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时间不是具象可见之物,甚至不知道该说它是否真的存在,它毋宁更接近我们对于事物变化的速度和频率的某种知觉,必须整理出一组稳定可丈量的秩序,它才从变动不居的万事万物中显像出来,像阿拉丁故事里禁锢于神灯中的巨人精灵一般,驯服为我们所用。
但在眼前万事万物包括自己的器官身体毛发,各自以或彰或隐、或稳定或暴烈的不同频率不同速度奔赴向前的众声喧哗之中,彼时只仰仗肉眼辨识的人们,当然不可能也没必要一下子就找出诸如石英振动频率之类的来作为时间整理的依据。太阳会是其中最方便看出变化及稳定节奏的第一选择,其次则是同样稳定变化且滔滔不息的流水。但太阳很明显比流水多了两大优势,一是它的变化方便丈量,比方说我们可通过它和人相对位置变化乃至于日影长短来测得;另一则是它同时扮演天地照明之灯的特质,使它的变化和人的素朴日常作息同步,不像“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你不可能伸脚入同一条河流两次”的悠悠流水,虽说流水的基本造型毋宁更接近我们对时间的形态感受,但流水召唤起来的是另一种哲学的、生命本体的时间感,而不是可丈量,让人在家居生活工作中一回头就知道今夕何夕的时间刻度。
然而如此说来,我们找寻甲骨文时钟的英勇行动也就未免太伤感情了点,图像残缺不成规律不说,尤其从日出东方的“旦”一口气就跳到日影已然偏斜的午后,光阴白驹过隙,这隙缝也未免太窟窿了一点不是。
因此,我们才主观武断地在其中加入两个问号,把位置先给保留了下来。我猜,很多人的第一感想可能跟我一样,想到“旦”字后头应该填入个“晨”字,不是又有日符、时间的标示又正正好对吗?——不,很令人懊恼的是,甲骨文中的确有“晨”,但问题它长成这个样子,,上方是双手的符号,下头的(即辰字)则是蚌壳类动物,大概意思是很朱子家训式地要你手持蚌刀(初民的简陋耕具),一大清早就下田耕作之类的来代表清晨时光,因此,这里头完全没移动投影的太阳,那是双手万能的符号在文字变化长路之中错误转变而成的(这在文字史上极常见)。
懊恼可以,但惭愧则大可不必,因为就连千年以来被中国人视为文字学不动教科书《说文解字》的原作者许慎都一样在同时间同地点栽了跟头。许慎找了个篆字,,并洋洋训以高悬人头顶的解释,完全不管指称的时间根本不对。纯就字形来说,许慎这个字,一副天地之大只剩一日一人当头对决的燠热景象,如果甲骨文能有这个字那就更好了,我们可以直接拿来塞入预留给正午的那个空缺之中,并由此推断它就是“午”字原形。
某种意义而言,许慎的诸多错误是值得同情的,最致命之处在于他没见过甲骨文,所能依据的文字是稍后的篆字,而篆字线条的独立美学化,很多字已和原初的实像有了相当程度的脱离,往往倒过头来成为解释的陷阱,这提醒我们在参考《说文解字》时非得审慎小心不可。
《说文解字》最具代表性的错误是“武”字,这是许慎直接袭自《左传》的被骗实例。相传春秋时南方楚地如日升般崛起的年轻雄主楚庄王曾根据此字作过一场辞义兼美的洋洋洒洒演绎,以为“武”字正是由杀人的“戈”和高贵的心理克制“止”所合成,从而相信“武”的真正精髓是“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云云,一句话,也就是“武”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武”这类如今大家都会的文字禅理。许慎照单全收如此解释,这就是“止戈为武”之所由来。
但你若看到甲骨文的“武”字就当下破案了,,上头是“戈”没错,“止”字一如我们已经知道的,是个脚印,代表“步伐”、“移动”,因此,这字可能是某种军事性舞蹈,也就是相当普世性且不乏一路承传至今那种兼含了祭神、祈福、夸兵、记功和实际操兵演练的所谓战舞,如唐太宗李世民的《秦王破阵乐》,如陕北一带豪放淋漓的腰鼓舞,或如喜欢英式橄榄球的球迷都晓得且巴巴等着看的,当今全球首强新西兰全黑队上阵前,总仪式性地跳一段战舞鼓舞士气并威吓敌手(通常是南非羚羊队或澳洲袋鼠军),这是他们学自土著毛利人的传统战舞。
也就是说,这个没那么哲学沉思意味反倒手舞之足蹈之的“武”字,毋宁更倾向于声音相系的“舞”字,差别只在于道具不相同,甲骨文的舞字原是,是舞者双手持着饰有流苏一类的鞭状之物,这就是今天已被假借而去的“無(无)”字,因此才又加上舞步图解说明的脚印符号以示区分,而成为“舞”。
“武”字的另一可能解释没这么锣鼓喧天,而是小心戒备(戒,两手持戈状)的“行军”或“巡逻”之意,这我们可从它另一个添加了道路符号的甲骨造型看出来,。
当许慎和后来千年以降的中国人只能用篆字危哉险哉解释文字的同时,这些一翻两瞪眼的甲骨文在哪里呢?答案有两处,一是还活生生埋在地底深处,另一是硬生生被另外一些中国人吃进肚子里——极长一段时日,甲骨文的惟一功能据说是有效的刀创药,磨成粉来用的,这既不夸张也不稀罕,很多考古学的重要物证都曾有类似的贡献,像扬子鳄或恐龙化石的所谓“龙骨”也曾经是乡间医生的好药材,大概有补充钙质防止骨质疏松的效果。一直要迟至一八九九年,金石学家王懿荣生病,不意在他的药材中发现刻有文字的残骨,凭他的职业敏感惊觉到事情不对,甲骨文才由医学院转学到文学院。
回过头来。
代表正中午,日头当空没有投影的“午”字,甲骨文简单画成或,学者解释这是立杵之象,由此转为日正当中之意,但一来意义转折暧昧,再来没有我们钟表设计所需要的具象美学效果,碍难考虑。
其实我个人最想放进来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字,,也就是“众”字,这个字本来是不需要有太阳的,因为两人为“从”三人为“众”(但两人若呈状则是变化的“化”字,一个最马戏团杂技的字),纯粹就意义的功能表达已经完足了。事实上,就夜间不好活动的商代社会来说,这不用说也一定发生在白天,否则它就可能会被误解为另一个恐怖吓人的意思,因为太像已故港星、专演抓鬼道士“九叔”的林正英电影里那种夜间赶路的两手平伸“跳动”画面了。
谁为“众”字画蛇添足地加了一个大日头于顶上呢?这人一定是个艺术家。日头没功能意义,却为这个抽象的表述带来可感的温度和色泽,让三人为众有了一派热闹熙攘乃至于挥汗燠热的蒸腾气象,如同春秋时晏婴出使楚国时历历如绘的齐都临淄城市街景象(临淄城的遗址早已挖掘出来了,其规模大小和配备果然和晏子所夸称的相去不远)。
陶罐上最耗心力时间的那些美丽花纹有什么用呢?青铜器上最困难因此最容易铸造失败的那些装饰配件又有什么用处?这是艺术工作者的胜利,却也是艺术工作者的亘古脆弱和悲哀。它们都这么华丽而且重要,好像没这些,器皿本身也就不成立了,但同时却又完全没用完全不相干。我们若像个威权者以民粹反智的方式来穷问到底的话,是的,就够了,那个漂亮的头顶太阳总是可省略的。
此外,还有一个字也不错,,图像中乍看是个人和他的倒影,但很遗憾底下的可能不是人影,而是一棵大树顶端展开的枝桠,这个字是“乘”,原是人迎风站在树上耍帅的样子。