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农耕的劳动节奏根据的是植物的生长速度和变化,那畜牧的劳动节奏显然根据的是动物的生长速度和变化——那更是不需要急,也急不来的。
甲骨文的时代,人们养些什么呢?牛和羊是最温驯的,采取放牧,因此牧的字形又作,赶的换成羊;又作或,加上道路符号以标示公共空间,让它们吃野生的青草,等天黑再收工回家拴好,图像于是变成了或,这两个字都是“牢”。
马的野性强,,长脸,聪明的大眼睛加猎猎飞扬的鬃毛,始终介于驯服和不驯服之间,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操控管理的,属于专门专职性的特殊畜养和训练,不纳入彼时自然经济体制的家常畜牧之中,毋宁更倾向归属于和国家部族有关的军事工业。这样的情况延长相当久远一段时日,秦汉隋唐地一路贯穿下来,因此,中国古来对危险事物的描述,经常取用驭马的类比,而善于养马驭马的人或氏族如造父,也就成为有特殊历史地位和声名的重要人士和氏族。
甲骨文中养马的字是,这个字独立成为“廄(厩)”,而不一般性地并为“牢”,显然是清楚意识到豢养的人事时地和牛羊有本质上的差异,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记录。
比较一波三折的是猪,(豕,原来的猪字),这原来是勇猛狂暴的动物,像台湾地区和日本小岛之上,野猪都是初民敬畏的对象,日本的战国武士甚至“立志做一头猪”,头盔甲胄都要取野猪为象征,当然不是自谦好吃懒做肥胖肮脏,而是如宫崎骏动画《幽灵公主》里那种不畏死的战斗精神。因此,猪的相关甲骨文显示它最早是狩猎的对象,像今天的“彘”字,楷书字形中还忠实保留了“矢”字,致死的弹头还好好保留在尸体之中,原来摹写成,一箭贯穿猪体,这字我们本岛的老阿美人大概一看就懂,并油然忆起往日时光,会掉眼泪的。
猪的驯养,关键可能就在这个有趣的甲骨字,,这是“豖”字,这是一头横遭去势的太监之猪,生殖器和本体已然分割完成,不再发情,没力比多支撑的勇悍斗士遂像泄了气的气球般,变成——呃,变成跟猪一样。
这个大自然界最弗洛伊德的动物,从此就成了家居型生物,不抵抗,自暴自弃地猛吃发胖,,家,我们最温暖的地方,离乡游子怀念落泪的对象,猪于是快快乐乐地在此落地生根下来。
至于犬,,是忠心耿耿且自己懂得打理自己的动物,据动物学者的研究(如劳伦兹博士的《当人遇见狗》),和人的结交相处时间最长,生活融入最深,虽说偶尔也得牺牲供应肉食,但基本上它是朋友、雇工和经济性生财工具,可帮忙畜牧和田猎。因此,甲骨文中的“兽(兽)”字是,还不是概念性的四足动物通称,而是狩猎工具展示图,包括一枚田网和一头好猎犬,由此会意出狩猎之意。(字另一个解释很有趣,是人类最早取用的丫形树杈武器,然后在树杈两端绑上锋利的石片以增加杀伤力,则成为,这还不够,后来又在柄身捆上石块,以为捶击之用,才成为。)
还有美丽的鹿,,还优游在野地田间,会成群来偷吃庄稼,尤其在时局不好、田圃乏人管理的逃难时刻,这就是“麋鹿生于郊”的乱世图像。然而,鹿是初民恨之牙痒痒的动物,却也是远远看去最美丽的动物,尤其是那对大叉角,因此,“丽(丽)”字的甲骨文以鹿为模特儿,,强调的便是这对得天独厚的大鹿角。
我们总结一下:鹿在田野,想照料不可得;狗是玩伴兼工作同仁,不用照料;马是特殊对象,一般照应不起;牛羊驯服,管理容易,如《说苑》书中杨朱所言,三尺童子一竿在手,上百牛羊要东往东要西往西,毫无困难;只有猪比较费事,因为太好吃了,还好它并不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