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睁大眼睛、眼前光影缭乱的游手好闲者,如文字般持续漫步于属于他的通衢大路之上,我们就跟着他的眼睛也张望这路上的一切吧。
首先,这路是怎么来的呢?路,当然是人走出来的。
但这句包含着浓浓教训况味的睿智人生俗谚,极可能只说对了一半,最早最早的路也许是鸟兽走出来的,人尾随其后——比方说较具开路之力的兽群,甲骨文中有个今天我们不再用的字,是羊群走过的画面;也通常有蛇,,这个字就是蛇字的原形“它”,惟“它”字较常被引用的是另外一型的,一条可能是被无意踩到或骚扰的蛇忍无可忍瞄准人脚的一触即发画面(人不惹蛇,通常蛇也不惹人,因为人并非它的食物);然后,便是追逐之事的发生了,今天的“逐”字源于追赶野猪的,但甲骨文中,被追赶的还有鹿、大象、狗等其他造型,只要有肉,无所不追,追着追着,路就清楚踩出来了,于是金文以降的“逐”字,便添加了道路的符号,呈现出的模样来。
但这时候的道路还太荒芜,属于猎人,而不是游手好闲者。他需要路况更好、人群更聚集、景观更热闹的大路,因此,他得耐心等待这自然的道路被人为地加工——甲骨文的“建”字和“律”字,可能是同源之字,呈模样,或再加脚印符号让此一信息更加清晰的,是手握一管毛笔(当时就有毛笔了,不待日后秦朝大将蒙恬的发明,后来出土的战国时代毛笔也绝非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支),规划道路打算开工整建的模样,这个气象万千的“建”或“律”字,为我们存留了当时十大建设之类的宏伟证据。
“你建好它,他们就来了。”——新的大路之上,仍然有牛羊走着,但注意这回后面跟着持杖放牧的人(“牧”字我们看过,但还有加道路符号的或),你跟他们后头,趣味盎然,有某种不期而遇的愉快心情(“逆”字,);你也轻松地就越过某个背着人迟迟而行的(“遲〔迟〕”字,,一个因背负着另一个人而步履沉重的人),但路上并非都是快乐的画面,也有人押着可怜的奴隶不知要往哪儿去,你注意到这名奴隶脚上还系着绳索,防止他逃跑,因此举步维艰,很快就消失在你背后再看不到了(“後〔后〕”字,,绳索加脚步的会意字)。
路旁还有跪着祭拜或正进行某种仪式的虔敬之人(“御”字,,原意被假借之后已然遗失了),此外,也有甚多不愿走路的人,不管是基于实际的身体考量,或仅仅只为着夸示身份地位,乘坐双人抬着的舒适肩舆(“輿〔舆〕”字,,或“興〔兴〕”字,);道路上也来来往往走着各式各样华丽的车子(“車〔车〕”字,、、、、);路旁停着的车子旁边,有人正待登车,另外一人手持垫脚之物协助他(“登”字,)——还好当时这些手工打造、式样装饰个个不同的车子数量仍相当有限,速度也不快,不会威胁到闲步的人,只增加眼前的景观和速度节奏变化而已,就像本雅明所讲的,马车的大幅度兴起,在伦敦街头抢去了走路的空间,但在巴黎还好,没侵犯到人行的步道上来,仍为游手好闲者留着余地。
也正如巴黎的游手好闲者需要拱廊街,需要百货公司和柜窗一样,这道甲骨文的新大街两旁也有了变化,长出了式样、功能和意义不一的建筑物来,有可能是占地较广大、权力掌握者所居并行使权力的宫室(“宫”,),也有大概是作为祭祀所在的庙堂(“享”,),还有高出一般人居室的大型豪宅(“京”,,“高”,),人形的屋顶原是避免积存雨雪的必要设计,却也因此割开天空的浑圆完整。这些屋子开着双扇或单扇的门扉(“門〔门〕”,,“户”,),并有着可容不经意窥见室内的窗子,窗子还可能是陶质的,饰着漂亮的窗花筛选光影(“冏”字,)。
居处和人口这么密集起来,做生意的人当然也就跟着来了,这是人口集中、分工渐趋细腻后必要出现的局部性交换经济,他们用实物性的斧斤(“斤”,,斧头的原型,后来也因此转注成度量衡的单位,完整记录了如此的交易经历)和远方的美丽海贝(“貝〔贝〕”,,后来成为有关商业活动的文字最重要的构成附件,如“買〔买〕”、“賣〔卖〕”、“貨〔货〕”、“貸〔贷〕”、“質〔质〕”云云)作为交易媒介。这个新兴的经济活动看来是有力量有前景也有当下利润的甲骨文中的“得”字呈,在大路之上一手拿着海贝的图像,我想,这是正当商业所得,而不是靠运气捡拾而来或凭技术窃取而来。退一步来说,如果在这道大街上那么方便捡拾到或窃取到珍稀的海贝,那也未免太热闹、进展太快了,这并非不可能,只是这还要等上好一段时日,等大街更热闹、有更多人前来,在人挤人的摩肩接踵时候才差堪想像。
游手好闲者,关心的与其说是商业的发展前景和历史意义这些迢迢的东西,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毋宁还是眼前的活动本身和大街的变化。这里,有附近的农人、猎户和工匠贩售游手好闲者熟悉的本地生活产品,像把这地区的活动和其结论作总结性的呈现,偶尔也会有陌生的远方行商顺大路而来,展示一些从没见过的动物和货品,这种时候,总吸引了最多人的驻足和问询,是大路之上不定期的自发性节庆,这些奇怪不知道名字的商品和贩售者本身都隐藏着一个个没听过的故事,源生于一个个没听过的地点和经历。陌生行商的介绍说明几乎总是夸大的、诱骗的、荒诞的,用这些价值的不明添加物把眼前这个可见可信的、大小恒定的实物给装填饱满起来——《山海经》大约便是大街市集的如是产物,奇怪的山,奇怪的河,奇怪的土地,生长着奇怪的草木土石和鸟兽,每一个自然物都拥有呼之欲出的可信核心实体,但它们,尤其是外表线条,又总是变形的、扭曲的、闪动不居的,一种又荒诞又具象真实的存在,是行商狡猾的魔幻写实作品。
于是,人来人往的实体大街便也成了某种隐喻了,它通向外头不可知的世界,也通向外头不存在的世界;载运过来外头不可知的物和人,也同时带来外头并不存在的物和人。
声音的杂沓起落,让被包围的游手好闲者脑子缭乱起来,就像我们说喧嚣的那个“嚣”字的样子,而他脑子一下子装不下的众多讯息便继续在空气中扩散、纠缠,并随机化合——有行商的夸夸吹嘘,还有因此引发起来更杂乱无秩序的惊叹、感想和评论即席发表乃至于争议,此外,尚有其他贩售者不甘示弱的相应叫卖声音,有车行的声音,人和牛羊行过的脚步声音和随尘土一蓬一蓬而起的话声和叫声,可能还有一直持续着不受干扰的流水般织布声音(“經〔经〕”,,装好经线的漂亮纺机模样),有街边作坊的叮叮敲打声音(“攻”,,在某种器物或作台上敲打),甚至还有新起的工事房屋正进行中,加进来夯土的沉沉实实低音(“築〔筑〕”,,夯打的字,夯土时外层先用木板层层固定,填土其中,再一段段夯实,这个虽是稍后的金文,但仍保有用大锤夯打的生动模样,至于竹字头,看起来只是个美丽的背景),以及挥汗工人协同使劲时高亢拔起的吆喝歌声。
本雅明说这样的大街总是危险的,总会通向犯罪——取代咬人脚跟之蛇这种自然性危险的,有人和人聚集的小不忍斗殴(“鬥〔斗〕”,,两个因出手扭打而头发散乱、肢体扭曲的人),大街上也出现诱捉小孩的贩售人口歹徒(“俘”,,抓落单小儿于大街之上的可怖之字)。
当然自然性的灾变威胁一直是存在着的,尤其是华北著名的水患,甲骨文的“衍”字,,便是如此可怖的景象,街道瞬间成为洪水之路,淹没一切。
当时,这自然的威吓力量是比战争杀戮更可怕的毁灭者,因此,中国最早的筑城动机不因战争,而是防水。夯土的城墙呈斜角的缓坡状,毋宁更该视之为堤防,城墙还要有人巡逻照看,甲骨文的“衛(卫)”字是,四个大脚印环着四面城墙,这是个有正经事在身的勤苦之人,和我们无所事事的漫游者恰成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