,,气魄十足地进行大路兴建规划工作。另外,“册”,最早代表书籍的字(闽南语今天还这么念,“读册”),,标准用绳子穿成的竹简模样;“典”,重要的书籍文本资料,,双手恭敬捧着一叠竹简的模样;然后是“删”,弄错了要予以去除的意思,,是书册之旁再放一把小刀,这小刀不是刻字用的,而是拿来削去写错的部分重写,也就是最早的橡皮擦、立可白云云。
这其实非常非常合理,制造业不发达的彼时人们,所选择的日常书写工具,必定得是方便、易得、取材不虞匮乏的自然材料,所以古埃及用纸莎草,印度用当地某种大树的大叶子,古巴比伦遍地黄砂,则用水和成泥版在上头写他们的楔形字——相对来说,牛的肩胛骨和大龟的腹甲实在是太昂贵太昂贵的珍稀材料,也正是它们的珍稀难得才保证了它们的神圣力量,而成为权力拥有者独占的问卜工具,问重要无比(掌权者以为的)的国之大事,事实上,在《左传》中还有灵龟国之重宝引发觊觎的记载,而周代的蔡,据说就是负责保管掌理周天子占卜所用龟甲的重要诸侯。
如果甲骨文时代的一般性书写工具真的是甲骨,那我们得祷告千万别出现像托尔斯泰这样才华洋溢、格局恢宏的大小说家,否则一部《战争与和平》还没写到拿破仑出兵攻俄,中国的牛只和乌龟就已宣告绝种,我想谁都不乐见这样的情形发生。
好,用竹简,但竹简为什么不能摆横了来写呢?事实上许进雄也跟着这么问,但没为什么,事实上就是没有,彼时中国人二选一决定了直式书写,这个任意的、随机的结果,相当程度制约了往后的字形发展,也相当程度制约了中国人往后数千年的书写习惯,甚至在发明了其实可以高兴怎么写就怎么写的纸张之后,仍乖乖地由上而下由右至左,甚至还仿昔日竹简画上垂直线条自我设限(如十行纸、笔记本等),一直到西风东渐洋文已传入多年后的今天,横式书写才在宿老凋零殆尽的情况下缓缓抬头,不再被斥为异端媚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